诗不是再现生活,而是不断地发现和开创生活中没有的情境。诗是一种有声、有色、有光焰的**,或为了憎恶和悲痛的遗忘,或为了献身去追求心灵的欲求。套用北京的一句老话,诗是人世间的精气神儿。诗不一定为现代而写,但诗须具有现代感。诗或许是最难以分解、定性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诗。概念化的、非诗的有韵文字,那是很容易分析和图解的。现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向人文学科的渗透越来越多,不少人试图运用科学的方法来剖析和控制诗,排斥了诗评家和读者的主观能动作用。有人表示怀疑。我不谙理论,写了几十年诗,从来不是按照某种指导性理论和美学原则去创作。但最近也看了一些论诗的文章,有的通篇是引进的名词和概念,其严密程度几乎到了板结无隙的地步,很难教人读进去。诗评家当然可以写这样那样的评论,但他们绝不会要求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被动地就范。诗是最不听话的抓不住的精灵。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荒芜、沉寂已久的诗歌领域里,开始苏醒并萌发出新的生机。几代诗人,带着各自的欢欣和忆念,带着各自的个性和积郁已久的情愫,此起彼落地歌唱起来,有的诗人像天鹅唱了最后的歌。与此同时,出现了许多对祖国、民族、历史、未来怀有深切的忧患和理想主义的年轻诗人,他们的声音是真诚而激越的,是从苦难的土地上升起的彩虹。诗歌领域形成了空前繁荣的局面。近三五年来,令人振奋的是又出现了浩浩****的新生代。
《中国》文学月刊的这一期的十位诗作者,年龄多半在二十岁上下,都属于新生代。在他们的眼中,比他们大十岁八岁的诗人已是上一代的人。诗歌的“代”有时只有五六年的光景。回想20世纪40年代初的情形,我正当十七八岁,心目中的许多诗人(也不过二十几岁的青年)已认为是老一代了。诗的时间概念是飞速的。今天这一代新诗人,不是十个、八个、几十个(像“五四”白话诗时期和“四五”运动之后那一段时期),而是成百上千地奔涌进了坑坑洼洼的诗歌领域。即使心脑迟钝的人也会承认,这是我国新诗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态势。这个新生代的诗潮,并没有大喊大叫,横冲直撞,而是默默地扎扎实实地在耕耘,平平静静、充满信心地向前奔涌着。它的潮头几乎撼动了我几十年来不知不觉形成了框架的一些诗的观念,使它们在摇晃中错了位(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且很难复归原位。我意识到这个变化会给我今后的创作带来深远的影响,必须从框架中走出来。此刻,我不能说已经理解了这些绚丽的新生代的诗作所蕴含的全部意义,我还没有足够的悟解能力来分析研究它们。
在很长时间中,我喜欢并追求的是那种情境与意象相融合形成的诗。这种诗,对现实、历史、自然等的感受经沉淀或升华具有可触性。我的欣赏范围一般尚较广阔,但使我挚爱的是艾青的《礁石》《鱼化石》,舒婷的《致橡树》,绿原的《重读〈圣经〉》,曾卓的《悬崖边的树》,蔡其矫的《波浪》等诗所显示的那样明晰、完整的情境和意象。这类诗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北岛的冷峻、舒婷的至情、江河的浑朴都令我赞叹不已。从他们以及许多同时出现的诗人的创作中,我汲取了不少的诗情。近一年来,我顿悟地发现了成百位新生代的诗人,还来不及一个一个地仔细欣赏,仿佛望见了壮丽的群雕,他们的诗搏动着一个心灵的世界。这里没有因袭的负担,没有伤疤的阴翳和沉重的血泪的沉淀,没有瞳孔内的恍惚和疑虑,没有自卫性的朦胧的铠甲,一切都是热的蒸腾,清莹的流动,艺术的生命,红润的肤色,强旺的肌腱,有弹性的步伐,头颅上冒三尺光焰:这是一个年轻人体魄的形象。他们的诗内倾和外向俱有,没有他们认为的上代诗人那种对世界的不信任感和忧虑感,诗的不羁的情绪有了广阔的空间,有冲击和渗透心灵的威力,激发人去联想,去梦想,去思考,去垦拓,去献身。他们的生活的远景是彩色的、诱人的。这些显出生机的诗,乍一看缺乏严密的结构和均匀的有节制的感情,他们似乎静不下心来思考技巧的作用。他们的诗的**与固定的思维结构和无性的技巧不相谋,使人自然地想到惠特曼的诗的强健美丽的魂魄。惠特曼在《草叶集·序》里说:“谁要仅为文采或流畅所困惑,谁就终归失败。”又说:“只允许同完整的创作相一致的修饰……多余的东西是要在人的肉体内寻求报复的。”诗的本质就是应当这么质朴的。一首诗里,常常因为一行诗或一个词汇的虚伪性把一首诗破坏甚至叛卖了。这种不纯的诗不少。新生代的诗作中没有这类性格扭曲或虚伪的东西。
他们不追求诗在低温下表面的凝结,排斥那种没有**的冷漠的制作。不喜欢外在的修饰,追求艺术的自然的形成。我听过几个新生代诗人的表白,他们认为诗一旦固定为一目了然的形态,就意味着缺乏或失去了艺术的张力和飞跃的性格。节奏、形象、境界都只能属于特定的一首诗的生命所具有的姿态。他们的诗的精神世界没有边界。不能说他们艺术素养欠缺,不懂得什么创作的规律。其实,古今中外不少传世之作,往往是诗人的少作。读过这些新生代诗人们许多诗作之后,不得不承认他们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稚拙。他们的诗有些是很完美的。我推敲过不下几十首,他们显然不是不懂得诗的结构,他们的诗的行与行、节与节的关系是一个共鸣的整体,无法肢解,只能激动地看完了全诗,才能真正进入和领略诗的情境的内涵。不像某些陈旧的诗那样,从题目、从第一行诗就能逻辑地推测出全诗的章法和内容概要。这些新生代的诗,每一个看来平凡朴素的词汇,都有趋向无形的诗魄的凝聚力。他们放逐了那些用以加强、显示思想倾向的概念和词语,而在以往的一些著名的诗篇之中却存在着非诗的杂质。还有,因为情绪具有飞跃、跨越、旋转的气质,诗就绝不能平面单向地铺展情节,而必须得采用多层次多角度的写法,使读者能领略到陷身其中的情境感,读者与诗之间不存在丝毫的距离。我此刻写这篇文章,很想从几首诗中摘引一些诗行借以证明我的感受的准确性,但是无论如何办不到,任何摘引都有伤于全诗的命脉,几乎不可能找出可以概括全诗题旨的两三行孤立的佳句,更找不到什么“诗眼”。这种活生生的艺术整体感,过去并不多见,倒是我国古典诗词中可以读到这种透明无瑕的艺术精品。新生代诗人的作品给予人的不是形象的理念,而是一个使心灵颤动的、迄今为止人世间还没有的令人神往的精神境界。
以上就是我从这些新生代诗作中感受到的新的诗的观念。
我绝不是说这些新生代的诗人一出现就是成熟的,但是他们创作的起点高却是事实。他的文华素养一般比他们的上一代诗人要高些。他们之中至少有半数是大学生(新中国成立初期,直到20世纪60年代,写诗的多半不是大学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长期被禁锢的年代,接受的文学以及文学以外学科的影响较广泛,看得出他们读了许多外国的优秀诗作。他们成长很快,不断地吸收,不断地超越。这种优势不是突然降临的。仔细想一想,他们的成长无疑地跟几十年来我国新诗的战斗业绩有血缘的关系,特别是与他们最近的上一代诗人有着联系。他们尊重过去,但绝不膜拜。不断地探索、超越、发现,正是我国新诗的传统精神。但是,他们毕竟是新生的一代诗人,对于人生的理解,对于艺术的探索,还没有经历过多少苦难和折磨。就创作本身来说,也需进一步苦苦地追求,否则无法取得新的突破和发现。因此,他们的诗的气质固然显得单纯、透亮、飘动,深度与力度却不够,也就是说给人的激动还不是十分强烈的。一般来说,他们的创作探索多于发现,意象的内涵较少,明显地缺乏深邃的引人入胜的感染力。他们似乎不是发现什么才去抒写。要知道一旦发现什么,作为诗人陷入狂奋之中,发现的瞬间就是诗的生命诞生的时刻。这种发现的激动,不但应当充满了全诗,而且必须使读者也能领略到这种创作的喜悦,使心灵受到震颤和熏染。如果并没有发现真正的诗情,只是企望发现奇迹,描述探索过程中的外景,诗的艺术就不可能有震慑心魄的力量。有的真正的诗,你读的同时,会在生命内部留下划痕和出血点,使人久久不能忘怀。新生代的诗还必须在创作中不断地吸收各方面的艺术滋养,每一首诗应当是一个发现,达到前人从未达到过的新的艺术境界。
《中国》的下一期,仍准备集中发表新生代的诗作。热诚地祝愿那些年轻的诗人们,不断地取得新的成果,让我国的新诗开创更广阔的新天地。
1986年1月8日
[1] 此文初刊1986年3月18日《中国》1986年第3期,初收《命运的档案》,后收《牛汉诗文补编》《梦游人说诗》《空旷在远方》《牛汉人生漫笔》《牛汉诗文集》。据《牛汉诗文集》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