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杨皎洁，青松苍翠着，

松花江上是静静的。

暗夜慢慢地爬起来，

笼罩住苍茫的大地。

从豆地里，高粱地里，

送出草虫的凄鸣。

一阵一阵的风，

令人闻到五谷的芳香。

远远一带连山，

天空中，星光辉耀着，

夜色是朦朦胧胧的，

烘托出一钩新月。

顿时间，在苍茫中，

大地像苏醒了，

田畴中，黑影蠕动着，

荒凉中，又蓬勃着生气。

如大海中起了怒潮，

莽原中，如火在焦烧，

旗帜在屋顶林梢飘**着，

乡村像是顿生了光耀。

今夜，他们是准备作夜袭，

今夜，他们是要作夜聚，

“九·一八”之夜，黑暗的夜，

他们是要用行动纪念你。

民众从各村庄集合起来，

情热燃烧着大地。

白杨皎洁，青松苍翠着，

松花江上是静静的。

二

几条火龙般的斑点的长蛇，从四外，向那江村凑集着，

逶迤蜿蜒地，奔驰着，如百川汇流在巨海。

如同北风飞腾着，卷扬起来的塞外的胡沙，

又如同热带的高速度的飓风**在镜平的海上。

心里怀着热情，口是非常沉默的，脑子是非常冷静，

疾走着，来纪念这“九·一八”，那些狂波怒涛的民众。

他们都是四乡的农民，有的是没落的小地主，落魄的商人。

有的，是失了丈夫的妻子，有的，是失了儿子的母亲，有的，是孩提。

有的，是白发苍苍，人老心不老，露着活泼的童颜。

有的，是美丽的少女，健全的青年，面上却露着饥饿的菜色。

他们以先也许是这家跟那家有仇，也许都作过械斗，

也许因为欠租打过官司，也许因借贷都出过人命，

也许他们过去有婆媳的怨恨，妯娌的冤仇，

可是，一同在纪念“九·一八”，集聚在抗敌的旌旗之下了！

如同荒原的野火在燃烧着，他们心里燃烧着猛烈的热情，

他们是一心，他们是一意，他们具有铁一般的意志，

他们围成一个铁筋钢骨的城，宛如那铜帮铁底的松花江，

他们那座钢铁一般的城墙，就集聚了他们的钢铁的意志，

他们的钢铁的意志作成了钢铁一般的力量！

九月的暗夜是沉重的，沉重的是他们的心里的热情。

他们心里是充满着憎恨、欢喜、希望，一切敌忾的心，

除了偶然两声老人的唏嘘，一切都是坚强的意志。

如同野火在燎原着，热情燎原着在他们的心中，

在九月的夜里，狂奋着，应着九月的风。

那里有从山东来的难民，从朝鲜来的贱民，

像赶猪似地被赶来的路工，没有工做的小手艺匠，

都来纪念那流血的大屠杀，那个作奴隶的日子，

万心一意地，在武装着，憧憬着未来，在锻炼着自己，

热情沸腾着，如钱塘江的怒潮，如黑水洋的巨浪，

在纪念着“九·一八”，在九月的夜里，准备着突击。

三

在破板子搭成了的台上，大家发出纪念的言辞。

钢铁一般的意志，

流出钢铁一般的话语，

成了钢铁的交响乐，

在那钢铁一般的夜里。

发言者甲

“‘九·一八’到现在已经五年，

我们真是作了不少的鏖战！

袭击，突攻，我们是出奇制胜，

我们真是不知攻破了多少敌人的营盘，

我们潜伏在山林中，高粱地中，

我们真是不知劫到了多少敌人的粮食！”

“这是我们个人的力量么？

不是，是大家的共同的合力，

专靠军队的力量是不够的，

是因为民众在互相联合一致！”

（这里，大众是应唱着，

或者是在心里默想着。）

“自从‘九·一八’那一个黑暗的夜里，

我们的脖颈上认真加上一条锁链。

飞机、大炮，向我们身上轰炸，

机关枪不知扫射了多少民众。

生的要求使我们起了义勇军，

都市和农村，大家同敌人相抗衡。”

“这是我们个人的力量么？

不是！是大家合力在抗敌！

专靠着兵士的力量是不够的，

大众联合起来，才有最后胜利！”

（这里大众在唱着，

或者是在心里默想着。）

“我们使日本人疲于奔命，

他们成了我们的运输司令。

送来了粮食，送来了军器，

哈哈！使我们要抵抗到底！

看光明，我们的最后的胜利，

纪念‘九·一八’，今晚要去突击！”

“胜利终归是我们的啊。

是的！我们大家合力去抗敌！

农工商学兵，来解放我们自己，

从侵略者争取我们的最后的胜利。”

（这里，大众是在应唱着，

或者是在心里默想着。）

发言者乙

“自从那年起真是糟糕，

家家户户就没有了吃烧。

春风吹来，眼瞅着不能下种，

到了秋天，到处是满地蓬蒿。

锄头呢，只好不用，挂在墙上，

大车呢，也只有劈了，作柴烧。

儿子呢，抓到县里去没有消息，

马呢，通通地被他们征发去了。

猪也给杀光了，鸡也被抢尽，

家畜呢，只剩了两只没饿死的瘦猫。

这还不算，县里还天天来催钱粮，

飞机、机关枪，还在向你射扫！

本想是谁作皇帝给谁纳晋，

可是，连顺民也不让你作了。

你不去造反，有什么办法，

老百姓没法子，也拿起镰刀，

锄头、斧子、二齿钩，都作了武器，

要把鬼子和鬼奴剪草除苗！

这一下子真算是有了救星，

我们老老少少都去放哨，

把日本兵打得七零八落，

‘满洲国’兵，见我们望风而逃。

今夜，我们要护卫我们村庄，

今夜，我们大家要都去放哨。

我，虽是庄稼人，也已经明白了：

只有抗日是活路一条。

今晚，那里要过敌人的兵车，

去袭击，劫点军火和粮草。”

发言者丙

“提起了小鸡子，真令我心痛，

我那个大芦花真会打鸣。

我那大黑母鸡一天给我生一个蛋。

我的小孙儿要吃蛋我都不给，

可是，咳！被日本子通通给我抓去了。”

“想起来真苦呀，我的小孙儿活活冻死，

我的儿媳妇被日兵强奸跳到井里，

我的那个儿子，谁知道他在江东或水西，

是那些黑心的鬼子，把我弄得家败人亡了。

我要拿菜刀，去杀上几个，虽然我已七十七。”

（所有的人都呜咽了，

泪洒在秋日的暗夜中，

愤恨燃烧在所有人的心中，

如同烈焰在原野燃烧着！）

发言者丁

“这几年来，真不知道我们流了多少血，

多少人失了踪，多少人被处了死刑，

东北的张学生，在城里读中学，

被诬说抗日，在北山上割了脖子。

好多人被捉去，关在一个房子里，

机械一转，连骨头肉都不见了。”

“这个年月，真是顾不得廉耻，

好多大姑娘，都穿不上裤子，

你们看，多少窗户都糊不上窗户纸，

在去冬，活活地冻死多少小孩子！

小鬼子弄得我们连地都没法种起，

一天想吃一顿稀粥也都作不到了！”

发言者戊

“你们说我是财主我是粮户，

可是，我反是比你们还苦。

你们不种地亦不用纳粮，

可是，我不收粮还得交大租。”

“前年，我儿子因欠钱粮被押起来，

受了毒刑，病死在封眼儿里，

去年我也被捉到县衙门里，

义勇军攻陷了城，算是把我救出来了。”

“我随着队伍，到在这一边，

我感到我的责任，是防卫我们疆土。

我们现在就是种地也不纳钱粮了，

看哪个王八蛋再来逼我们去封大租。”

发言者己

“虽然俺是老山东，长个南北脑瓜骨，

俺也有几句话，要向你们说上一说。

俺去年离开了山东家，到了关东城，

家里还有一个七十老娘，和孩子老婆。

他们说招工修铁道，双工钱，吃馍馍，

可是到了地方，俺可就砸了锅！

不但不给工钱，还给你带脚镣子，

一天供给一顿饭，是只给两碗粥喝！

想当年，俺东庄的王大哥，到过海参崴，

挣了很多羌帖，还带回来一个毛子老婆；

张庄里的李老三，也去挖金子到过漠河，

金子带来无其数，回家开了一个大烧锅。

俺这一次跑关东，真是可糟了糕，

家里来信说：没吃又没烧，裤子当光了，

说俺不养娘，娘活活地气死了。

以后就没有了信，据说是日本人给没收了。

不管是夏天大热天，还是冬天下大雪，

东洋鬼的铁鞭子总是在俺们头上震响着。

抬着道木，抬着沙土，抬着笨重的铁轨，

一直抬向东北，从拉发奔到大黑河。

纵令你是铁骨头，你也浑身发酸啊，

况且只吃一顿稀饭，俺那些伙伴死了大半了。听说，有一天，用火车还给压死了好几十，

啊，天老爷照应，幸而俺早早地跑掉了。

俺现在有家归不得，没有盘川，过不去关，

日本人是俺的仇敌，所以俺加入你们的队伍。

俺会拆铁道，俺知道怎样使他们的火车掉辙，

今天，俺要纪念‘九·一八’，俺要拿枪去劫车。

俺明白了：只有打倒帝国主义是生路，

俺要保卫俺的疆土，俺也出去到哨所。”

发言者庚

“我是一个外国人，我的国籍是朝鲜。

我们那里比你们这里更是要凄惨。

我们几千年都是给别的国作藩属，

我们作日本的奴隶，已是三四十年。”

“为自由，为独立，我们曾经牺牲多少热血，

可是，在我们的脖子上，又加紧了那条锁链。

有多少人遭了屠杀，有多少人遭了焚烧，

是有多少志士，为祖国，被关入了囚牢。

“我们那里也有多少国贼，就如同“满洲国”的那些官吏。

我们那些被豢养的走狗，是有很多来到你们这地方。

我们那里，也是有的是失业，有的是经济恐慌，

我那里的农村破产，也是同你们这里一样。

“帝国主义在我们北鲜筑港：清津、罗津和雄基。

那为的是向你们进攻。那里捉了好多廉价的奴隶。

帝国主义压榨着我们，犹如它压榨着你们似的。

你们的铁链加紧一环，我们的，也要加深了一扣。

“然而，一切的压迫，是压不倒我们自由的要求，

在我们的心里是同样地燃烧着反帝的情热，

我们也有我们的义勇军，在防御我们的疆土，

为国防我们要提携呀！我们全是被压迫的民族！”

发言者辛

“小朋友也爱国，

要奋勇保卫疆土，

刘秃遭了惨杀，

李柱子垫了马蹄。

为他的伙伴复仇，

他要向前去杀敌。”

“小朋友，不怕死，

要拥护民族利益。

尽管敌人飞机，

尽管敌人的铁蹄，

为他的未来福利，

他要执戈去杀敌。”

“小朋友，人虽小，

他的心倒有天高。

他可假扮牧童，

去探听敌人虚实。

今晚他要去侦视，

好让伙伴去突袭。”

大众合唱

“我们赞成这位山东大哥，

我们赞同这位高丽弟兄，

我们赞同这位小朋友，

为的我们的自由平等，

我们要去向敌人抗争。

被压迫的人群联合起来，

弱小民族要紧紧握手。

突击，去迎接未来的光明。”

“夜袭！突击！

向敌人冲锋！

我们的意志是钢，

我们的意志是铁。

我们是暴雨是狂风，

要铲除邪恶和不正。

为我们民族的解放，

去闯入帝国主义的老营！”

“‘九·一八’，现在五周年，

我们用行动去纪念国难。

驱逐出去帝国主义，

我们才会有饱饭吃。

我们的钢铁的意志，

要**扫敌人的铁蹄，

向敌人冲锋，突击，

向帝国主义老巢中捣去！”

四

白杨皎洁，青松苍翠着，

松花江上，是静静的。

星光闪烁着，

注视着苍茫的大地。

夜风吹**着，

夜色越发朦胧了，

人海消散了，

又是谷香和虫鸣。

旗帜已经不见了，

乡村又入了暗夜；

莽原中，如猛火在烧，

他们今夜准备夜袭。

淡淡的，远远的连山，

天空中是一钩新月，

如怒潮前的海面上，

现在是夜袭开始了。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