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好的时间是十二点钟,但是公爵出乎意料地迟到了。他回到家时,将军已经在他那里等候着他了。一看之下,他便觉察出将军的脸上带有不满意的神情,也许是因为公爵迟到,让他等候的原因。公爵道完歉后,连忙坐下去,但是胆怯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他的客人是一个瓷器娃娃,他得时时刻刻担心,生怕把它弄碎。他以前见到将军从来不胆怯,脑子里根本没有胆怯的想法。公爵很快就看出他和昨天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今天已经不是心慌意乱和精神恍惚,而是露出一种不寻常的矜持态度。可以断定,这个人已经胸有成竹,下了最后的决心。不过,安静是表面的,并不是实际上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位客人做出很从容和淡定的样子,还隐隐地露出几分威严。在起初的时候,他好像用一种宽宏的态度对待公爵——有些骄傲而怀着怨气的人,有时会做出这样从容而大方的态度。他说话很和蔼,虽然语气间不免带点忧郁。
“这是我上次向您借的那本书,”他意味深长地朝他所带来的、已经放在桌上的一本书点了点头说,“谢谢。”
“啊,不错。您读过那篇文章吗,将军?您喜欢吗?不是很有趣吗?”公爵因为能够很快谈起一些闲事而感到快乐。
“也许有趣,但是很粗野,自然是荒唐无稽的。也许每一句都是谎话。”
将军充满自信地说,甚至把语音拉长一些。
“这真是极坦白的故事;一个亲眼看见法国兵**莫斯科的老兵所叙述的故事,有些地方写得很妙。而且,一切目击者的笔记都是宝贵的材料,不管那目击者是谁。不对吗?”
“如果我做编辑,我是不会刊载的。至于说到一般目击者的笔记,那些虽然胡说八道但是讲得很有趣味的人,总比那些可尊敬的、有功劳的人可以信任些。我知道几种记述一八一二年的笔记……我决定了,公爵,我要离开这所房子——列别杰夫先生的家。”
将军意味深长地看了公爵一眼。
“您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住宅,在……在您的小姐那里……”公爵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想起将军是为了一件和他的命运有关的重要事情而来向他讨教的。
“在内人那里,换句话说,在自己家里,在小女的家里。”
“对不起,我……”
“我要离开列别杰夫的房子,因为,亲爱的公爵,因为我和这人断绝关系了。昨天晚上断绝的,我后悔没有早一点断绝。我要求人家尊敬我,公爵,希望我把心都呈献给他们的那些人尊敬我。公爵,我时常把心献给人家,而我差不多永远受骗。他这个人是不配接受我的礼物的。”
“他有许多毛病,”公爵很沉着地说,“还有几种性格……但是,从所有这一切中,可以看出一颗心,可以看出他狡猾的、有时很有趣的智慧。”
公爵所用的优雅的词句和尊敬的口气,显然博得了将军的欢心,虽然他有时还带着突如其来的不信任神情看着公爵。但是,公爵的口气是那么自然、那么诚恳,简直无可置疑。
“说到他有好性格这一点,”将军抢上去说,“我首先声明,我几乎把自己的友谊送给这个人了,我既然有自己的家庭,便不需要他的房屋和他的款待了。我对于自己的缺点并不打算辩解;我不肯节制自己,我和他在一块儿喝酒,现在我也许还为这事痛哭。但是,并不只是为了喝酒(公爵,请您饶恕一个恼怒的人所表现的粗野的坦率态度),并不只是为了喝酒,我才和他结交的。使我感到荣幸的,就是您所说的性格。但是一切都有一定的界限,连性格也是如此;如果他忽然当面粗野无礼地告诉我,在一八一二年,还在婴孩时代,在小的时候,他丧失了左腿,把它埋在莫斯科瓦甘科夫公墓,那就是超出了范围,表示不尊敬,显得太无耻了……”
“也许这不过是一种玩笑,使人家欢笑一场罢了。”
“我明白。为了博得一场欢笑,说出天真的谎话,即使是弥天的大谎,也不会使人感到侮辱。有些人说谎,只是由于友谊,为了给予对方一点快乐;但是,如果露出了不尊敬,如果想借着这种不尊敬表示他对于友谊已感到痛苦,那么,一个正直的人只有转过身去,和侮辱他的人断绝关系,让对方懂得自重。”
将军说话时,脸都红起来了。
“列别杰夫不会在一八一二年到莫斯科去的,那时候他年纪很小,这太可笑了。”
“这是第一点,再说,即使他当时已经出生,他又怎能当面对人说,一个法国步兵为了取乐,竟把大炮瞄准了他,打掉他的腿呢?他还说当时他把那条腿捡了起来,带回家去,后来把它葬在瓦甘科夫公墓;又说在公墓上立了一座纪念碑,碑的一边写着‘九品文官列别杰夫之一足安葬于此’,另一边写着‘愿宝贵的遗骨静卧,以待快乐的清晨’;最后还说,他每年要祭奠这只腿(这已经是渎神的行为),每年专为此事到莫斯科去一趟。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叫我到莫斯科去参观坟墓,甚至还要领我到克里姆林宫去看那尊被缴获的法国大炮。他说,从大门那里数起,第十一尊旧式法国鹰炮就是。”
“再加上他的两条腿完好无缺,明显得很!”公爵笑起来了,“我告诉您,这是天真的玩笑,您不要生气呀。”
“但是请您也准许我发表我的见解,关于他明明有两只脚这一点——也许不是完全不可思议,他说他的脚是切尔诺斯维托夫给他装上的……”
“啊,不错,听说用切尔诺斯维托夫所装的假肢还可以跳舞呢。”
“我完全知道: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肢的时候,首先跑来给我看。但是,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的假肢,要比一八一二年晚得多……他还一口咬定,他那去世的太太在他们结婚以后,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的腿是木头的。‘如果你,’当我指出他完全是胡说八道的时候,他说,‘如果你在一八一二年做过拿破仑的侍从,你一定允许我在瓦甘科夫公墓埋葬我的腿。’”
“难道您……”公爵开始说,感到很尴尬。
将军用极高傲的态度看着公爵,几乎露出嘲笑的样子。
“您说下去吧,公爵,”他特别温和地说,“您说下去吧。我是宽宏大量的,您什么都可以说出来。您得承认,您一想到会在自己面前看见一个真正潦倒……而又毫无用处的人,同时听说这个人目睹……种种伟大的场面,心里就不由自主地觉得可笑。他还没有来得及对您……说三道四吧?”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列别杰夫说过——如果您指的是列别杰夫……”
“嗯……我猜他已经说过了。昨天我们两人所谈的,恰巧就是《史料丛录》中那篇奇妙的文章。我指出那篇文章的离奇,因为我自己是目睹的人……您微笑了,公爵,您在那里看我的脸,不是吗?”
“不,我……”
“我的相貌还年轻,”将军拉长了语调,“但是我的实际年龄比相貌要老一些。我在一八一二年是十岁或十一岁。我的岁数连我自己也不大知道。履历表上把我的岁数减少了;我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把自己的岁数减少。”
“将军,我告诉您,关于一八一二年您在莫斯科这一点,我完全不觉得奇怪……我以为,您当然可以讲出一些消息……和其他亲身经历的人们一样。我国有一位自传作家,在他那本自传一开头就说,一八一二年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法国兵如何在莫斯科给他面包吃。”
“您瞧,就是这样啊,”将军很谦恭地同意说,“我那件事件和普通的事件当然不一样,但其中并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仅仅从外表上看,是无法找到真理的。少年侍从!这听起来当然很奇怪。但是一个一岁儿童的奇遇也许只能从他的年龄加以解释。十五岁的孩子也许不会遇到这类事情,而且一定是如此,因为我如果是十五岁,就绝不会在拿破仑侵入莫斯科那一天,从我们所住的旧巴司曼街的木屋逃走,轻易离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当时因为来不及离开莫斯科,吓得直打哆嗦。我到了十五岁,也许会胆怯的,但在十岁时却一点也不害怕,从人群里穿过,甚至一直挤到宫殿的台阶旁边,恰巧拿破仑正在下马。”
“无疑,您所说的是对的,在十岁的时候是不懂得害怕……”公爵凑上去说,还有点胆怯,担心自己就要脸红。
“无疑地,一切发生得那样简单而且自然,就像实际上真的发生那样;如果由小说家来写这件事,他一定会编出一些不可置信的、离奇的故事来。”
“这是不错的!”公爵喊道,“我也有过这种想法,甚至是在最近的时候。我听说一件为了偷一只表而杀人的案子,这是真实的事情,现在各报已经刊载出来。如果这是作家虚构出来的,那些熟悉人民生活的人和批评家立刻就会喊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您既然是在报纸上读到这个事实,您就会感觉到,您正可以拿这些事实来研究俄国的现实。您刚才说的一番话很妙,将军!”公爵热烈地结束说,因为能够避免脸上出现明显的红晕而感到异常高兴。
“是不是?是不是?”将军喊道,甚至乐得眉开眼笑起来,“一个男孩,一个婴儿,他不懂得危险,从人群里穿出,去看热闹的场面、辉煌的制服、随从的官员,最后还去看大家已经在他耳边喊得烂熟的那个伟大人物。因为许多年来大家一直都在议论这个人物,所以全世界到处都能听到这个名字;我从吃奶的时候就听到它。拿破仑在两步以外走过,无意中看到了我。我当时穿着小贵族的服装,我的打扮很好。在那大群人里,只有我一个是这样的,您可以相信这一点……”
“当然,这应该使他感到震惊,而且还证明给他看,莫斯科的人并没有全部离开,还剩下一些贵族和他们的子女。”
“正是!正是!他本来就有拉拢俄国贵族的意思!在他的鹰眼朝我身上看的时候,我的眼睛大概在闪着光回看他。‘Voilà un gar?on bien éveillé! Qui est ton père?[70]’我立刻回答他,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死在祖国战场上的将军。’‘Le fils d'un boyard et d'un brave par-dessus le marché! J'aime les boyards. M'aimes-tu, petit? [71]’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也迅速地回答说:‘俄国人的心能辨别出伟大的人物来,即使他是祖国的敌人!’我并不记得这是不是我当时的原话……我当时是一个小孩……但是大意一定是这样的!拿破仑十分震惊,他想了想,就对随员说:‘我喜欢这孩子的骄傲!如果俄罗斯人全都拥有这孩子的思想,那么……’他没有说完,就走进宫里去了。我立刻夹杂在随员中间,在他后面跑着。随员们全让我先走,把我当作皇帝的宠臣看待。但是,这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我只记得皇帝走进第一个大厅,忽然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相片前边站下了,沉思着看了好半天,最后说道:‘这是一位伟大的人!’于是就走开了。过了两天,宫内和克里姆林宫所有的人就已经全知道我了,管我叫作‘Le petit boyard[72]’。我回家去睡觉。家里人几乎要发疯了。又过了两天,拿破仑的少年侍卫德·巴赞库尔男爵,因为受不住行军的艰苦,病死了。拿破仑想起我来。我被唤了进去,他们也不跟我说明原因,就给我穿上了巴赞库尔男爵的制服。那个男爵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穿好了制服以后,他们就领我去见皇帝。他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向我宣布,我奉谕担任皇帝的少年侍从。我很开心,我的确早就对他产生强烈的好感……再加上,您也知道,一套漂亮的制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我穿着深绿的礼服,后面拖着狭长的后襟,金纽扣,绣着金边的袖子上有红色的缘饰,绣着金边的、高耸的、敞开的领子,后襟上也有刺绣;狭窄的白羚羊皮裤子,白绸背心,丝袜子,带扣的皮鞋……在皇帝乘马出游时,如果我也随着前去,便穿上高马靴。虽然当时的局势并不太好,已经预感要遭到极大的灾难,但仍然尽可能保持旧的礼节,甚至越明显地预感到这种灾难的到来,越拘泥于礼节。”
“当然了……”公爵喃喃地说,几乎带着手足无措的神情,“如果您能记载下来……一定特别有趣。”
将军现在所讲的,当然就是昨天讲给列别杰夫听的那一套,所以他讲得很流畅;但是立刻又带着不信任的神情,斜着眼看了公爵一眼。
“我的回忆,”他带着加倍的骄傲口吻说,“写下我的回忆吗?但是这并不能引诱我,公爵!您要知道,我的回忆录早就写好了。但是……它们放在我的写字台上了。等到我进了坟墓的时候,才能发表出来,当然也会译成许多外国文字,但这不是由于它们的文学价值,而是由于那些重要的大事件,是我目睹的,虽然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孩子。就因为我是个孩子,所以能闯进这位‘伟大人物’的所谓秘密卧室里去!我在夜里听到这位‘陷入不幸的伟人’的呻吟,他是不会因为在一个孩子面前哭泣和呻吟而感到羞耻的,虽然我已经明白,他悲哀的原因就在于亚历山大皇帝保持沉默。”
“的确,他写过信……提议讲和……”公爵不好意思地附和着说。
“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信中到底提了什么建议,但是他每天、每小时都在那里写,一封接一封地写,显得十分焦急。有一天夜里,趁着没人的时候,我流着眼泪跑到他面前(啊,我是很爱他的!),对他喊道:‘您请求饶恕,向俄皇亚历山大请求饶恕吧!’其实我应该说:‘请您和俄皇亚历山大讲和吧。’但我是一个小孩,所以我很天真地说出我的意见。‘唉,我的孩子!’他回答说——他在屋内踱来踱去,‘唉,我的孩子!’他当时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只有十岁,很爱和我谈话。‘唉,我的孩子!我准备吻俄皇亚历山大的脚,但是那个普鲁士国王,但是,那个奥地利皇帝,我永远恨他们,而且……而且……你当然对政治是一窍不通的!’他好像忽然想起和谁说话,就沉默了,但是他的眼睛还长久地闪耀着金星。如果我把所有这些事实描写出来——我是目睹那些伟大事实的——如果我现在发表出来,那么所有这些批评家,所有这些文学的虚荣,所有这些忌妒、党派……不,我才不干呢!”
“关于党派这一点,您说得当然很对,我很同意。”公爵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声回答,“最近我也读过一本叙述滑铁卢战役的书,是沙拉斯写的。这本书显然写得很严肃,专家都非常肯定地说,作者非常了解情况。但是,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流露出以侮辱拿破仑为快的情绪,只要能够对拿破仑在其他战役上一切天才的表现提出异议,沙拉斯大概就会特别高兴。但是,一本严肃的著作是不应该如此的,因为这就是党派的精神。您当时在拿破仑皇帝身边服务,很忙碌吗?”
将军大为高兴。公爵的话是那么严肃而率直,使将军连最后一点不信任的心情也云消雾散了。
“沙拉斯!我也十分愤怒!我当时就写信给他,但是……我现在根本不记得了……您问我当时公务忙不忙,不忙!人家称我为少年侍卫,但是当时我并不认为这很了不起。再说,拿破仑很快就失掉了和俄罗斯人接近的希望,自然也会忘掉我的(因为他为了政治关系才和我接近……),如果他……如果他自己不爱我的话,我现在可以大胆地这样说。我的心倾向到他身上去了。我没有确定的职务,只是偶尔进宫一趟……陪皇帝骑马出游,也就行了。我擅长骑马。他在午饭前出游,随行的平常总是达武[73]、我、马木留克兵鲁斯丹[74]……”
“康斯丹。”公爵不知怎么,忽然脱口说出。
“不,康斯丹当时没有在那里;他当时去送一封信……给约瑟芬皇后[75]。但是,代替他的是两个传令兵,几个波兰枪骑兵……他的随员就是这几个,当然将军们和大将们不算在内,拿破仑时常带他们出去视察地形,部署军队,还互相商议……我还记得,常在他身边的是达武:一个魁梧的、肥胖的、冷静的人,戴着眼镜,露出奇怪的眼神。皇帝经常和他商议,很珍重他的意见。我记得,他们曾经商议过好几天;达武早晚都来,甚至时常辩论,最后拿破仑终于表示同意了。他们俩在书房里,第三个就是我,他们差不多不注意我的存在。突然,拿破仑的眼神偶然地落到我的身上。他的眼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孩子!’他忽然对我说,‘你觉得怎样?如果我信奉正教,释放你们的农奴,俄罗斯人会服从我吗?’‘永远不会的!’我愤激地喊道。拿破仑十分惊愕。他说:‘我从这小孩闪耀着爱国主义光芒的眼睛里,看出了全俄罗斯人民的意向。算了吧,达武,这全是幻想!再讲您的另一个计划吧。’”
“是的,不过这个计划也是一个坚强的意念!”公爵说,显然感兴趣了,“您觉得这个计划是达武所主张的吗?”
“至少是他们互相商议的。当然,这是拿破仑的思想,是鹰的思想,但是另一个计划也是极有见地的……那就是最有名的‘conseil du lion[76]’,拿破仑自己这样称呼达武的计策。这个计策的内容就是:率领全军死守克里姆林宫,建造军营,修筑工事,配置大炮,尽可能多宰马,腌马肉;尽可能多劫粮食,度过严冬;到了春天,再从俄罗斯人中间杀开一条血路。拿破仑对这个计策很中意。我们每天在克里姆林宫墙周围巡视,他指出何处应该拆除,何处应该建筑,何处筑眼镜堡,何处筑半月堡,何处造一排碉堡——他眼光锐利,思路敏捷,目标坚定。一切终于决定了。达武逼他做最后的决定。他们俩又在一起,第三个是我。拿破仑又交叉着手,在屋内来回走着。我不能把自己的眼神从他的脸上移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走了!’达武说。‘往哪儿去?’拿破仑问。‘腌马肉去!’达武说。拿破仑哆嗦了一下,命运已经决定了。‘孩子,’他突然对我说,‘你觉得我们的计划怎么样?’他这样问我,当然就和那些绝顶聪明的人在最后的一刹那,有时用钱币的正反面来决定事情一样。我没有面向拿破仑,而是面向达武,仿佛带着灵感地说:‘您最好溜回家去吧,将军!’这个计划就这样破产了。达武耸了耸肩膀,在走出去时,低声说:‘Bah! Il devient superstitieux![77]’第二天就宣布退却。”
“这一切是很有趣味的,”公爵十分平静地说,“如果真有这些事情的话……我是想说……”他连忙改口说。
“公爵呀!”将军喊道,他对自己所讲的故事入了迷,连很不谨慎的话都冲口而出了,“您说‘如果真有这些事情’,我告诉您,不但有,而且有许多呢!这一切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政治方面的事件。但是,我要再对您说一遍,我亲眼见过这个伟人在深夜流泪和呻吟,这件事除了我,谁也没有见过!不错,后来他已经不哭了,不掉眼泪了,有时只是呻吟着;但是他的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好像阴间的黑影把他遮住了一般。有时候在夜里,我们俩一块儿度过数小时,一言也不发。——鲁斯丹在邻屋内打鼾,这人睡得太死了。‘他是忠于我和朝廷的。’拿破仑这样谈到他。有一天,我感到异常痛苦,他突然看到我眼睛里的泪水;他惊异地望着我,喊道:‘你可怜我呢!你是小孩,也许还有一个小孩怜惜我,那就是我的儿子,le roi de Rome[78];其余的所有人全都恨我,弟兄们首先会在我不幸的时候把我卖掉!’我呜咽着,奔到他身边去,他当时也忍不住了;我们拥抱着,我们的眼泪掺和在一起。‘您写信,写信给约瑟芬皇后!’——我呜咽着对他说。拿破仑哆嗦了一下,想了想,对我说:‘你让我想起爱我的第三颗心来了;我很感谢你,我的好友!’他立刻坐下来,写信给约瑟芬,第二天就派康斯丹把信送去了。”
“您做得太好了,”公爵说,“您使他的凶恶念头转换为善良的感情。”
“就是这样,公爵,您解释得真好,和您自己的心相适应!”将军兴高采烈地喊道,奇怪的是,他的眼睛里真的有眼泪了,“是的,公爵,是的,这是多么壮观啊!您知不知道,我几乎跟着他到巴黎去,如果去了,自然会和他一起‘被囚在酷热的岛上’,但是我们的命运是各有不同的!我们分手了:他到酷热的岛上去,他在那里,在异常忧郁的时间,总会有一次想起他在莫斯科时,有一个可怜的孩子曾经抱住他,饶恕他,流过眼泪;而我呢,后来被送入士官学校,在那里接受严格的训练,受到同学的欺侮……唉!一切都化为灰烬了!‘我不愿意从你母亲手里把你夺走,所以不带你去!’他在撤退的那一天对我说,‘但是我愿意为你做一点事情。’他已经上马了。‘请您在我妹妹的纪念册上写几个字,留个纪念吧!’我怯生生地说,因为他当时心绪不佳,十分阴郁。他转回来,要了一支笔,把纪念册拿过去。‘你的妹妹多大了?’他问我,手里已经握住笔。‘三岁了。’我回答说。‘Petite fille alors.[79]’说完,他便在纪念册上写了几个字:
Ne mentez jamais!
Napoléon, votre ami sincère.[80]
在这样的场合,竟然有这样的劝告,您想一想,公爵!”
“是的,这是极可纪念的。”
“这张纸放在金边镜框里,罩着玻璃,我妹妹一辈子把它悬挂在客厅最显著的地方,一直到她死去——她是在产后死的;现在这张纸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天哪!已经两点钟了!我耽搁了您多长时间哪,公爵!这是无可饶恕的。”
将军从椅子上站起来。
“哦,哪里的话!”公爵喃喃地说,“您给了我许多快乐……从根本上说……这是很有意思的,我很感谢您。”
“公爵!”将军说,又把他的手握得生疼,眼睛闪闪发光地注视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被那些念头吓呆了似的,“公爵!您这人太良善了,太坦白了,我甚至有时觉得您十分可怜。我很和悦地看着您,愿上帝赐福给您!但愿您的生命从此在爱情中……开花结果。我的一生已经完结了。哦,请饶恕我,请饶恕我!”
他迅速地走出去,用双手掩住脸。他的内心的确很激动,公爵对这一点是没有怀疑的。他也明白,老人走出去的时候,为自己获得的成功所迷醉;但是,他仍然感到他属于那类说谎的人,他们虽然说谎到狂热的程度,甚至到了遗忘自己的程度,然而,当他们迷醉到极点的时候,心里总要暗中怀疑人家不相信他们,而且也不能相信他们。在老人现在所处的地位上,是可能自己醒悟过来的,他会感到过分的羞愧,怀疑公爵极度哀怜他,因此觉得受了侮辱。“我把他引到这样的灵感上去,不会更坏吗?”——公爵惊慌起来,他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有十来分钟。他开始责备自己发出这样的狂笑,但又立即明白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因为他对于将军感到无穷的怜惜。
他的预感应验了。他在晚上就接到一封奇怪的信,文字简单,但是意思很坚决。将军通知他说,要和他绝交,将军说虽然尊敬他、感谢他,但是不愿从他那里接受“同情的表示,因为有损一个本来就不幸的人的体面”。公爵听到老人躲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之后,就放心了。但是我们已经看见,将军在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那里也闯下不少祸事。我们在这里虽然不能详述,但是可以简单地说明,这次会见的结果是:将军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吃了一惊,由于他说了加尼亚的一些坏话,使她非常恼怒。他终于很可耻地被撵出来了。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那样度过一夜和一早晨,精神完全错乱,几乎发疯地跑到街上去了。
科利亚还没有完全了解事情的真相,甚至希望用严厉的态度来对付他。
“将军,您以为我们现在该跑到哪儿去呢?”他说,“您既不愿意到公爵那里去,又和列别杰夫吵架了,您身边又没有钱,而我是永远没有钱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只好在街上喝西北风了。”
“坐在街上喝西北风,总比没有西北风喝的痛快多了,”将军喃喃地说,“我这句双关语引起……军官们的……狂笑……那是四十四年……千……八百……四十四年,是的!……我不记得了……唉,你不要提醒我,不要提醒我!‘我的青春到哪里去了?我的新鲜活力到哪里去了?’有人这样喊叫……这是谁喊的,科利亚?”
“这是果戈理在《死魂灵》里喊叫的,爸爸。”科利亚回答说,很胆怯地斜眼看了父亲一下。
“《死魂灵》!是的,《死魂灵》!等你埋葬我的时候,墓碑上要写上这样几个字:‘死魂灵安眠于此!’
耻辱袭击我!
这是谁说的,科利亚?”
“我不知道,爸爸。”
“怎么会没有叶罗皮戈夫?怎么会没有叶罗什卡·叶罗皮戈夫!……”他疯狂地呼喊,在街头停留了一下,“这是儿子,亲生的儿子!叶罗皮戈夫这个人有十一个月和我像弟兄一样,我替他出去决斗……维戈列茨基公爵,我们的上尉,在喝酒的时候对他说:‘格里沙,你在哪里得的安娜勋章,你说呀!’——‘在祖国的战场上,就是在那里得到的!’我喊道:‘妙极了,格里沙!’因此就发生了决斗,后来他和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苏……苏图金娜结婚,在战场上牺牲了……子弹从我胸前的十字架那里跳出去,一直跳到他的头上;‘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的!’他喊了一声,就倒地而死。我……我规规矩矩地服务,科利亚。我正正直直地服务,但是耻辱——‘耻辱袭击我!’你和尼娜一块儿到我坟上去……‘可怜的尼娜!’我以前这样称呼她,科利亚,那是很久以前了,还在最初的时候,她真是爱我呀……尼娜!尼娜!我把你弄成这样苦命!你为什么爱我,你这能忍耐的心灵啊!你母亲的心灵像安琪儿一般,科利亚,你听见没有,像安琪儿一般!”
“这个我知道,爸爸。好爸爸,我们回到妈妈那里去吧!她跑出来追我们,您为什么站住了呢?好像没有明白……您哭什么呀!”
科利亚自己也哭了,吻父亲的手。
“你吻我的手,吻我的!”
“是的,吻您的手,您的手。这有什么奇怪呢?您何必在大街上哭泣,还自称为将军、军人呢。嗯,我们走吧!”
“好孩子,愿上帝祝福你,因为你对于一个受耻辱的……是的!受耻辱的老人,你自己的父亲,十分尊敬……你将来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孩子……le roi de Rome……唉,‘诅咒,诅咒这个家庭!’”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科利亚突然喊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您现在不愿意回家呢?您怎么发疯了呢?”
“我会解释,我会对你解释……我全对你说;你不要喊,人家会听见的……le roi de Rome……唉,我真难受,我真忧愁!
乳母呀,您的坟墓在何处!
这是谁呼喊的,科利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呼喊的!我们现在马上回家!我要揍加尼亚一顿,如果必要的话……您又要到哪里去呢?”
但是,将军拖他到邻近一所房子的台阶上去。
“往哪儿去?这是别人家的台阶!”
将军坐到台阶上面,拉住科利亚的手,把他牵到自己身边。
“你俯下身去,你俯下身去!”将军喃喃地说,“我全对你说……耻辱……俯下身去……用耳朵,用耳朵,我贴着你的耳朵说……”
“你这是怎么啦?”科利亚十分害怕,还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Le roi de Rome……”将军低声说,似乎浑身都在哆嗦。
“什么?……您为什么净说le roi de Rome?……什么?”
“我……我……”将军又低语着,把“自己孩子”的肩膀抓得越来越紧,“我……我想……我对你……一切,玛丽亚,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苏——苏——苏……”
科利亚挣脱了身子,抓住将军的肩膀,像疯子似的看着他。老人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发青,面部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突然俯下身子,轻轻地倒入科利亚的怀中。
“中风了!”科利亚喊得整条街都听得见,终于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70]法文:一个多么活泼的男孩!你的父亲是谁?
[71]法文:一个俄国贵族的儿子,而且是勇敢的!我爱俄国贵族。你爱我吗?
[72]法文:小贵族。
[73]达武(1770—1823),拿破仑一世的元帅和军事大臣。
[74]马木留克兵,拿破仑远征埃及时招募的私人骑兵卫队。鲁斯丹(1780—1845),拿破仑一世特别宠爱的侍卫。
[75]约瑟芬皇后(1763—1814),拿破仑一世的妻子,1809年与丈夫离婚。
[76]法文:狮子的计策。
[77]法文:咦!他迷信起来了!
[78]法文:罗马王。
[79]法文:还是一个小女孩哪。
[80]法文:永毋说谎!您的诚挚的朋友拿破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