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没有机智,因此净讲废话!”费尔德先科刚开始讲,便喊起来,“如果我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或伊万·彼得洛维奇那样的机智,我今天也一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洛维奇一样。公爵,请问您的尊见如何?我总觉得:世界上的贼要比非贼多,一辈子没有偷过东西的老实人可以说连一个也没有。这是我的看法,但是,我并不因此就断定说,世界上的人全是贼,虽然说老实话,我有时真想做出这样的结论。你以为如何?”
“哼,您这故事讲得真笨,”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说,“真是胡说八道!绝不会每个人都偷东西,我从来就没偷过东西。”
“您从来就没偷过什么东西,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但是,且看公爵说什么,他满脸通红了。”
“我觉得您说的是实话,不过太言过其实了。”公爵说,不知为什么,他的确涨红了脸。
“公爵,您没有偷过什么东西吗?”
“哧,这话真可笑!您清醒一下吧,费尔德先科先生。”将军插嘴说。
“道理简单得很,您一入正题,就不好意思讲下去了,所以您想拉住公爵,因为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说。
“费尔德先科,您不讲就闭嘴待着,用不着拉扯别人。您真叫人受不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严厉而且恼怒地说。
“稍微等一下,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坚决认为公爵的样子已经等于承认了。如果说他已经承认了,那么,譬如说,别的什么人(不必指出姓名)如果在想要说实话的时候说了出来,那又怎样呢?至于我呢,诸位,完全用不着再讲什么。这很简单,又愚蠢,又恶劣。不过,我应该告诉你们,我并不是贼。我偷过东西,却不知道是怎么偷的。这件事情是两年前发生的,在谢敏·伊万诺维奇·伊司琴克的别墅里。一个星期日,饭后,男人们还留在那里喝酒。我忽然想去请主人的女儿玛丽亚·谢敏诺夫娜小姐出来弹钢琴。我穿过角落上的一间房子,看到玛丽亚·谢敏诺夫娜的写字桌上放着三个卢布,一张绿色的钞票,是她取出来准备付什么费用的。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我取了这张钞票,放在口袋里,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只是赶紧回来,在桌边坐下了。我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心里乱得很厉害,嘴里不停歇地乱说,我讲笑话,哈哈地笑着。此后,我又到太太们堆里去了。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主人发现了,便询问女仆们。他们怀疑是女仆达里亚偷的。我当时露出特别好奇和关心的样子。我还记得,当达里亚惊慌失措的时候,我竟劝她认错,极力保证说玛丽亚·谢敏诺夫娜心肠软,一定会原谅她。我当着大庭广众,高声这样说。大家都瞧着。当那张钞票放在我的口袋里,而我却向女仆讲道德说仁义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愉快。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三个卢布在饭店里花掉了。我一进饭店,就要了一瓶‘辣飞德’酒。我从来不单要一瓶酒,还点了一些别的东西,我想赶快把钱花掉。我在当时和此后,都没有感到良心上受到特别的谴责。我一定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你们相信不相信,随你们的便,我不在乎。好,现在说完了。”
“不过,这当然不是您最坏的行为。”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嫌恶地说。
“这是一桩关于心理的事件,并不是行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
“那个女仆呢?”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问,不掩饰自己极端嫌恶的神情。
“这女仆呢,当然第二天就被开除了。那一家是极严厉的。”
“您竟看着不管吗?”
“这才妙呢!难道我还能跑去自首吗?”费尔德先科嘻嘻地笑了。但是,由于大家听罢他所讲的故事感到极不愉快,他有点惊愕。
“这真是龌龊极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
“啊!您听一个人讲他的极坏行为,还要求里面有什么光彩吗?极坏的行为永远是很龌龊的。我们现在来听伊万·彼得洛维奇讲这一点吧。有许多人因为有自用马车,所以想装得冠冕堂皇,好像善良的样子。很多人有自用马车……那是用什么手段……”
一句话,费尔德先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忽然愤怒起来,甚至忘掉自己,越出了范围。他的整个脸都气歪了。说来也奇怪,他对于自己所讲的故事显然是期待得到完全不同的效果的。这种低劣趣味的“失败”和“特别夸耀”(如托茨基所说)的行为,在费尔德先科已经司空见惯,和他的性格是完全相合的。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愤怒得直打哆嗦,眼睛瞪着费尔德先科。费尔德先科立刻胆怯起来,不出声了。他害怕得浑身发冷,觉得自己扯得实在太远了。
“我们结束这种游戏,好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猾地问道。
“现在轮到我了,但是我要利用我的特权,恕我不讲了。”普季岑坚决地说。
“您不愿意讲吗?”
“我不能讲,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认为这种petit jeu是不能搞的。”
“将军,好像轮到您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朝他说,“如果您也拒绝,那么,下面就全跟着您无法进行了。这样一来,我会感到很遗憾,因为我想在最后讲一讲‘我自己的生活’里的一个行为。我很想在您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讲了之后再讲,因为你们会给我一些勇气。”她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如果您答应讲,”将军热烈地喊道,“我准备把我一辈子的生活都对您讲一遍。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了一段故事,等着轮到我呢……”
“从大人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他用怎样特别愉快的创作心情构思自己的故事。”费尔德先科虽然还有几分窘态,可是这时他歪嘴笑着,大胆说了一句。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瞥了将军一眼,也暗自笑了。但是,她心里的苦闷和气恼显然越来越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到她也要讲故事,心里更害怕了。
“诸位,我和每个人一样,在一生中做过一些很不体面的事,”将军开始说,“但是最奇怪的是,我自己认为我马上就要讲的一段小故事,是我一辈子最糟糕的一个故事。这件事情已经过了三十五年,但每当我回忆的时候,我永远不能摆脱这个使人难过的印象。不过,这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当时刚刚当上少尉,在军队里干着很苦的差事。大家都晓得少尉是怎样的:热血虽然沸腾,两手却是空空。我当时使用一个马弁,名叫尼基福尔。他很关心我的家务,替我节省很多开支,洗濯和缝补都归他管,甚至为了贴补家用,他到处去偷可以拿到的东西。他真是一个很忠诚老实的人。我对他当然很严格,但是还算公平。有一次,我们驻扎在一个小城里。我住在近郊,房东是一个退休少校的寡妇。这位老太太有八十岁,至少也差不了多少。她那间小木屋已经老旧不堪。因为境况不好,她连女仆也不用。最糟糕的是,她家里本来人丁很旺,但是,有的已经死去,有的流落他方,有的把老太婆忘掉了,而她的丈夫又在五年前去世。几年以前还有一个侄女和她同住,这个侄女驼着背,脾气很坏,据说像恶魔一般,有一次竟咬老太婆的手指头。可是,此后连这个人也死了。因此,老太婆已经过了三年孤苦伶仃的日子。我住在她家里很闷。再加上她这人家徒四壁,我从她身上什么也弄不到。后来,她偷了我一只公鸡。这件事至今还弄不清,不过除了她以外就没有别人。我们为了那只公鸡吵起架来,而且吵得很厉害。恰巧遇到好机会,我刚请求搬家,上面就把我分配到另一所房子去居住了。地点在小城的另一边,也是郊外,房主是一个商人,他家人口很多。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商人生着一脸大胡子。我和尼基福尔高高兴兴地搬走了,满意地离开了那个老太婆。过了三天,当我训练完毕回家的时候,尼基福尔报告我说:‘大人,真糟糕,我们把那只大碗留在老太婆那里,现在没有东西盛汤了。’我当然惊讶起来:‘怎么?我们的大碗怎么留在女房东家里?’尼基福尔很吃惊地继续报告说:当我们搬家时,女房东扣下我们的大碗不放,因为我把她的锅子弄坏了。她为了补偿锅子,就把我们的大碗扣下了。据她说,是我自己提议这样做的。她这种卑鄙的举动当然使我十分生气。我的血沸腾了,我跳了起来,飞也似的跑出去。我跑到老太婆家里,怒火已经压不住了。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门口一个角落里,好像在躲阳光似的,把手支在脸颊上面。您要知道,我立刻朝她咆哮起来,像霹雳一般。我骂她:‘你这老浑蛋!你这老东西!’总之,用俄国式的骂人话臭骂她一顿。不过,我看着她有点奇怪:她坐在那里,脸朝着我,眼睛瞪得很圆,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身子好像在那里摇晃。最后,我息了怒,仔细地看着她,再三问她,但她还是一句话也不回答。我犹疑不决地站在那里;苍蝇嗡嗡地飞着,夕阳西下了,一片寂静。我终于十分惭愧地走了。还没有走到家,少校就传我去,后来我又到连部去了一趟,因此回家时天色已经昏黑了。刚回到家,尼基福尔第一句话就是:‘报告您,大人,我们原来的女房东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今天晚上,一个半小时以前。’如此说来,就是在我大骂她的时候,她咽了气。这件事使我大吃一惊,我跟您说,简直把我吓糊涂了。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夜里还做了梦。我当然并不迷信,可是到了第三天,我就到教堂送殡去了。一句话,时间隔得越久,我对这件事就纠结得越厉害。虽然不见得怎么样,但是有时一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我左思右想,最后基本上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女人,就是所谓人类,就是现代所谓生物,她曾经生存,活了很久,年纪很大。她从前有过孩子、丈夫、家庭、亲友,这些人都曾经在她周围欢跃着,都曾经对她微笑着,但是忽然全都消逝了,全都飞走了,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好像一只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挨骂的苍蝇。最后,上帝带她到安息之所去了。在一个静静的夏夜,我认识的那个老太婆也随着日落而同逝了——当然,这里是不能没有说教意义的。就在那一刹那,一个盛怒的年轻少尉,不但没有痛哭哀悼,反而将两手插在腰际,为了丢一只碗,就用俄罗斯式的祖宗三代的臭骂,恭送她老人家走上天堂!毫无疑问,这是我的过错。现在虽然事隔久远,而且我的脾气也改变了,早就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但是,我心里还是十分悔恨。我重复一遍,我是觉得有些奇怪的。即使算我有错,我也并不是完全错了。她为什么忽然想要在那个时候死去呢?当然,这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的行为是一种心理的行为。但是,我仍然不能安心,直到十五年以前,我把两个时常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养老院去,费用由我负担,使她们能够舒舒服服地度过残年,自己心里才略见安慰。我想留下一笔款子,永远做这种慈善事业。对,事情就是这样。我要重复一遍,我一生中也许做错了许多事情,但是凭良心说,我认为这是我一辈子最坏的行为。”
“大人,你没有讲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而讲了最好的行为,您骗了我费某人!”费尔德先科说。
“将军,说老实话,我从来没有想到您还有这种善心,我觉得很可惜。”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漫不经心地说。
“可惜?为什么呢?”将军露出殷勤的笑容问,他带着扬扬得意的样子喝干了一杯香槟酒。
现在轮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讲了。他也准备好了。大家预料,他和伊万·费道洛维奇一样,不会拒绝讲。而且为了某种原因,大家都怀着特别的好奇心等待他讲,同时,又观察着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脸色。他露出和他那堂堂的仪表十分适应的特别尊严的气派,用平静而且温和的声音开始讲一段“可爱的故事”。(顺便说一下:他这人态度大方,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有点秃顶,头发带点斑白,身体相当肥胖,脸颊柔软、红润,而且有些松弛,牙齿是镶上的。他穿着宽大而讲究的衣服,内衣也极漂亮。他那肥厚的、白净的手令人爱不忍释,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个贵重的钻石戒指。)在他讲述的时候,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始终盯着自己衣袖上的细绣花边,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掐着它,她连一次也没有去看讲故事的人。
“我之所以觉得完成我的任务毫不费力,”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是因为叫我一定讲出的是我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而不是讲述别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是用不着犹疑的:良心和记忆马上会指出应该讲述些什么事情。我很苦痛地承认,我一辈子有过无数轻佻的……也可以说薄幸的行为,其中有一件很沉重地压在我的心里,至今不能忘怀。大约在二十年以前,我下乡到波拉东·渥尔东采夫的家里去。不久以前,他被选为贵族团长,带着年轻的妻子一同回乡间欢度寒假。那时恰巧又遇到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的生日,所以决定举行两次舞会。当时,小仲马的优美小说《茶花女》非常盛行,在上流社会里轰动一时。据我看来,这部小说是不朽的佳作。外省的太太们一致赞美,至少那些读过这部书的妇人是如此。美妙绝伦的故事、处理手法新颖的主人公、精细分析的烟花柳巷,以及书中到处都有的那些迷人的情节(例如轮流使用红白茶花花束的情节)——总而言之,所有这些美妙的细节加在一起,令人倾倒。于是,茶花变得时髦起来,大家都想要茶花,大家都在寻觅茶花。我请问你们:在一个县城里,每个人都要拿着茶花出席舞会(就算舞会次数不多),那么,究竟可以弄到多少茶花呢?当时,彼卡·伏尔霍夫斯基,那个可怜的家伙,正因为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而患了相思病。我实在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什么故事,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追到她的确实根据?这个可怜的家伙像疯了一样,为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寻觅夜间参加舞会用的茶花。听说从彼得堡来的苏慈卡耶伯爵夫人(总督夫人的上客)和苏费亚·白慈伯洛瓦,一定会拿着白茶花的花束赴会。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想要弄些红茶花,大出一下风头。可怜的波拉东被逼迫得几乎发疯,他是当丈夫的,当然免不了受点罪。他一口答应要弄到一束茶花。然而,怎么样呢?在舞会的头一天,这束茶花却被梅奇柴瓦·卡德邻·亚历山德罗夫娜抢走了。她在每件事情上,一向都和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极力竞争,她俩是死对头。当然,太太歇斯底里了一阵,几度晕过去。波拉东的一番心血落了空。事情很明显,如果彼卡能够在这个微妙的时间从什么地方弄到一束茶花,那么,他的好事可能大有进展。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的感激是无尽的。他东奔西钻,活像身上着了火,但是事情是办不到的,这也用不着说。在生日和舞会的头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在玛丽亚·彼得洛夫娜·左布柯瓦(渥尔东采夫的女邻居)的家里忽然遇到了他,只见他满面喜容。我便问:‘你怎么这样快活?’——‘我找到了!好极了!’——‘老兄,你真使我惊奇!在哪里找到的?怎样找到的?’——‘在叶克沙伊斯克(一个小镇,在二十俄里以外,不归本县管辖),有个商人,名叫脱莱伯洛夫,他满脸长着大胡子,很有钱,和老伴住在一起,他们没有孩子,只有一些金丝雀。老两口都爱花,他家里有茶花。’——‘哦,这个好像不太靠谱,万一他不肯给呢?’——‘我要下跪,他不给我,我就趴在地上不起来,我非拿到手不可!’——‘你什么时候去?’——‘明天清早,五点钟。’——‘好吧,祝你成功!’——你们知道,我很替他高兴。我回到渥尔东采夫家里。到了一点多钟,我心里还想着这件事情。我刚想上床睡觉,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我立刻跑进厨房,把马车夫萨魏里唤醒,给他十五卢布,告诉他说:‘半个钟头以内要把马车套好!’过了半个钟头,马车当然停在大门前了。人家告诉我说,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患偏头痛,发烧,而且说胡话。我坐上马车走了。四点多钟,我到了叶克沙伊斯克的客店内。我等待天亮,只是要等到天亮。过了六点钟,我就到脱莱伯洛夫家里去了。我如此这般说了一套,问道:‘您有没有茶花?老先生,老太爷,请帮一下忙吧,救一救我吧,我要给您下跪啦!’我仔细一看,那老头儿个儿很高,一头白发,一脸杀气,好不吓人。‘不行,不行!我绝不给!’我朝他跪下了,趴在地上不起来。——‘您怎么这样啊,老先生?您怎么这样啊,老太爷?’他有些惊慌了。‘人命攸关啊!’我朝他喊道。他说:‘既然这样,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拿去吧。’我立刻把红茶花全都剪下来了!这花美妙极了!他家有一间小小的花室,里面都是这种花。老人看我剪花,一直唉声叹气。我掏出一百卢布来。他说:‘不必,老弟,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我说:‘老太爷,既然如此,就请您把这一百卢布捐给此地的医院,作为改善病人伙食之用吧。’他说:‘老弟,这倒是另一回事啦。这是高尚的善举,上帝一定喜欢,我可以替您捐去,保佑您康健。’这位俄国老人,所谓地道的俄罗斯人,de la vraie souche[27],我真喜欢他。我获得了成功,立刻欢天喜地地乘车回去;我绕着路走,免得在路上和彼卡相遇。我回到家后,等到安菲萨·阿莱克谢夫娜一醒,就把那束花送去。她当时的欢欣、感激和由于感激而流泪的情况,你们可想而知。波拉东,昨天还是那样垂头丧气、活像死人的波拉东,竟伏在我的胸前痛哭起来了!唉!自从建立婚姻制度以来,所有的丈夫都是如此啊!我不必多费唇舌,不过,提起那个可怜的彼卡,自从这件事情以后,他的恋爱完全吹了。起初我以为,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一定会杀死我,我已经准备和他碰头。但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使我简直不能相信的事情:他晕过去了,晚上说胡话,早晨发高烧;他像婴儿一样啼哭,浑身**。一个月后,他病刚好,就请求调到高加索去。这简直成了重大的风流韵事!他在克里米亚阵亡,才算了结了这桩公案。当时,他的哥哥斯台潘·伏尔霍夫斯基当团长,立下很大的战功。说实话,以后的许多年,我都受着良心的谴责:我为什么,我有什么目的要这样打击他呢?如果我当时爱上了那个女人,那还情有可原。实际并不是这样,我只是一时好胜,要显显自己的本领,没有别的原因。假如我不从他手里抱走这束花,也许他至今还活着,也许很幸福,也许很成功,绝不会想去打土耳其人。”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刚刚讲故事时那种威严的态度,静默下去了。大家看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眼睛似乎闪着特别的光辉;当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完的时候,她的嘴唇都哆嗦了。大家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又骗了我费某人!竟然这样骗我!哎呀,骗得我好苦哇!”费尔德先科用哭声喊道,他了解在这时候可以,而且应该插进一两句话。
“谁让您这样不懂事?您应该向聪明人学习!”达里亚·阿莱克谢夫娜得意扬扬地对他说(她是托茨基忠实的老友和同盟者)。
“您说得很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petit jeu乏味得很,我们应该赶紧结束。”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漫不经心地说,“我既然答应你们,那我就讲一下,然后大家玩牌吧。”
“但是,您要先讲答应给我们讲的故事!”将军很热烈地表示赞成。
“公爵,”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坚决而且出乎意料地对公爵说,“我的老朋友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这里,他们想叫我嫁人。请您说一说,您怎么看?我能不能嫁人?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脸色发白,将军也愣住了;大家都瞪着眼睛,伸着头。加尼亚站在那里呆住了。
“嫁给……嫁给谁?”公爵用低微的声音问。
“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伏尔金。”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依旧严厉地、坚决地、明确地说。
沉默了几秒钟。公爵拼命想说话,可是胸脯像压着很重的东西,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不……您不要出嫁!”他终于低声说,并且用力呼出一口气。
“那么,就是这样吧!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带着很威严的样子,似乎扬扬得意地朝他说,“您听见公爵的决定了吗?我的回答就是这样,这件事就算永远了结啦!”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哆嗦着声音说。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将军用劝告的,但是含着惊慌的声音说。
大家开始移动了,都显出很惊惶的样子。
“诸位,你们怎么啦?”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继续说,好像很惊异地观看着客人,“你们为什么这样不安?你们大家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但是……您要记得,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托茨基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您已经答应过了……完全出于自愿的,最好对人有些同情……我很为难……当然很惭愧,但是……一句话,现在,在这个时候,当着……当着众人,就这样子……用petit jeu来解决一件正经的事情,关乎名誉和爱情的事情……这事情牵连到……”
“我不明白您的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真是太糊涂了。第一点,什么叫作‘当着众人’?难道我们不是在高亲贵友之间吗?这和petit jeu又有什么相干?我的确想讲一段故事,现在我讲了出来,这难道不好吗?您为什么说是不‘正经’呢?难道这还不正经吗?您也听见了,我对公爵说:‘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如果他说个‘是’字,那我立刻就会答应,但是他说了个‘不’字,所以我就拒绝了。我一生的好坏全靠他这一句话来决定,请问还有什么比这更正经的呢?”
“但是,公爵是怎么回事?这与公爵有什么相干?公爵究竟是个什么人?”将军喃喃地说。他对于公爵那种可恼的权威,已经快忍不住,要发火了。
“我这件事要公爵干涉,就是因为在我有生以来,他是头一个使我相信的人,我认为他是个诚恳忠实的朋友。他一看见我就相信我,我一看见他也相信他。”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对我非常客气,我只有感谢她的美意。”加尼亚脸色惨白,他终于歪着嘴,哆嗦着声音说,“这当然是应该的……但是……公爵……公爵干涉这件事情……”
“您的意思是说,他是想得到七万五千卢布,是不是?”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打断他的话说,“您是不是想这样说?您不要否认,您一定是想这样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还忘记说了:您把这七万五千卢布拿回去吧,我告诉您,您不用出钱,我就放您自由。够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零三个月!明天就要重新做起,不过,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我有生以来初次能够自作主张!将军,您把您的珍珠也收回去,送给您的太太吧。这就是,您拿去吧!明天我就要从这个房子搬出去了。诸位,以后不能举行晚会,招待你们啦!”
她说完这话,忽然站起身来,好像要走开似的。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四面八方发出叫喊的声音。大家都惊慌了,大家都站了起来,把她团团围住,很不安地听着这些断断续续的、狂热的、好像梦话似的言语。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对头,但是没有人能弄清楚,没有人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剧烈的门铃声,正和今天加尼亚家里那阵门铃声一样。
“啊!啊!十一点半了,该收场了!收场的时间终于到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诸位,请你们大家坐下来,这就是收场啦!”
她说完之后,自己先坐下了。她的嘴唇上飘**着奇妙的微笑。她默默坐着,热烈期待着,望着门。
“一定是罗果仁带着十万卢布来了。”普季岑自言自语。
[27]法文: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