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命运之轮(1 / 1)

桐宫之囚 阿菩 4257 字 8个月前

西周共和元年再上溯一千五百年,神州大地已经逐渐分为东、西对峙的政治格局。

天下以太行山为界,东边是世界上极平的大块土地之一。在四五千年前,这里有着比今天更加丰富的雨水和湖泽,是一个绝好的大农场,再加上河流众多,四通八达,便于发展经济、扩大政治。但地形缺少险要,不利防守。西边是几脉大山和几条大河夹杂而成的一大片高地,山川间围拱着一块块的高原,在经济意义上比东平原略逊,但陵谷丰美的水草加上易守难攻的地形,便于养成强悍的武力,取得军事上的优势。

上古神州,经历上千年的演化,逐渐形成东西两大板块。西方经数百年磨合,由部落联盟进位为国家组织,建立夏朝。大夏王启挟新兴国家的强大军事力量东征,在甘(古地名)大胜东部强族有扈氏,征服了东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一举奠定了大夏作为天下共主的基础。

甘之战已经过去了四百余年,在有扈氏故地,东方部族有莘氏建立了一座新的城池十方城。我们的这个玄幻故事,就从有莘氏说起。这个时候,已经是夏朝末年。

*

(一)

大夏以方圆五百里为甸服(直接控制区域),甸服之外,有八大方伯羁縻着六百诸侯。(方伯的伯读霸,伯字是霸字的通假)。八大方伯分别是商(子姓)、豳(姬姓)、有莘、有穷、昆吾、涂山、朝鲜、蚕从。

有莘氏的国土以空桑一带为核心。空桑一带是东部世界中难得的丘(平原中高出来的地方),其地理约在后代的曲阜附近,是东方最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古代神州一等一的大政治家伊尹就出生在这个地方。

有莘羖是有莘氏的王子,名闻天下的盖世英雄。二十五岁就与来历神秘的剑客子莫首、天下第一箭手有穷饶乌、大侠客季丹雒明并列为神州四大勇者!三十岁上,又娶了名闻东海的美女、朝鲜国的公主。高贵的出身、绝世的武技、远大的前途再加上无边的艳福,让他成为天下间最令人羡慕的男人。

然而,此刻的有莘羖却是如此的落魄,落魄得没人敢认他是当年那个英姿焕发的王子!

那一年,有莘羖的妻子受到化石兽的袭击,无可救药。有莘羖的一个死敌告诉他:把他的妻子放到大邙山小启生岭,有可能让她的生命延续下去。

他信了。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但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邙山是第一代大夏王·启出生的地方,由于一些已成为遥远传说的原因,在启成为天下共主之后,这个地方也就成为世界上最森严的禁地。无论谁胆敢踏足这个禁地,只要这个人生存于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便得受到大夏王朝的惩处!

那个死敌告诉他:“把你的女人带到大邙山,在小启生岭回首崖上,有一块空腹人形石,把你的女人放进空腹石的腹中——假如你有勇气上去的话。”

有莘羖抱着妻子悄悄上了小启生岭,把垂死的妻子放进空腹石中。很快,他感到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扭曲,一片雾开始锁住石头的四周。

“放下你的女人以后迅速离开,大概九天的时间,雾就会散。之后,你就会见到你女人全新的样子——或者是她的尸体。”

有莘羖在小启生岭下守了九天九夜,才挨到迷雾散尽。但空腹石并没有还他一个活的女人,也没有还他一个死的妻子,只有一束银白sè的兽毛。

半年后,一直在无人荒野中流浪的他,在小邙山遇见到一头九尾狐狸,却差点死在这头魔兽的利爪之下。

很幸运,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救了他。养了半年的伤以后,他朋友才透露出来寻找他的缘由。他听了以后匆匆回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五百里的焦土。他知道大夏王会愤怒,但以前总天真地以为:这怒火只会往他身上燎去。他没有预料到:这一件事会给族人带来覆灭的灾难!

“你的父亲当众自刎,以乞求大夏王对治下平民的宽恕,却仍没有能够阻止大军压境;你的姐夫亲自到王畿求情,却被囚禁在夏台。”

大夏王派出了他的猛将——干虎为元帅踏平了这块土地,虏走了所有的女人,奴隶了所有的男人,对抵抗的十方城进行了大屠杀。

然而,那场战争的副元帅、那个来历神秘的绝代剑客子莫首制造了一次意外,这次“意外”令大夏王的猛将和jing兵在这座城池里尽数隳折。当血浇湿了这座城池以后,又有一场旷历六十六ri的大火。五百里的繁华市井,田园牧野,成了五百里的废墟。

*

(二)

“若不出降,城破之ri,便是屠城之时。”

大夏元帅干虎的话二十八ri之前出口,但由于十方城军民顽强的抵抗,直到这天才开始兑现。

“杀!”两万五千装甲jing良的贲士对十七万手无寸铁的平民。

屠城。

*

大夏王军副元帅、和有莘羖齐名的绝代剑豪子莫首的剑又开始跳动了,他一路踩着死人横卧的躯干和微温的鲜血走进了干虎的大帐。

“已经杀了三万人,弟兄们的刀剑都已经砍钝了。”

“那就叫他们把自己的守护兽放出来,把人一个个吃了!”干虎咆哮着,对他的副手说。

“可是屠杀这些没有力量和装备的平民,不算英雄!”

“英雄?谁让你去做英雄!来到我帐下,你只需要做到两件事情:服从我的命令!杀我让你杀的人!出去吧!”

“是。”

子莫首走出营帐,拔出他的剑,刺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的喉颈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剑有些滞窒。

*

“疯了!莫首将军疯了!……见人就杀,他疯了!”

干虎听到呼喊,走出了大帐。大帐外,一个男人手持一柄被染红的剑,非常优雅地在月下挥舞着,每一次挥动,便有一条生命完全释放出他的全部jing华,在飞溅的血花中死亡。

一剑,一条命,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没有人能靠近子莫首一丈七尺之内,因为那是他的血剑光荡漾开来的距离。

一时间,干虎呆呆地看着这个他自以为很熟悉、却突然变得很陌生的男人,离他三十三丈三尺的这个男人。在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那柄血剑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吸食每一个人的生命。被血染红的剑锋每一次挥动,都有一种奇异的血sè光彩倏然绽放,就像被杀者的生命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依附在剑上,成为一朵剑花,血红的剑花。

“这是什么剑法?”干虎问自己。他从来不知道子莫首会这样一路剑法,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路剑法。

子莫首的剑圈越来越大,和干虎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干虎突然感到一股凉意逼近,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发呆了。

这个大元帅的眉毛突然竖了起来,旁边的八大虎贲将一看,纷纷闪避,因为他们知道祸事要来了。

“呜啊——”在干虎的嚎声中,月sè下的云片出现了扭曲——不!整个天空都出现了扭曲。在扭曲中一头六脚的虎形怪兽探出头来,并慢慢显出整个身形。轰隆一声,六脚虎的六只脚就像六跟巨型石柱一样,砸在干虎与子莫首之间。它的八十八个倒钩齿间喷出一股熏热的绿雾,一霎那间连干虎的大帐都被腐蚀得七零八落。除了干虎和直辖的八大虎贲将,方圆九十丈之内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活动。仍然在舞动的,只有那一团血sè的光华。

六脚虎慢慢向红sè的光团靠近。干虎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以躯体抵抗来自天外的幻兽,除非子莫首自己也召唤来能与之抗衡的幻兽。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据干虎所知,他的这个副手只会用剑。

*

当别人以为子莫首正沉浸在杀人的狂热中时,其实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了。血剑的每一次舞动,其实都不过是他思绪每一次跳动的外现而已。

“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干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文化从属还是种族血缘,他都是一个东人。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商人。自从西方民族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夏政权以后,东方各族就不断地受到它的武力威胁。甘之战以后,东方大大小小的种族与部落都向启臣服,成了夏朝的属国或附庸。在夏启驾崩后,东方有穷氏出了一位大有力量的英雄后羿。后羿进入夏都作太康朝的卿士,后来造反,代太康为王。后羿代夏,是东方势力对西方势力的一个反动。但没有多久,少康复国,夏朝中兴,沿大河而下,势力逐步向东延伸,依然是一副西方征服东方的姿态。

很小的时候,子莫首曾问父亲:“我们有这么繁荣的经济,这么深厚的文化,为什么要对夏人俯首帖耳?”父亲没有回答他。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次,夏都的使节来到亳都耀武扬威,那绚丽的兵甲耀伤了子莫首的眼睛。

“武力!是武力!”从那天开始,他丢开了刻甲骨用的小刀,披开了束笼起来的头发,拿起了剑。先是一把木剑,然后是一把骨剑,然后是一把铜剑。国人们都说,王子堕落了。连父亲也不嘉许他这样做。

“没有武力,怎么保家卫国?”他说,“我要保护爱护我的这片土地和族人,所以才追寻武道的极致啊!”

“我们需要武力来保护我们的财产和宗庙,这没错。”他的哥哥说,“可是武力和暴力往往只是一线之隔。父亲是担心你太醉心于武力,怕你寻找武道极致的结果是连最初的目的也忘了,只记得暴力。”

“天乙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的!”

但亳都没有能满足他的武道jing神,这里的人更加关注的是祭祀和礼乐,于是他离家出走。多年来,他踏遍名山大川,希望找到传说中的昆仑与死神,希望找到“子虚乌有境界”,希望找到“天外天,洞内洞”,找到那些可能给他答案的人。

终于,他遇见了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血祖。血祖抽出他的骨头,淬上他的血,炼成了只属于他子莫首的一柄血剑!后来,他又邂逅了大夏王。大夏王给了他展现剑法的机会,在无数次的杀伐中,他彻底地体验到了血腥的快感——多年来所寻找的武道真谛,似乎就闪现在每一个生命结束的那一瞬间。

无论是血祖还是大夏王,这两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可以媲美他父兄的气度。但是这种气度却比他的父兄来得更加直接,更加残酷。在拜血祖为师的时候,在向大夏王宣誓效忠的时候,他几乎就要以为,那种气度背后,就是武道的真谛了。直到血祖失踪了,直到大夏王驾崩了,他还是这样认为,一直到刚才他拔剑杀了那个少年。

“父亲担心的是,你会寻找得连目的也忘了,只记得暴力。”哥哥的这句话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的,他已经拥有了强大的武力,可他为什么寻求武力,他早已经忘了。他最初的动机是保护家园,让东方人有朝一ri能够对抗西方的暴力。可累计的鲜血和生命掩盖了良善的出发点。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正在用从西方人那里学来的本事残杀东方人!

本来,他的每一剑刺出,都会像刺入毫无波澜的静水中一样,让所有可以刺穿的生命无法拒绝死亡的邀请。可就在刚才,当剑刺入少年颈项的时候,他却觉得一阵滞窒。

于是他突然想起父亲和兄长担忧的神sè,也因此而陷入冥想。可当他冥想的时候,他的剑并没有停下来。夜sè下是一片凄美的红sè。周围的人,无论是引颈待戮的陷城百姓,还是与子莫首共属一军的下属,都被这血红sè的圆晕震慑得失去了行动力。

“啊……莫首将军疯了!”

一剑扬起,就是一道血光。

*

九天幻兽六脚虎慢慢走近子莫首。

干虎开始考虑如何收拾残局,因为他认为自己赢定了。五百年来,从无人能以血肉之躯抵挡住九天幻兽排山倒海的力量,子莫首当然也不可能例外。然而六脚虎即使是他的守护神,但作为九天之外的第一级幻兽,可不是那么好请好送的。每一次召唤它的代价,事后总让干虎厌悔不已。虽然,他真正召唤六脚虎连今天算上也只有三次。

“剩下的几万军马再加上那十几万该死的残民,不知能否满足这畜生的胃口。”干虎想。

突然,一道红光闪过,在月下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形。红晕散尽,子莫首很寂寞地站在六脚虎兽的尸体上,一脸沉思状。

所有人都惊呆了,经过短暂的定格,干虎终于在过度的惊骇中疯了!

所向披靡的九天幻兽被一种“不可能”的力量踩在脚下,这令他在那一刻蓦然丧失了理智:“不可能!不可能!天外幻兽不可能被人打倒!没有人可以直接对抗九天幻兽!”他疯了!一霎那间疯了!手足无措地撕烂自己的战袍,砸烂自己的军盔,拔出大夏王所颁赐的宝刀“宰岁”,向子莫首冲了上去。

一道孤直的红sè闪电一耀,干虎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被染红的月光中,大军幸存的八贲将有七个在这空前的震慑力中瘫痪了,只有一人勉强地用长矛支住了身体,口中喃喃道:“极致,这便是剑道中的极致吗?”

新的一轮剑花,在圆月的伴奏下有节奏地绽放着。两万五千名大夏jing锐,加上十三万有莘氏遗民,被这柄剑杀得干干净净。

多年后,这个修罗场成为一个遗迹,而这个夜晚则成为一个传说,一个属于血剑宗的遥远传说。

*

(三)

大屠杀过后的十方城已经成为一个鬼域。十几万人,包括一支百战雄师,被一柄剑杀得一干二净!无论夏王朝还是商后国,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在寻找这个人,这柄剑。然而他却永远地消失了,只在遥远的西方传来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夏都的太卜禀告说:天命之轮偏轨了。夏都的乐正禀告说:天地之声变调了。夏都的上卿禀告说:东西方军事力量的对比出现了巨大的消长。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么?”伊挚叹息一声,走近十方城。(作者注:伊挚就是伊尹,商朝开国国相。尹是官职。按史记索隐,伊尹名挚。也称阿衡。)

此刻的十方城正笼罩在一个直径百里的超巨大结界之内。天上地下,人神妖兽,只要看见结界上空闪现着的四种不同光芒,都会远远躲开,因为那四种光芒代表了四个人——分别掌握了时间奥秘、空间奥秘、生命奥秘和心灵奥秘的四大宗师。也只有四大宗师,才能张开这样强大的结界。就算是六脚虎那样的九天幻兽,也不敢去捋这四个人的虎须;就算是干虎那样的绝世猛将,也无法走进这结界一步。

但伊挚却敢,伊挚却能!因为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伊挚。他信步走了进去,就像走进一个毫不设防的废墟当中。

十方城的城门,十数万尸骨的漩涡中心,匍匐着龟蛇同体的玄武。祂的背上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捻着蓍草,一个拿着龟甲。伊挚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连山子,一个是归藏子,连山子是大夏的太卜,归藏子是在野的隐士——这两个人分别代表了西方民族和东方民族卜噬之学的颠峰!

玄武的四周,另有几个人:一人飘在半空,皎洁得像天上的月亮;一人坐在草上,缥缈得让人以为那只是个影子;第三个人被玄武挡住,伊挚知道那一定是这一代的血宗宗主,却不想看见这个人;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就像笼罩在一团雾气之中,他的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少年。

“师兄,你也来了。”那个雾一般朦胧的人——四大宗师中的太一宗宗主祝宗人向伊挚打招呼。

“嗯。天地将有大变,我来看看运道。”伊挚说,“这是你徒儿么?”

少年很知礼数地行礼:“参见阿衡师伯。我叫若木。”(作者注:阿衡在历史上可能也是官职称呼,这个名字在小说中被处理成一个亲近的称谓)

两个同门还没叙话,玄武突然一声大吼,震的天地变sè:“连山子,归藏子,你们真的要看?这个命运之轮涉及国运,强行探究,可能会要你们的命!”

连山子叹道:“王命难违。何况都已经来到这地步了,还能退缩么?”

“归藏子,你呢?”

归藏子却不说话,似乎觉得玄武问得多余。

“好吧。”

玄武说了这句话,闭上眼睛,背上的龟甲开始出现裂痕。连山子和归藏子看着那巨大的裂痕,看得汗如雨下。就在他们摇摇yu倒的时候,龟甲的裂痕合吻了。

“不!”连山子叫到:“我还没看清楚。”

玄武洪钟般的声音道:“再下去,我怕你有命自己看清楚,却没命告诉别人。”这句话说完,一阵水波纹般的空间扭曲,玄武消失了。连山子和归藏子跌坐在地上,连站都没法站起来了。少年若木诧异地发现:两个人的头发连同眉毛全白了,皱纹多得可怕,就像突然之间老到了一百岁!

“若木,你先过去。他们的左眼能告诉你想已经知道的过去,右眼能告诉你还没发生的未来。”

若木依言走过去,看看归藏子的左眼,觉得有趣,再看看他的右眼,却呆住了。

“如果你对未来有困惑,用左耳贴着他的右耳,或许能听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想把你刚才看到的听到的全部忘记,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若木犹豫了好一会,终于用左耳贴着归藏子的右耳。但听到一半却骇然逃开了。踌躇了好久,终于用额头贴紧归藏子的额头。一阵晕眩袭来,他终于人事不知了。

**

(四)

若木醒来,闻到一股香味。

有莘羖正在烤雉鸡。香嫩滑美、气飘十里的雉鸡周围,安下了十八道暗桩。

“做恶梦?”有莘羖问。

“嗯。又梦见那天在十方城的事情。可在归藏子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你在干嘛?”

“捉九尾。”

若木想起来了,雉鸡是九尾狐最喜欢的食物。“你捉它干什么?”

“送它到雀池去。”

“你疯了!”少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我师父说了,泡过雀池之后,她会死掉。”

“我知道,但我仍得这么做,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

那天有莘羖听闻噩耗回到故土的时候,巨大结界早已经撤了。四大宗师和伊挚也已经离开。变成僵尸的连山子被血祖带回夏都,而归藏子则被伊挚带走。

有莘羖站在废墟上,仰天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他本是命中注定的未来诸侯,前途无量的英伟男子,但反手间却成了这五百里废墟中唯一存活的血脉,成为这个世界上游荡无依的孤魂野鬼。当他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是一片片鸡犬相闻的欢声笑语,那时候奄奄一息的妻子还在他怀里;当他再度踏足,这片焦土上除了白ri鬼哭,什么都听不见了。

假如他不是那么冲动;假如大夏王不是那么暴虐;假如一切可以重来……

有莘羖躺在废墟上,痛晕了三次。如果没有那个少年——不放心他的朋友留下来的徒弟——守候着他,他也许也就成为这座废墟上新的魂魄。他的亲人,他的族人,他的乡土,他的故国,他的幸福,他的憧憬,他的未来,他的过去——这些对他来说异常重要的东西,原来在生命发展的过程中,一个小小的异动就足以完全摧毁。他第一次感到时空的广大和命运的可怕。

怀念,伤感,痛恨,悲苦……他第三次醒来,眼前迷梦般的雾突然散开了,就像小启生岭上的雾一样散开了。他的眼睛仿佛透过扭曲的时间看到了那时候的情景:一头九尾狐从空腹石中串了出来……有莘羖在那一刻很清晰地悟到:那头魔兽就是他的妻子。

于是他离开了已经成为鬼域的故土,像一个野人一样,满山遍野地寻找一只九尾狐狸。

又过了半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不是九尾狐,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月中唯一一次意识的恢复,那是两年来两人唯一的一次短暂的缠绵。虽然怀中抱着的是一个狐狸的躯体,但他知道,这个不会说话的兽壳底下有着一个女人的温柔。他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做。因为他的欢喜是这样激烈,因为她的jing神是这样疲弱。如果不是对丈夫刻骨铭心的怀念,她不知道能否在有限的时间里保留这一点点jing神的du li。

那天醒来是一阵剧痛,九尾狐几乎掏出了他的肠子。

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在一个月中的那天成功地接近九尾,这头狡猾的魔兽总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藏得无影无踪。

若木的师父太一正师祝宗人曾告诉有莘羖:“据传说,在很遥远的南方,有一个毒火雀池,在毒火中洗炼过以后,可以脱却兽皮,但赖九尾妖气得以延续的生命也将会随之而结束。”

“你知道的,”若木说,“你的力量未必能够制住它,而且这畜生的力量其实还没有完全觉醒。一旦觉醒,可能就没有人能够再靠近它了,它甚至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魔兽!”

若木的话有莘羖早已了然,但他仍想试试。“我一时捉不到它,但也要把它一步步往南方逼过去。力量不足,就用我的智慧。”

“可你知道,就算你侥幸成功了,她也会死。”

“我知道!”有莘羖抬起头来。这是一道磨难洗过的眼光,异常的明亮,异常的坚定。“可我希望让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死去,而不是作为一头畜生离开这个世界。”

若木茫然。他看不懂这个男人,但却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子里的一种难以掩抑的东西。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死亡原来也是那么严肃的一件事情。丧父,亡国,几次死亡的拜访,几次情感的劫难,竟可以把一个男人的jing神境界磨洗得如此干净利落!”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原本是他师父。他师父那种深不可测的眼神底下藏着他愿意毕生追求的神韵。但他在这个男人面前慢慢地变了。师父就像一个大海,容纳了无穷的力量和智慧,却叫谁也看不见;而这个男人则像一个没有爆发的火山,那随时随地会溢出来的火焰虽然没有喷发,但却常常令他热血沸腾。师父也许更加高远,但这个男人却更加可亲。

于是,少年想起了那天他看见了又忘记了的命运。虽然忘记了具体的内容,但那可怕的感觉却还记得。自己该怎么办?迎接它,还是逃避它?

“看!这是它的足迹。看来它发现我们的企图了。这场仗很难打啊!”有莘羖有点怅然,但马上又jing神奕奕起来。他果断地毁掉了所有的陷阱,蹑着狐踪追寻下去。他的动作依然利索,眼神依然清澈如水。

年轻人突然想起师父的话:“有莘能有这样强烈的执着,是由于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信念和一份深厚的情感。他虽然真挚,但太过痴心,因此不免有偏,否则定能领悟无上的中正之道。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嘿!你看!”

循着有莘羖的欢呼声,少年掠了过去。这一去,太一正师失去了他的徒弟。这个少年,这个男人,和九尾狐一块消失在现实的世界里,只在口口相传中留下一个越传越凄美的爱情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