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命悬“魔鬼”西风带(1 / 1)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老子

11月15日

雪龙船就要驶离弗里曼特尔了,我约上张胜凯抓紧最后时间在岸上转转。我们在一家网吧得到了免费的当地旅游手册和地图,正好为下次返程游玩搜集些资料。其中有一项内容吸引了我,就是在珀斯考拉动物园可以抱着考拉合影,我决定回来一定要抱抱这可爱的澳洲国宝。

在当地人的建议下,我们坐上BLACK CAT 汽车专线走马观花地游览了当地有名的两个景点——西澳海事博物馆(Marltime MuSeum)和圆屋(Round House)。海事博物馆是全澳洲唯一专门收藏17世纪至18世纪荷兰航海船只的博物馆,这里有荷兰在西澳海域中触礁搁浅的4艘船只遗骸和发掘文物。建于1830年的圆屋是西澳最古老的公共建筑物,它最初的用途是监狱,后来变成了海港信号站,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港口和印度洋。参观完这两个景点,我们俩赶在中午12点前匆匆返回,下次再见就该是三个月后了。

下午4点,雪龙船起锚离开弗里曼特尔港,到锚地外将根据天气情况选择起航时机。

在锚地停船时,一些有经验的老队员就开始张罗着钓海鱼了。他们从船舷放下去自制的长鱼线,鱼线上绑了十几个插着小块生肉的鱼钩,我很惊奇这种连鱼竿都不用的钓法。老队员乐呵呵地说这里的海鱼既多又“傻”,它们见到肉就会冲上来一口吞下,所以在这里只要下钩就不会空手而归的。看来今晚宵夜时就能享用鲜美的鱼汤了。

老队员的话没错,鱼线放下去10分钟后提上来,每次都能收获不少海鱼,这些鱼小的二三十厘米,大的近半米,大家在尽情享受着海上垂钓的乐趣。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好时光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即将面对去南极必经的最危险海域——“魔鬼”西风带。

⊙南极返程时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与考拉亲切拥抱。

南极考察航线绕不过西风带,大家心悸也好,紧张也罢,这一关终究是要过。今年实施内陆冰盖考察计划,雪龙船比往年提前出发了近一个月时间,而此时正是西风带季节转型期,气压活动很频繁,我们的行船安全面临巨大挑战。

◎“魔鬼”西风带又称暴风圈,位于南纬45°~60°之间,是赤道上空受热上升的热空气与极地上空的冷空气交汇地带,气旋频繁,风大涌高,终年浪高在7米以上,船体摇晃可以达到40度,该地区纬度被船员形象地称为怒吼的40°、疯狂的50°、呼啸的60°。

根据国家海洋环境预报中心和欧洲气象中心提供的海洋环境资料分析,这次穿越西风带将首先遇到两个气旋。第一个气旋中心在南纬51°、东经110°附近;第二个气旋在南纬60°、东经75°附近,这两个气旋的位置还在一直变化着。从来自我国的“风云一号”和美国“诺阿”气象卫星发来的卫星遥感云图上可以看到,在气旋和副热带高压的共同作用下,前面至少有两个大涌区在等着我们。第一个涌区中心涌高6米,第二个涌区中心很可能高达8米,而且强度还在增强。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气象条件下,雪龙船只能顶风快速穿越第一个涌区,争取赶在第二个涌浪中心到达前离开这片海域。

傍晚,科考队召开动员会紧急部署了穿越西风带的工作,安排大家分头去固定房间里可能产生位移的物资和物品。大件物品要放在地面以防高处滚落伤人,桌子、橱柜抽屉和冰箱门都要用胶条封上,以免里面的东西在剧烈摇摆中全部倒出来,地面物品也得用捆扎绳“五花大绑”固定住。雪龙船装着上千吨的油料,在船体剧烈摇晃时可能发生泄漏,一旦遇到明火发生爆炸就会引发船体倾覆。“禁烟令”被再次强调,队员在过西风带期间严格禁止在甲板上和房间外抽烟。

晚上9点30分,雪龙船离开锚地,开始向“魔鬼”西风带进发。不久,雪龙船就开始在涌浪间大幅度地摇摆起来。这样全方位的摇摆别说是我们考察队员受不了,连船上的几只老鼠也都晕得反应迟钝。以往它们看到人就吱溜一下跑了,现在却四肢着地趴在厨房中央动弹不得,与厨师大眼瞪小眼做“难友”状,饱受晕船之苦的厨师此时也顾不上抓它们了。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 叶芝

11月16日

上午大部分人都没起来,即使是起来了也没地方待。在涌浪的剧烈摇摆中做什么都很困难,甚至躺在**连书都看不了,读几分钟就会晃得人头晕眼花。

⊙穿越西风带时在外甲板工作很危险,船体的巨幅摇摆很容易把人甩到海里,瞬间就会被巨浪吞噬,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中午我还是坚持着爬起来去吃饭,从房间到餐厅不到10米的距离,这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如同跳华尔兹。吃饭就更考验人了,桌上的餐盘得一手扶着才不会满桌子乱窜,夹菜吃饭也成了难事,在涌浪摇摆中需要手眼紧密配合,稍不留神饭菜就会撒到身上。饭菜入口后还要抵御住强烈的反胃感觉,每咽下一口都担心随时会返上来,有些队员吃了两口就跑出去大吐。像我这样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很多晕船的队员根本起不来,厨房里常备着热汤面,如果谁能爬起来可以去那里加餐。

下午,雪龙船驶入了“魔鬼”西风带。一波挨着一波的巨浪似乎被赋予了巨大的能量,冲上来直扑七层驾驶台,与船体撞击后发出了地震般的巨响,涌上甲板的海水淹过了小腿肚。两万多吨的“雪龙”号在涌浪里急剧摇摆,人坐在房间,一会儿前后晃,一会儿左右摆,有时是前后左右同时摇晃,随时都可能被突然晃倒。

本周的《踏浪远征》急需前方画面,按计划今天要把澳大利亚期间拍摄的节目在西风带里传回国内,但是海事卫星天线板只有放在露天甲板上才有信号,要传节目就得到外甲板工作。然而,科考队规定外甲板是雪龙船穿越西风带期间的活动禁区,队员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船舱里,如果确因工作需要必须要向船长申请,批准后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才能出去,这么规定是为了防止意外落水的发生。

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申请肯定没指望。今天若传不回片子,这周节目就没现场画面了。我和亚玮决定冒险一试,我抱着卫星天线板去外甲板上架设天线,刚拉开紧闭的左舷舱门,大风和海水就一股脑儿灌了进来,涌上甲板的海水冰冷,我不时用“金鸡独立”的姿势来缓解脚部的失温。

我们在巨浪摇摆中分工合作,我在甲板上调整天线板,亚玮在房间里监看电话手柄显示的信号指数,通过对讲机告诉我,我根据他的报数大小来调整天线板的方向和俯仰角。为了稳定住天线板角度,我用捆扎带把天线板支架和船舷栏杆绑住,在捆扎带上还压上了重达20公斤的纯净水桶。

好不容易调整好角度回传节目,可刚传了1个多小时,卫星信号却突然消失了,把天线板换了几个角度都无法续传。在巨浪的摇摆中又折腾了3个小时,信号却始终连不上。如果巨浪冲上船舷把天线板卷入大海,麻烦可就大了,我们只能放弃今天的传送计划。

一整晚都在甲板外湿身作业,我有些受凉发烧,躺在**却睡不着,心里不住翻腾。明天如果没我配合,亚玮一个人是没法调整卫星天线的,但愿一觉醒来身体能得到恢复。

一件事物较之与它相比的一切事物要巨大得多,那便是崇高。海浪比湖里的浪要高得多,因此海上的风暴即使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也是一种崇高的现象。

——车尔尼雪夫斯基

11月17日

早上起来,我感觉身体基本恢复了,但是有些晕船反胃。今天我们从正面穿越第一个气旋,这里的中心风力最高达到了11级。为了赶在第二个涌区中心到来之前离开,雪龙船在摇摆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以十节航速全速前进。

十多米高的巨浪拍到了7层楼高的驾驶台,深黑色的海水像一堵高墙轰然坍塌了似地迎面劈来,将船头一下子全砸进激**的浪花里。前甲板好一会儿才从海水下挣扎着钻了出来,上千吨的海水涌向甲板。

⊙雪龙船看上去像只巨大的勺子,不停地从海里舀水和倒水。

在地震般的剧烈晃动中,我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躺在**抓紧床沿。身体随着船体摇摆一会儿滑到床头,一会儿溜到床尾,真恨不得此时能系上安全带把自己固定住,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恐惧。万吨级的破冰船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在狂风巨浪面前显得势单力薄,似乎随时都会被惊涛骇浪打翻撕裂。这几天都不敢睡得太死,生怕万一出什么意外。在梦中,逃生的希望可就渺茫了。

◎近20年的海难记录显示,全球沉船事故平均每年242艘,80%是狂风巨浪造成的。海浪大多数是从侧面掀翻船舶,但也多次发生过巨浪将船体拦腰截断的惨剧。“二战”后欧洲的最大一次海难发生在1994年9月27日,“爱沙尼亚”号渡轮遭巨浪袭击沉没,当时乘客都在熟睡中,从发生险情到沉船仅15分钟,只有少数人穿了救生衣下到救生筏上,最终幸存者只有220人,遇难者总数约800多人。

晚上,我去找袁绍宏船长了解情况,他正在和气象组人员开紧急磋商会商量对策。根据气象云图分析,我们马上要遭遇的第二个气旋中心风力可能达到十几级,雪龙船抗风能力不错,但是抗涌浪能力一般,如果从气旋中心穿过很可能在涌浪中倾覆翻船。气象专家说这次是他这么多年来在西风带遇到最复杂的一次天气情况。现在只能和气旋赛跑,在几个气旋之间选择比较好的角度“溜缝”穿过去。

进行完气象会商后,袁船长的神色很凝重,他十分担忧雪龙船能否平安通过第二个涌区,他说世界上没有哪个船长敢对穿过8米高的涌区打保票。

听了袁船长的话,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里祈愿这次雪龙船千万别在穿越西风带期间出什么机械故障。之前曾听老船员介绍过2001年雪龙船穿越西风带时遭遇的险境——在11级的飓风中,雪龙船主机中的两个缸被打坏了,停下来修船只有死路一条,当时袁绍宏船长下达了“宁可毁机也要保船”的死命令,让只有六个缸工作的“雪龙”强行穿过了西风带。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摸鱼儿·东皋寓居》

11月18日

18是个吉利的数字,按照“冲击弱气流,躲避大风浪”的方针,雪龙船今天平安通过了第一个气旋。气旋边缘的风浪小了许多,船身倾斜摇摆角度不大,我们继续尝试卫星回传节目。

一开始卫星信号值还是很低,把卫星设置从印度洋换成太平洋也不行,在查找问题时发现天线板正前方的几十米是二层甲板,甲板上摆放着成排的航空煤油,卫星信号很可能被这些金属油桶屏蔽了。我把天线板移开这个方位重新找星,对讲机里立刻传来亚玮兴奋的声音,说信号指数一下子到了1000,这对于视频传输来说足够了。我们把4分钟的澳大利亚停船内容传回国内,这是电视人首次在西风带回传电视画面。

⊙在西风带通过海事卫星回传节目成功,创下了电视信号传输史的一个纪录。

我们的幸福时光很短暂。下午,雪龙船到了南纬45°、东经112°左右的海域,明后天就可能遭遇第二个涌区了,高达8米的涌区中心风浪对雪龙船来说是个大考验。如果我们能赶在涌区中心到达之前擦边穿过,那么危险就会小些。顺利的话,我们4天后就能穿出西风带,抵达中山站海冰区的时间大约是11月25日。

雪龙船顶着六七级风浪全速前进,每小时十五节的航速可以减少我们在西风带的停留时间。在西风带里煎熬了两天的考察队员此时已经快撑不住了,呕吐声此起彼伏,地上狼藉一片,去餐厅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少。张胜凯晕船很严重,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开始吐黄绿色的胃液和胆汁。这种晕船的感受生不如死,张胜凯说要再这么折磨下去,真还不如直接跳海早些结束这般痛苦。

在科考队员卧床休息的时候,雪龙船的船员们还在坚守岗位,他们中一些人晕船症状也很严重,即使是边工作边呕吐也没有趴下。

晚上,我到驾驶台拍船员工作的画面。由于室内灯光会干扰夜幕下对涌浪的观察,夜航时他们把驾驶台上的灯全关了。今晚的月亮很特别,低低地悬挂在船的正前方,好像一个海浪过来就能把它给卷下去,这情境比李白《古风》中“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可要狂放许多。

皎洁的月光下,巨型涌浪像一个个浮动的银色山丘,连绵不绝地压向船头。在驾驶室高处直面来袭的巨浪,感受到我们与大自然相比的微不足道,“征服自然”这种词汇在此刻想起来显得那么可笑。万吨级的雪龙船在涌浪中好似一片孤独的树叶在随波逐流。

如果你拍的不够好,那是你离的不够近。

—— 战地摄影师卡帕

11月19日

早上,我被一个巨大的涌浪一下子给撞醒,紧闭的舷窗被涌浪的作用力冲开,20公斤的矿泉水桶从桌上飞出了几米远,睡意蒙中还以为遭遇地震了。我心里越发担心雪龙船的安全,穿好衣服就上七层驾驶台去了解情况。

沈权副船长告诉我,雪龙船昨天已经强行冲到了南纬50°左右海域,本来计划向南航行尽快驶离西风带,但南边的强气旋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方向,由西向东正好挡在了“雪龙”号的前方,气旋最大风力达到12级,最大风速接近40米/秒,涌高近10米。如果雪龙船向南航行就会与气旋和涌浪方向形成较大夹角,涌浪摆幅一大就可能倾覆在狂风巨浪中。雪龙船只能继续向西航行,正面顶风行驶才相对安全。刚才把我们撞醒的这个涌浪就很危险,船体最大单边摇摆达到了38度,已接近雪龙船设计的抗风浪极限了。

⊙外甲板上弥漫着泄漏的航空煤油气味。

更让我感到心惊肉跳的是,固定在二层甲板上的航空煤油桶也出现了险情。一些油桶在船体剧烈摇摆中被撞破了,航空煤油流淌到甲板上,如果遇上油桶间撞击产生的火星就会发生爆炸,雪龙船无疑将会葬身于“水火交融”之间。几分钟前,大副和轮机长在巨浪的摇晃中拼死爬上甲板,重新加固了油桶,降低了油桶位移碰撞产生的风险。但甲板上还有之前泄漏的航空煤油,而且也不排除油桶再次发生泄漏的可能。沈权副船长反复用广播通知大家,从今天起禁烟范围从室外扩大到全船,严防泄漏出来的航空煤油发生连锁爆炸。

我在驾驶台向下拍了一组巨浪覆盖船头的照片,但感觉到船头甲板上近距离拍摄巨浪,更能表现出“魔鬼”西风带的恐怖凶险,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

我的这个要求被船长一口回绝,他说去船头拍摄简直就是去送死,那里根本没有安全保障,如果要拍只能在驾驶台里拍摄。

记得CBS晚间新闻主持人丹·拉瑟曾反复向记者强调,做电视新闻需要“瞬间”,他对“瞬间”的理解就是“让电视观众看到新闻事件的同时,能感觉到它,嗅到它,知道它”。 在我看来,驾驶台远距离俯拍风浪是实现不了丹·拉瑟所说 “瞬间”的,画面的冲击力不够就给不了观众现场的体验感。今天的风浪很可能是这次穿越西风带期间最大的,拍摄的最佳时机就在今天。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决定做一次违抗船长命令的“危险动作”——到船头甲板直面风浪拍摄。我回房间后把这个想法和亚玮说了,他一听就兴奋地准备一起去。我们俩商量了一下,计划一前一后双机位同时拍摄,前机位在船头直面巨浪拍摄主观镜头,后机位在船舷后侧拍摄带有前方记者的全景画面。我决定负责最危险的前机位拍摄,让亚玮在后面拍摄全景。

⊙我在出发前拍了一张照片,此时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事不宜迟,我们找来透明塑料袋把两部DVCAM小型摄像机层层包裹好,用胶带封住接口以防海水冲进摄像机造成设备损坏。然后,我们又偷偷“借”来了两套十几斤重的保温救生衣穿上,它可以保证穿着者的体温在零摄氏度水温下不会降低太快,但穿上它后行动也大为不便。

我们两位记者人手一部摄像机,腾不出手再拍摄现场照片,我就去找临近房间的盖军衔帮忙。老盖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建议我在身上再绑上一条安全带,这样万一被海浪卷下去了还有施救的可能。我找来一条20米长的安全带绑在腰间,老盖负责在后面拽着它增加一些安全系数。

下午5点多,我们三人组成的“西风带敢死队”开始行动。我们要从左舷甲板走到船头,大约距离40米远。我一出外甲板就被风吹得站不住,只好一手举着摄像机,一手扶着过道扶手慢慢向船头方向挪。刚走不到5米,我就被一个冲上船舷的巨浪给打倒了,摄像机电池也被打掉了,幸亏外面罩着塑料袋没有掉出来。我重新安好电池后就开始不停机地拍摄,这么做一方面减少了开关机的操作环节,可以尽可能多地拍摄现场画面;另一方面自己也做好了发生不幸的心理准备,万一这次拍摄发生什么意外,手里一直工作着的摄像机至少还记录了我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像CNN记者尼尔·戴维斯那样在拍摄泰国军事政变时腹部中弹,倒下去的时候摄像机没有停止转动,记录下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拍摄了自己的遗体”。

⊙一个巨浪在船头炸开。

走到左舷走廊的最前端,李亚玮和盖军衔停了下来,这里是亚玮拍摄大全景的地方,盖军衔则在这里负责拽着安全带以保证我的安全。我端着摄像机一个人继续向船头方向艰难前行,希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巨浪直击镜头的画面才是我最想要的。

越往船头走,风浪就越大,大浪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瞬间,冲上船头的海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从我身上倾泻而过,我几次被冲得跪倒在甲板上。有一次险些被大浪卷到海里,幸好后面有盖军衔死劲拽着安全带才没落水。我把摄像机镜头放在广角端上,举起摄像机对准了扑向船头的汹涌巨浪,这样拍出来的画面显得更有张力。我开始尝试用不同的机位角度拍摄巨浪,此时,似乎听到亚玮和老盖在喊我,但巨浪的冲击声使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想接着往前走却感到安全带似乎被卡住了无法前行。老盖的喊声更大了,我扭头仔细听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大风刚把安全带吹得缠在了铁桩上,如果我不马上退回去解开它,安全带在大风的作用下随时会把我拽入大海。我只好慢慢退回去,把缠绕在一起的安全带解开。

刚捋顺安全带,一个山头大小的巨浪在我身边轰然劈开,船头剧烈地晃动起来。老盖见状不妙,连声喊“晓夏,快回来!”死命拽着安全带把我往回拉。老盖由于太紧张了,两手一起拉安全绳时,一时间忘了手里还有个数码相机,相机一脱手掉在了积满海水的甲板上,这算是彻底交代给西风带了。

尽管我在拍摄时屏住了呼吸,但嘴里还是被灌进了不少海水,苦涩得直想吐。在涌浪摇晃和巨浪的直接冲击下拍摄,要保持身体平衡不跌倒很难。我穿着保暖救生衣,但全身还是被海水浸透了,冷得牙齿直打颤。

在船头拍摄了20分钟后,我们从船舷外甲板退回舱内,毫发无损地完成了这次冒险拍摄。回到舱里,我不住地大量喝热水来暖身子。看了看摄像机里的回放,感觉拍到了自己想要的震撼画面,这种肾上腺素上涌的刺激感并不常有。

晚上,一位船员看了这段视频后,一个劲儿地感叹我太幸运了。他说,系在我身上的安全带根本没有作用,充其量只是个心理安慰罢了。十多米高的浪打下来,可以直接把人拍下海去,西风带落海的死亡几率非常高,海水只有零摄氏度左右,人体最多只能坚持三五分钟,在巨浪中施救的时间要远远长于落水者体能支持的时间,即使被救起来也早就一命呜呼了。看来我这次能平安回来真是个小概率事件。

几天后,我在船头看到一座钢制绞车居然被巨浪打弯了,这么大的力量竟没把我拍下海去,想想就有些后怕,好好珍惜生命吧!哪怕是在晕船的日子里。

在地球发展史上,首次出现了为自己利益而打算制伏整个的自然的物种,即人类。

—— H.V.狄特富尔特

11月20日

今天雪龙船已经穿越了第二个气旋,但前方还有一个气旋由西北向东南方向运动,有可能与“雪龙”号相遇。早上去气象组了解情况时,袁绍宏船长正通过气象图表分析气旋的发展动向。昨晚经过的涌区浪高七八米,袁船长一晚上没敢合眼,现在已是双眼通红。这次在季节转型期穿越西风带,对袁船长来说也是他航海生涯的巨大挑战,过西风带要穿越五个气旋是史无前例的。在气旋的前后夹击下,袁船长只能想办法尽量地避开它们。好在这几天的航线调整并没有耽误太多行程,袁船长估计26日或27日雪龙船就能到中山站附近海域。

他还说,只要海上一出现西南风,雪龙船就可以改变航向,转向西南行驶,直奔东南普里兹湾的中山站。根据他的经验,雪龙船向西南航行很快会进入海冰区,海冰的阻力可以保证船体的稳定,到那里就不用太担心涌浪了。

雪龙船继续顶着风向航行,此时,前方出现了一个气旋,正由西北向东南方向运动,有可能与“雪龙”号相遇。为避开气旋,袁船长不敢贸然调整航向。晚上11点,前方气旋越过了雪龙船的航线,我们成功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自古征战几人回?

——王瀚

11月21日

穿越西风带的这些天,生活区外面看不到什么人,大家的生物钟都紊乱了,过着作息时间混乱的日子。由于涌浪摇摆,我们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最大限度地减轻晕船症状保存体力,基本上什么事都干不了。由于涌浪方向和航线一直在变化,船体的摇摆角度也随之改变,每个人对不同方向的摇摆敏感度也不一样。有些人忍受不了纵向的摇晃,有些人一遇到横向摇摆就站不起来,晕船感受可谓千差万别,各有轻重。我们内陆队队员已经倒下一半,徐霞兴和崔鹏惠已经卧床两天了,张胜凯更严重,24小时都躺在**,他基本上吃啥吐啥,只能靠喝米汤维持生命。

我没有拍太多队员晕船的画面发回去,如果队员家属在节目中看到我们在西风带的煎熬,心里肯定很不好受。我在报道时也在努力寻找一个心理的支点,在前往Dome-A的路上还有更多的不可知因素,如果有队员不幸发生了伤病,记者该如何适度报道,这就需要我们在媒体责任和人文关怀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下午,风浪稍微小了些,一些队员开始走出房间,三三两两坐在走道和船舷边聊天,看上去大家气色都不太好。忽然,有队员高喊一声“那里有鲸鱼”,我顺着手指方向远望,果然有几只鲸在几百米外的海面上缓缓游动,黑色的背脊隐约可见,喷出的水柱犹如海面上的朵朵烟花。

◎鲸是南大洋的重要生物资源之一。在20世纪50年代,南极海域的捕鲸量曾达到世界捕鲸量的70%左右,所捕获的最大蓝鲸身长达37.8米,为目前所知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根据有关国际条约规定,南大洋的鲸正在受到人们的保护,但也有个别国家不顾禁令,偷偷捕杀鲸鱼。

我去老盖屋里串门时,他给了我一个南极纪念封让我寄回家里,他刚从雪龙船上的邮局买了不少。从1984年至今,每年南极考察队都会印制纪念封,加盖上南极科考站的邮戳后就很有纪念意义。我随后也去船上251室的邮局转了转。邮局只有十平米左右,从1998年国家邮政总局批准在“雪龙”号特设邮政支局以来,这里就成为集邮爱好者们的聚集地。这个邮局只有一个工作人员,他既是局长,又是职工,还担任邮递员的工作,信函由所到港口统一打包寄出。

⊙袖珍的雪龙船邮局只有一名工作人员。

今天一整天,袁船长调整航向的计划始终没法实现,海上的风向和涌向都不允许雪龙船向西南航行。晚上,船上广播通知雪龙船马上要驶入南大洋,欢迎全体科考队员踊跃参加猜冰山活动,这是雪龙船的传统活动了。在夏季,南极冰山在海流和风的推动下,会一边向北漂移一边消融。我们可以大胆竞猜,把即将遇到第一座冰山的出现时间和经纬度写好交上去,答案最接近者就能获胜。

我们总是渴望看到美丽的幻景, 我们总是梦见一些未知的世界。

—— 马克西姆·高尔基

11月22日

顶风艰难航行了四天后,雪龙船终于在早上抓住天气好转的机会调转航向,全速驶往向西南方的中山站。袁船长预计我们下午就能穿越最后一个气旋,明晚驶离西风带。

上午,我请张领队和袁船长到我们房间,用铱星电话和后方节目组做电话连线,向观众介绍此次穿越西风带的惊险历程。做完电话连线后,两人看了我们几天前冒险拍摄的西风带素材。张占海批评了我们擅自去船头拍摄的冒险行为,但临走前说将安排我们把这段画面放给全体科考队员观看,因为不少被晕船放倒的队员根本不知道西风带是什么样。

⊙盖军衔把功夫茶搬到了驾驶台,张占海领队和袁绍宏船长边喝茶边分析气象情况。

晚上8点,雪龙船在西风带南纬55°35'、东经90°15'的位置上锚泊,大洋考察队要向深海施放温盐深剖面测量仪(简称CTD),这是我国南极考察历史上首次在西风带实施CTD探测。在海况变化最为剧烈的西风带抛锚停泊有一定的风险,但CTD探测仪入海后能够获取西风带高质量的2500米深海洋温度、盐度、深度数据,这些数据对于认识南大洋海洋环境很有帮助。

⊙温盐深剖面测量仪从深海采集数据后被绞车拉出海面。

今天在驾驶台聊天时,沈权副船长告诉我他在昨晚值班时看到了极光,估计今晚或者明天凌晨可能还会出现。我也想亲眼目睹这一奇幻的场景,就跑到驾驶台里熬夜等着,一直等到凌晨3点也没盼来极光。天马上亮了,看来这次与极光是无缘相见了,我只好悻悻地回房睡觉。

◎极光是地球周围的一种巨大放电现象,发生在离地面100千米到500千米的高空。大量带电微粒射向地球时,受地球南、北磁极的吸引,纷纷涌向极地,所以极光集中出现于南、北极地区。极光颜色绚丽多彩,景象变幻莫测,亮度有强有弱,形成了南极最壮丽的景象。

诗人的眼睛,充满着狂热,一下子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直望到天上,在他的“想象”中孕育了形形色色无可名状的东西。

——《仲夏夜之梦》

11月23日

凌晨5点59分,第一座冰山与雪龙船相遇在南纬57°30'附近的南大洋海域,看到冰山就意味着我们不久将驶离西风带。

雪龙船一路向南,从冰山上分离下来的浮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再往后走就是冻结成片的厚海冰了。白晃晃的海冰反光很刺眼,看上去有些发蓝,这是阳光在冰里被反复折射的缘故。我兴奋地拍了不少海冰的照片,如果不戴着墨镜欣赏它们,眼睛一会就受不了了。

◎南大洋是南纬60°以南的海域,是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延伸,面积约3800万平方公里,被称为世界第五大洋。南大洋海域一年之中多半时间被海冰覆盖,海水在低于0℃时冻结成冰,盐分被排除,冰晶部分为纯水。夏天时,海冰解体分离,每天最多可流动65公里,85%的海冰漂流到不冻海域就融化掉了。

今天第一次在远处冰面上看到了可爱的南极精灵——企鹅。这群阿德雷企鹅也许是受了雪龙船航行的打扰,纷纷从海冰上跳到海里。海冰边缘陡直,距离海面也比较高,它们在海里游动的速度很快,时不时像海豚跃出水面那样玩“花样游泳”。它们跳上冰块时也是借助这种有趣的弹跳姿势,先是在海里快速游动“助跑”,接近冰块时奋力一跃,能跳出水面一两米高,在空中保持直立姿势,双脚落到冰面后,身体就势向前一倾,改用腹部滑行的姿势减速,像飞机一样,滑行几米后着陆。这一连串的高难度动作竟是在几十秒里完成的。

“全体考察队员们,雪龙船已经彻底告别连续的强气旋和巨大的涌浪,安全冲出了西风带。”

⊙阿德雷企鹅为我们表演冰上舞蹈。

傍晚6点,广播里传来袁绍宏船长兴奋高亢的声音,雪龙船的汽笛随后被长时间地拉响。这个好消息让饱受晕船之苦的考察队员们爆发出长时间的欢呼声。从11月16日到今天,雪龙船在“魔鬼”西风带里整整航行了8天,超越了历次南极考察穿越西风带的时间纪录。

刚经受完西风带的考验,海冰厚度的不断增大又给雪龙船增加了新的困难,好在雪龙船在13200千瓦主机的有力推动下,能以1.5节的航速连续破厚度1.2米(含0.2米雪)的冰。当船头厚钢板撞向海冰时,上万吨的船体自重可以把海冰压碎持续前进。

伴随着雪龙船破冰的轰响声,我把西风带拍摄的片子编出来了,这在前几天穿越西风带的极度摇晃中是根本无法完成的。我编辑这段画面采用了两个机位平行剪辑的方式,既有极具震撼力的直扑镜头的海浪,又有前方记者拍摄身影的大全景。突出了强烈的现场感,7分钟节目我没用一句解说词,有的只是巨浪撞击声和记者的喘息声,相信观众看了这个片子就可以真切体会到西风带的惊险恐怖了。亚玮也编出了西风带大洋科考和发现南极冰山这两段节目,今晚我们准备把总共16分钟的前方画面传回国内。

在船舷架好海事卫星天线板后,发现卫星指数出奇的低,感觉不是调整方向的问题。我们就换了另一个备份天线板试试,信号果然强了不少。估计天线板是在西风带回传时被海浪打湿后电子元件短路了。好在这次带了两套海事卫星备份,要不然没到南极就传不了节目,那这趟科考报道可就抓瞎了。

海事卫星开始传输节目,硬盘机显示一共需要7个小时的传输时间,但实际上,传送时间会远远超过这个数字。随着雪龙船的航行,船向在不断微调。在卫星传输视频信号期间,放在甲板上的天线板角度也随船向变化,与印度洋卫星方向偏移后,极易发生视频传输中断。今晚我们俩肯定是没法睡了,得一直守候在传送装备边上,一旦发现信号中断就要手动按键重新传输。如果信号衰减得很厉害,我们还得内外配合重新调整天线板方向。

⊙替换损坏的海事卫星天线板。

传完这三段节目已是凌晨2点多,在船上传节目的苦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踏上南极大陆后,我们只要找到卫星方向就基本上能传通,不会发生这种因天线板随船向变化而传输中断的问题了。

凌晨3点多,我去舱外收卫星天线板,发现天已经快亮了。随着夏季的到来,南极的黑夜一天天在缩短。也许是这里太久没有出现陌生的东西,一群海鸟在雪龙船尾竞相追逐,“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的场景美得令人窒息,我们离南极洲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