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王安石
某启[2]：昨日蒙教[3]，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4]，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5]。虽欲强聒[6]，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7]，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8]，于反复不宜卤莽[9]，故今具道所以[10]，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11]，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12]，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13]，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14]，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15]，难壬人[16]，不为拒谏。
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17]。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18]，胥怨者民也[19]，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20]，度义而后动[21]，是而不见可悔故也[22]。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23]，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24]。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王安石全集》卷六）
作者档案
见本书“诗·词·曲”部分。
含英咀华
北宋中期，社会矛盾异常尖锐。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实行变法，力图通过整军理财以求富国强兵。新法的实行，抑制了大官僚、大地主和豪强的特权，激起了既得利益者的强烈反对。保守派代表人物司马光一再致信王安石，要求废除新法，恢复旧制。王安石故以此信作答，驳斥了司马光对改革的指责，表示了自己坚持改革，绝不动摇的决心。
本文是一篇书信形式的驳论文章。作为一篇驳论文，本文反驳的主要是对方的论点。作者在简单交代了写信缘由之后，即针对对方的观点进行驳斥，反驳方法十分巧妙，层次极为清晰：第一步，先确立一个双方公认谁也无法否定的判定是非的原则——名实相符。这就是说，只要证明对方所加给新法的种种罪名与实际不相符，就可以从根本上驳倒对方。这是一个可以避免枝节纠缠而又强有力的驳论角度。第二步，将对方长达三千余字的指责概括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天下怨谤”五个要点，抓住对方的要害，为后文的具体批驳树立了靶子。第三步，针对以上所归纳的五个要点逐一进行批驳，摆事实，讲道理，着重揭示司马光横加给自己的罪名与变法事实不符的根本谬误，推翻了对方横加给自己的四条罪状并辩明了“招致天下汹汹然”的原因，从而收到了切中要害的驳论效果，接着又以历史上盘庚迁殷之事生发议论，严肃批评士大夫“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的不良风气并表明自己绝不因循苟且的态度。文章言简意赅，不枝不蔓，理足气盛，简劲犀利。
本文观点鲜明，骨子里态度坚决强硬，但表面上措辞却委婉得体，具有柔中寓刚的特点：第一，在反复向司马光叙友情、求谅解的同时，作者却毫不讳言他们之间的分歧是不可调和的；第二，在爽直地承认新法遭到“天下怨谤”的同时，作者婉转地揭示出这些怨谤源于士大夫阶层的庸俗腐败并声言自己绝无悔改之意；第三，在表示愿意接受责备、“知罪”的同时，作者用两个假设句暗示自己坚持改革、力争“大有为”的决心并旁敲侧击保守派的无所事事、因循守旧。这种柔中寓刚的论辩风格，比剑拔弩张更加坚韧有力，充分体现了王安石议论文的特点。
思考练习
1.这篇书信主要表明了作者怎样的态度？
2.本文的驳论层次极为清晰，试作具体分析。
3.本文柔中寓刚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1] 司马谏议：指司马光，当时任右谏议大夫（负责侍从规谏的官），故称司马谏议。
[2] 某：作者自称。启：古人书信开头的惯用语，表示开始陈述。
[3] 蒙教：承蒙赐教。指司马光于神宗熙宁三年三月初三写给作者的第二封信。
[4] 君实：司马光的字。游处：交游、相处。
[5] 所操之术：所持的政治主张。术，指治国之术。
[6] 强聒（guō）：硬在耳边啰唆，要人家接受。聒，吵扰。
[7] 略上报：简单地写了回信。上报，回信的客气说法。
[8] 重（chóng）念：一再想。视遇厚：看重，厚待。
[9] 反复：指书信往来。卤莽：同“鲁莽”，草率从事。
[10] 具道所以：详细地说明理由。
[11] 侵官：侵夺原有官吏的职权。王安石变法，新设了一些机构，如“制置三司条例司”。司马光指责这为侵官乱政。生事：无故制造事端，滋事扰民。征利：设法生财，与民争利。司马光指责王安石“大讲财利之事”，“欲尽夺商贾之利”。拒谏：拒绝接受他人的意见。
[12] 以谓：以为，认为。人主：皇帝。此指宋神宗赵顼。
[13] 修之于朝廷：在朝廷进行讨论、修订。
[14] 举：施行，推行。
[15] 辟邪说：驳斥、排除错误的言论。
[16] 难（nàn）壬（rén）人：斥责巧言献媚的人。难，责问，诘难。壬，佞，巧言善辩。
[17] 恤：顾念，忧虑。同俗自媚于众：附和世俗，讨好众人。
[18] “盘庚”句：盘庚是商代一个中兴的国君，即位后将国都从奄（今山东曲阜）迁到殷（今河南安阳小屯村），遭到一些人的反对。
[19] 胥怨：相互抱怨。
[20] 度（dù）：法令，计划。
[21] 度（duó）：考虑。义：合理，正确。
[22] 是：认为正确。
[23] 膏泽斯民：施恩于百姓。膏泽，动词，施恩惠。
[24] 不任：不胜。区区：诚恳的样子。向往之至：想念、仰慕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