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上醒来,杜光辉正睡在**。他猛地一睁眼,这不是他在县委招待所的房间。他立即警觉起来,先是仔细地看了遍,衣衫完整,确认自己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然后才坐起来,看了看周围。这显然是个宾馆,但是,酒醉之中,杜光辉已经不知道这是哪一家宾馆了。床头柜上正放着服务指南,杜光辉拿过来一看,才知道这是绿杨山庄。
绿杨山庄?杜光辉到桐山后是听人说过这里的,许多人说到这里,语言中都有些暧昧。听说这是一个香港老板投资的,主要的服务对象是矿山的老板。小王曾经就告诉他,绿杨山庄是桐山最大的外资企业,也是桐山吸引外来人才最多的地方。
这就让杜光辉有些不明白了。一个山庄,怎么就成了吸引外来人才最多的地方?看他迷惑的样子,小王笑着说:“绿杨山庄汇聚了全中国各地的美女,这不就是人才?而且是人才交流的典范。”
“啊,原来……”杜光辉也笑了。
现在没想到,杜光辉居然睡在绿杨山庄的**。他一点点地想了想,自己先是头有点晕,然后是李长副书记提议再最后喝三杯,再然后……他想不起来了。一定是他在酒醉之中,被他们拉到这里的。他掏出手机,一看时间,十二点了。他起身想走,可是头重脚轻,根本就爬不起来。他只好再睡到**,却怎么睡不着了。
杜光辉起床站在窗前,窗外正是三月如水的夜色。他伸了伸手,隔着着玻璃,仿佛能摸得见正在上升的春雾。多么柔软啊!杜光辉感到了内心深处的一阵颤栗。他找开窗子,夜色便汹涌过来;他狠劲地吸了一口,顿时,心里敞亮了许多。
这个时候,杜光辉想到了正在家中的凡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的生命依靠什么来坚持?又依靠什么来延续?杜光辉的答案只有两点,一是孩子,二是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声。孩子是根本,名声是荣誉。有时候,杜光辉也想:自己和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能为后来的人留下什么呢?应该会留下一些的,哪怕一点点,就如同古人所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凡凡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春节期间杜光辉和孩子在一起呆着,他看见凡凡的眼神与从前的大不一样了。从前那么澄澈的眼神,现在有了忧郁。从前那么无邪的思想,现在有了世故。孩子居然想到了爸爸和妈妈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孩子的关心,更多的是孩子的内心的恐惧和回避。
也许杜光辉自己是有责任的。家庭成了现在这样,绝对不仅仅是黄丽一个人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然而,杜光辉觉得这个时候自己的自责,似乎已为时晚矣。
有一点,杜光辉一直不愿意正视,就是他主动报名到桐山来挂职,不只是为了将来的前途,潜意识里,还有逃避的意思。他想远远地离开黄丽,两个人在一块寂静无声,甚至比拿刀子割肉更疼。可到现在,杜光辉又感到,他的下派挂职也许是个错误。黄丽离他越来越远了,甚至,他已经清晰地看见了他和黄丽的最终的结果。只是他们自己都不愿正视罢了。
想着想着,杜光辉突然想流泪。他想起早年在老家里,他经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灶堂里流泪。他那时太小,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傻傻地问母亲怎么了,是不是灰尘眯了眼睛?母亲边擦眼泪边笑着说:儿子,妈妈就是想流泪。真的没有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如今,杜光辉有一些懂得母亲流泪的意思了。可是母亲已永远地长眠在那片平原上。
夜色越来越重,空气中有了一些寒意。杜光辉关了窗子,回到**,渐渐地睡着了。早上醒来,他刚出门,孙林已经过来了。见着杜光辉,孙林道:“杜书记昨晚上休息得还好吧?”
“还好。”杜光辉问:“李书记呢?”
“啊,李书记还在休息。他昨晚上搞了点小活动,现在正睡得酣呢。”
“啊,那这样吧。你让李书记继续休息。我先回去了。”
“怎么?吃了早饭吧。反正早饭都是要吃的。”
杜光辉想也是,就和孙林一起去吃早饭。两个人边吃边聊,孙林说:“蓝天木业才开始起步,以后还请杜书记多多关照。”
“我能关照什么?有李书记关照就行了。”
“话不能这么说。杜书记是从省里下来的干部,情况熟悉。蓝天木业下一步要大发展,还是要项目支撑。这就得靠杜书记关心了。”
杜光辉这才算听懂了孙林的意思,他的目标是在项目上。他心里一笑,我自己的项目都还不知在哪里呢?何况蓝天?
吃完饭,孙林用车送杜光辉回去。又送了一套蓝天木业的项目说明,同时送了杜光辉一个做工精致的笔斗。杜光辉说我用不着,孙林说:“杜书记也别见外,这都是蓝天木业自己的产品。本地的领导都不用,外人怎么用?您一用,就是替我作了宣传。领导都不宣传,蓝天怎么往下发展啊?”
杜光辉想这孙林说话真的有两把刷子,说得你无话可说。他就收下了笔斗。车子直接把杜光辉送到了县委。到了办公室,杜光辉问小王,林书记在不在?小王说刚刚到。杜光辉就上了楼,到林书记办公室,将窝儿山茶叶开发的事,作了详细地汇报。他也说到了琚书怀县长解决小型茶场的启动资金的事。林书记听了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书怀同志答应了,我也就不说了。你就去干吧。好不好?不过,最近县委正在组织干部到矿山去调研,你可不能耽误了。”
“这个我知道,我和叶主任负责林河矿,上午就过去。”
“那好。”林书记说着,停顿了会,又道:“光辉同志啊,你才到县里,可能有些情况还不太清楚。以后慢慢了解就清楚了。县里情况复杂啊,复杂!上一任的挂职的乔小阳同志,就是对这情况不了解,最后很被动啊,很被动。”
“林书记,你的意思是……”
“啊,我也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你知道就行了,就行了。哈哈,哈哈。”
杜光辉还想说几句,林书记已经在喊秘书了,他今天也要下乡,去全县最大的矿山马山矿。杜光辉告辞出来,在走廊上他想起刚才林书记的话,又莫名地笑了笑。
下午从林河矿回来的路上,叶主任问杜光辉,是不是让书怀县长给窝儿山茶叶开发一笔款子?杜光辉说是的。怎么叶主任这么快就知道了?
“哪能不知道呢?杜书记啊,财政在县长手里,可是到了县一级,最后说话的还是书记啊。我是听林书记说的,他好像……”
“好像什么?”
“啊,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你知道就行。”
“唉!”
晚上回到招待所,高玉打电话来问明天是不是定了到省里。杜光辉说是的,明天早一点出发。赶在上班时候,好见有关部门的人。去迟了,也许就找不着人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高玉就赶了过来,杜光辉留高玉在餐厅简单地吃了点早饭,便往省城赶。车快到省城的时候,黄丽却突然打来了电话,说凡凡病了,烧得厉害,现在正在医院里。杜光辉一听急了,高玉见他着急的样子,就道:“还是先去看看孩子吧,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杜光辉皱着眉头,“还是先去省林业厅茶叶办吧,不然找不着人。孩子那边。有黄丽在。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去不迟。”
高玉说:“还是先去看看孩子吧。”
杜光辉道:“走吧,先去林业厅。”
高玉不好再坚持,车子到了林业厅,杜光辉领着高玉到了茶叶办。一坐定,竟然发现茶叶办的副主任是自己的中学同学潘清风。这一下事情好办多了。这老同学答应说一定帮忙立项,但是,能不能解决资金,还要找找有关领导。杜光辉说:“只要能立上项就好办,这第一步走对了,以后慢慢来。”
高玉说:“既然是杜书记老同学,中午就一与会坐坐吧,也好让你们好好地叙叙同学之情。”
杜光辉说这个提议好,老同学也赞成,便约好了时间。出了林业厅大门。杜光辉说:“高乡长,你们先在饭店等着,我去看看孩子。”
高玉说我也要一起过去,杜书记是为我们窝儿山的事耽误了,我岂有不去之理?杜光辉说真的不必了,我去去就回来。高玉坚持着要去,杜光辉便不再说话了。路上,高玉特地下车卖了点东西,然后跟随着杜光辉一道到了医院。
凡凡的烧刚退,嘴唇上的白屑还在挂着。一见杜光辉,凡凡喊了声“爸爸”,泪水就下来了。杜光辉也鼻子一酸。黄丽从药房拿药回来了,一见杜光辉就道:“我说不要下去,不要下去,你非要挂什么职。有什么意思?惹得孩子一个人在家,看这病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在桐山那地方别回来。”
杜光辉一脸的为难,高玉也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尴尬地准备往外走,黄丽却问道:“杜光辉,她是谁?”
“是跟我一道来办事的我们县的高乡长,听说凡凡病了,她非得来看看。”杜光辉介绍道。
“啊,高乡长,你坐,你坐。你不要用心啊。我也是心烦。光辉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家庭没什么责任心。谢谢你吧,谢谢!”
“不用谢。杜书记是为了我们窝儿山的茶叶开发,耽误了时间。我是来向嫂子赔不是,请嫂子原谅啊。”
“这个妹子真会说话。我们光辉一个人在桐山,还得靠你们多关照呢。”
黄丽说这话时,杜光辉注意到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他心里清楚,黄丽这话是话中有话。只是在高玉当面,他不好戳破。他用眼朝黄丽暗示了下,黄丽扭过头出门去了。
中午老同学相聚,自然少不了喝酒。虽说有禁酒令,但是大家说大不了下午不去上班,酒却不能不喝。于是你来我往,杜光辉酒就有些多了。潘清风更是醉得一塌糊涂,他哪里是高玉的对手?酒到兴致处,老同学说:“光辉从前在学校时,是全校最好的学生。老实,栖份。现在看来,也……也不太老实……老实了。可不?高……高乡长,是吧?”
高玉说:“咱们喝酒不谈别的,只喝酒。杜书记到桐山,我只知道他想做点事。怎么做?还是得靠你们老同学啊。我代表窝儿山的茶农,再敬潘主任一杯。”
一杯下去,彻底醉倒。高玉也有些醉了,杜光辉问:“还行吧?”
“行,行!”高玉说着,进了洗手间,师傅说:“高乡长也多了。她是名声在外,其实酒量并不是很大的。她肯定是去吐了。”
杜光辉唉了一声,等高玉出来,他看见高玉的脸色有些苍白,就道:“这样吧,高乡长,反正事情也办好了。找领导的事,得慢慢来。今天你就先回桐山。待会儿上车后也可以休息下。我这老同学,就交给我好了。”
“这怎么行?让杜书记……”高玉皱眉道。
杜光辉一笑,“怎么不行?就这样定了。县财政的八万块钱,明后天你直接去找琚县长,请他批一下。与此同时,可能要让黄支书他们迅速地选准设备,争取尽快地把茶场建起来。天气一暖,茶叶长得快。马上就要用上的。这事就辛苦高乡长了。”
“我辛苦什么?不辛苦的。跟杜书记后面干事,人还挺舒服的。”高玉说着,望了眼杜光辉。杜光辉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着青春的光泽。毕竟还年轻啊!杜光辉把目光收了回来,走到老同学睡着的沙发上,拍了拍,然后道:“看来是醉很了,睡得太沉。你们走吧,我等他一会。还有事。”
高玉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又问:“杜书记,你那孩子没事吧?早一点过去,孩子是大事。”
“我知道。谢谢了。”杜光辉说着就送高玉他们出门。在上车时,高玉使劲地握了下杜光辉的手,杜光辉觉出了那手的力度,心里一暖。高玉已经放手上车了。
回到包厢,潘清风竟然正在坐着。杜光辉奇怪地问:“怎么了?刚才还睡得像头……现在怎么醒了?”
“我一直醒着的。就是头有些疼。光辉啊,你那女乡长了不得啊,了不得!”潘清风说着,站起来拍拍杜光辉的肩膀,笑声里有些暧昧。
杜光辉也笑笑,“能当个乡长,自然是了不得的。不过,老同学,酒也喝了,话也说了。项目的事还真得靠你。你得给我指个路子,我来走。”
“先这样吧,先立项,然后再跑。你这项目投资多少来着?”
“我们的报告上是两百万。”
“太少了。不过也好。但这事最后拍板,可能还要我们分管的厅长点头。”
“是哪个厅长?”
“吉炳生吉厅长。”
“啊,我知道了。”
潘清风又问杜光辉在底下挂职感觉如何?杜光辉说基本没有感觉。原来在部里,感到一天到晚,平平常常。可是到了县里,人是忙了,可半夜里醒来一想,还是庸庸碌碌。几个月下来,发觉自己除了多跑了些路,多喝了些酒,多抽了些烟,多开了些会,其它的,好像没有什么改变。
“都一样哪,一样。”潘清风说:“我得上班去了。你呢?不行晚上找几个同学再战?”
“我是不行了。孩子正在医院住院。我得过去。”
“啊,这是头等大事。那好,你去吧。有情况我就通知你。”
两个人出了门,然后各自离开。杜光辉打了电话给黄丽,问凡凡还在医院不?黄丽说已经回家了。然后就“啪”地挂了电话。杜光辉叹了口气,回到家,凡凡正在**躺着。杜光辉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黄丽说:“孩子这么病着,你还……”
“这不是工作嘛。”
“工作?你干脆卖在桐山好了。别回家了。”
杜光辉正要再说,凡凡轻声道:“爸爸,别说了。你们一吵,我头就疼。”
黄丽也息了声,说自己下午公司有事,走了。杜光辉对凡凡说睡一会儿吧,爸爸不走了,在家陪你。凡凡点点头,说:“课还没上呢?就要考试了。我这是怎么了?爸爸。我老是感到自己没劲。”
“是累了,好好休息吧。”杜光辉替凡凡掖好了被子。凡凡闭着眼睛睡了。
晚上很晚,黄丽才回来,一脸的酒气。杜光辉只是看了眼,没有做声。黄丽一屁股躺在沙发上,对杜光辉道:“杜光辉,你还真有能耐啊!才到桐山三个月,就有了相好的。能哪!不简单。”
“你胡说什么?人家是为工作的。”
“我胡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喜欢你。”
“你是喝酒喝疯了。”
“其实也没关系。杜光辉,这样也好。我就不感到欠你什么了。咱们好结好散,怎样?”
“这不可能的。你酒多了,去休息吧。我是为了孩子,不是单纯为了你。”
“哼,哼……好,好!”黄丽边说边进了卧室,然后关上了门。杜光辉在书房坐了会儿,想着,他有些要流泪。夜色正在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朦胧。一种说不出来的艰难与疼痛,在这一刻,渐渐地弥漫上了杜光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