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的“俑”,自六朝至唐,尚留存不少,很可以供给画家和排演电影的人作参考,人形玩具如能保留,亦可有不小用处。但玩具殉葬到底是绝少数,平常玩耍过后全部毁弃,古时玩具无由得见。这不但是实物难得,便是文字纪录,也极不易找,盖由中国文人太是正经,受儒教思想的束缚,对于生活细节,怕涉烦琐,不敢下笔的缘故。汉人在《潜夫论》中有云:“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可以代表士大夫的玩具观。我们从佛经中看来,印度就要好得多多。如在《大智度论》中说:“人有一子,喜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末句轻轻四字,是多么有理解的话。又《六度集经》中记须大拿王子将二子布施给人,王妃悲叹:“今儿戏具,泥象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也说的很有人情。为了儿童的福利,应该发展玩具制作,特别是人形玩具这一部门。古来的“泥孩儿”“美人儿”,都能有新的发展,此外泥车瓦狗,泥马泥猪,也是必要的,这应与新文明的玩具并重,不可落后,因为这些固然是旧的,但正是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事物。本来想谈谈玩具的事情,却不料只说得偶人这一方面,所以题目也就用了宋人所说的泥孩儿,虽然这一个字不大能够包括人形玩具的全部。
不倒翁
不倒翁是很好的一种玩具,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不很发达。这物事在唐朝就有,用作劝酒的东西。名为“酒胡子”,大约是作为胡人的样子,唐朝是诸民族混合的时代,所以或者很滑稽的表现也说不定。三十年前曾在北京古董店看到一个陶俑,有北朝的一个胡奴像,坐在地上弹琵琶,同生人一样大小。这是一个例子,可见在六朝以后,胡人是家庭中常见的。这酒胡子有多么大,现在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怎样用法,我们只从元微之的诗里,可以约略晓得罢了:“遣闷多凭酒,公心只仰胡,挺身惟直指,无意独欺愚。”这办法传到宋朝,《墨庄漫录》记之曰:“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之盘中左右欹侧,僛僛然如舞状,力尽乃倒,视其传筹所至,酹之以杯,谓之劝酒胡。”这劝酒胡是终于跌倒的——不过一时不容易倒——所以与后来的做法不尽相同;但于跌倒之前要利用它的重心,左右欹侧,这又同后来是相近的了。做成“不倒翁”以后,辈分是长了,可是似乎代表圆滑取巧的作风,它不给人以好印象,到后来与儿童也渐益疏远了。名称改为“扳不倒”,方言叫作“勃弗倒”,勃字写作正反两个“或”字在一起,难写得很,也很难有铅字,所以从略。
不倒翁在日本的时运要好得多了。当初名叫“起来的小和尚”,就很好玩。在日本狂言里便已说及,“狂言”系是一种小喜剧,盛行于十二三世纪,与中国南宋相当。后来通称“达摩”,因画作粗眉大眼,身穿绯衣,兜住了两脚,正是“面壁九年”的光景。这位达摩大师来至中国,建立禅宗,在思想史上确有重大关系,但与一般民众和妇孺,却没有什么情分。在日本,一说及达摩,真是人人皆知,草木虫鱼都有以他为名的,有形似的达摩船,女人有达摩髻,从背上脱去外套叫作“剥达摩”!眼睛光溜溜的达摩,又是儿童多么热爱的玩具呀!达摩的“趺跏而坐”的坐法,特别也与日本相近,要换别的东西上去很容易,这又使“达摩”变化成多样的模型。从达摩一变而成“女达摩”,这仿佛是从“女菩萨”化出来的,又从女达摩一变而化作儿童,便是很顺当的事情了。名称虽是“达摩”,男的女的都可以有,随后变成儿童,就是这个缘故。日本东北地方寒冷,冬天多用草囤安放小孩,形式略同“猫狗窝”相似,小孩坐在里边,很是温暖;尝见鹤冈地方制作这一种“不倒翁”,下半部是土制的,上半部小孩的脸同衣服,系用洋娃娃的材料制成。这倒很有一种地方色彩。
不倒翁本来是上好的发明,就只是没有充分的利用,中国人随后“垂脚而坐”的风气,也不大好用它。但是,这总值得考虑,怎样来重新使用这个发明,丰富我们玩具的遗产;问题只须离开成人,不再从左右摇摆去着想,只当他作小孩子看待,一定会得看出新的美来的吧。
拂子和麈尾
中国有许多服用器物,古今异制,至今已几乎消灭了,幸亏在小说戏文里,保存着一点,留存下来还可认得,有如笏这东西,只有戏中尚可看到,此外则“朝笏糕干”,在乡下也还有这名称。又如拂子,俗称仙帚,是仙人和高僧所必携的物事,民间也尚有留存,当作赶苍蝇的东西。末了还有麈尾,除了“挥麈”当典故之外,没有人看见过是什么形状。《康熙字典》引《名苑》云:“鹿大者曰麈,群鹿随之,视麈尾所转而往,古之谈者挥焉。”照它的解释,似乎所挥的该是整个的尾,这乃是望文生义的解说,还不如陆佃《埤雅》里所说“其尾辟尘”之明白,虽然或仍未能将它的形状弄清楚。
《世说新语》有好几处讲起麈尾的地方,其一云:“王夷甫妙于谈玄,恒手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那末这是有“柄”的。又云:“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暮忘食。”那末这尾毛又是要脱落的。从这里看来,这麈尾未必是整个的尾巴,或是拂子似的东西,因为这无论如何用力挥舞,尾毛决不会掉下来,更何至满餐饭中呢?须得看它实物的照相,这疑问便立可解决。
中国本国似乎没有这东西了,但在日本正仓院里还有一两把,大约是唐朝以前的遗物。麈尾是掌扇似的东西,柄用白玉或是犀象牙角,上下两根横档,中间横列麈尾,形状像是一个篦箕,可以拂尘,这就是“辟尘”说之所由起。照相里一把是完整的,一把是破了,麈尾大半脱落了,可以想见那主客所用的多少与这相像。
手捉麈尾谈玄,与拿拂子讲经,在现在说来别无多大关系,但把古人生活的一节弄清楚了,也还不是没有意思的事。
笔与筷子
中国筷子的起源,这同许多日用杂物的起源一样,大抵已不可考了,史称殷的纣王始造象箸,不过说他奢侈,开始用象牙做筷子,而不是开始用筷子。要说谁开始使用,那恐怕是燧人氏时代的人吧。为什么呢?因为上古“茹毛饮血”,还是吃生肉的时候,用不着文绉绉的使用什么食具。这一定知道用火了,烤熟煮熟的东西要分撕开来的时候,需要什么东西来做帮助,首先发明手指一般的叉,随后再进一步才是筷子。筷子为什么说是比叉要进步呢?叉像三个手指头拿东西,而筷子则是两个,手指愈少愈不好拿,使用起来也更需要更高明的技术了。
在用青铜器的时代,似乎还不使用筷子,因为后世发现青铜器,于钟鼎之外,还没有发见铜箸这类东西。那末这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呢?这问题须得让考古学家来解决,我不过提出一个意见,觉得可能这与使用毛笔是同时发生的也未可知吧。强调由于食物之不同,粒食的吃饭与粉食的吃面包,未必能说明用筷子与用叉的必要,现在的世界上有许多实例证明这个不确。若用毛笔来作说明,似乎倒有几分可能。中国毛笔始于何时,也没有确说,但秦时蒙恬造笔,总是一说吧。毛笔的使用方法,与筷子可以相通,正如外国人用刀叉的手势,与用钢笔很是相像。举实例来说,朝鲜,日本,越南各国,过去能写汉字,固然由于汉文化之熏习,一部分也由于吃饭拿筷子的习惯,使他们容易拿笔,我想这是可能的。蒙恬造了毛笔,中国字体也由篆变隶,进了一大步,与甲骨文的粗细一致,大不相同。上面我说倒了一件事,似乎大家写字,从执笔学会了拿筷,事实上是不可能如此,正因为拿两枝独立的竹枝,学得操纵笔管的方法,因此应用到笔法上去的。世界上用筷子的大约只有汉民族,正如那样执笔的也只有这一民族吧。
牙刷的起源
《唱经堂水浒传》七十一回,是金圣叹假造的本子,说是施耐庵原本;有施氏自序一篇,也是他的假托。但里边有几句话,很有意思,可见在金圣叹的时候已是有的:“朝日初出,苍苍凉凉,裹巾帻,进盘餐,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这里的所谓“嚼杨木”,就是现在的刷牙漱口,大约是唐时的佛教习惯。由中国流传到日本,现在牙刷仍有“杨枝”之称,却把剔牙签叫作“小杨枝”了,在当初大概是兼有此用的。公元十世纪中源顺编纂《和名类聚抄》,引用《温室经》云:“凡澡浴之法,用七物,其六曰杨枝。”由此可见,“杨枝”之名其来已古了。但是这个名称显然是有错误的,正当的应当叫作“齿木”。唐朝义净法师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内有说明道:
每日旦朝,须啮齿木,揩齿刮舌。务令如法,盥漱清净,方行敬礼。其齿木者,长十二指,短不减八指,大如小指。一头缓须熟嚼良久,净刷牙关,用罢擘破,屈而刮舌,或可大木破用,或可小条截为,近山庄者则柞条葛蔓为先,处平畴者乃楮桃槐柳随意,预收备拟,无令阙乏。少壮者任取嚼之,耆宿者乃椎头使碎。其木条以苦涩辛辣者为佳,嚼头成絮者为最,粗胡葈根极为精也。牙疼西国迥无,良为嚼其齿木,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自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惑。
照严格的宗教规矩来讲,这区别确实应当订正,但是在日本中国通俗用,杨枝杨木的名称,也就可以了吧。佛教法“过午不食”,所以要使口中不留残食,故有此习惯。金圣叹说“进盘餐”之后,才嚼杨木,深得此意。后世的刷牙漱口,只是为清洁,因了牙粉的发明,刷牙剔齿的器材亦因之改变了。就文献上记录看来,在三百年前即是明末清初,似乎木制牙刷还是存在(但也说不定只是文人弄笔,偶用故典罢了),但近六十年的记忆,就不甚明了。我记得刷牙的习惯还是在庚子的次年,进学堂时才学得的。这其时“齿木”的旧习大约已断,故而改称牙刷,纯从卫生上着眼,并无别的意思了。
澡豆与香皂
古时中国洗手,常用澡豆,在古书上看见,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特别是在《世说新语》见到王敦吃澡豆的故事,尤为费解。《世说》卷下《纰漏篇》中云: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这里说王敦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或者过甚其词,也说不定。但可见六朝时候,一般民家已经不知澡豆了,大约在阔人家还是用着吧。不过说也奇怪,在唐朝的医书上却又看见,孙思邈的《千金要方》里载有澡豆的方子,用白芷,清木香,甘松香,藿香各二两,冬葵子,栝楼人各四两,零陵香二两,毕豆面三升,大豆黄面亦得,右八味捣筛,用如常法。看它多用香药,不是常人所用得起的。六朝时或者要简单的多,只是一种粉末,因为假如香料那末多,王敦恐怕也吃不下去了。这种洗面用豆面中国似乎失传了,但是流传在日本,至今称作“洗粉”,是化装品的一种。不过我们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说大家吃螃蟹的地方,有这样的话:“又命小丫头们去取**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这显然是一种澡豆,可见在乾隆时还有人用,不过没有这名称罢了。
“香皂”之称亦已见于《红楼梦》。查《千金要方》卷六,列举别种洗面药方,其中已有用皂荚三挺,猪胰五具者,但仍用毕豆面一升,大约诸品和在一起,团成应用,则与北京自制“胰子”相同。三十年前店家招牌,有书“引见鹅胰”者,盖是此物,当时算作上等品物。记得一笔记,记南宋事,皇帝居丧,特别用白木制御座椅子,有人入朝看见,疑为白檀所雕,宫人笑曰,丞相说近日宫中用胭脂皂荚太多,尚有烦言,怎么敢用白檀雕椅子呢?其时皇宫里尚不用“胰子”,却用荚,亦是奇事。这大概是南北习惯之不同,北方用猪(鹅)胰,所以俗称“胰子”,香皂亦称“香胰子”。南方习用皂荚,小时候尚看见过,长的用盐卤浸,捣烂使用。一种圆的,整个浸盐卤中,所以通称“肥皂”。但澡豆一名则早已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