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艺术在我国由来已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原始插花就已经有迹可寻。中国杰出插花艺术家、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教授王莲英在《〈诗经〉〈楚辞〉中的原始插花》一文中指出,长期立农为本的农耕文化使得我们的祖先对自然产生了很强的依赖性,对各种植物也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和崇拜的心理,“故而形成了中国数千年来一直有用花木供奉祖先、社稷、神祇以及借花传情、抒怀,以花言理明志的传统”。而诞生于这一时期的两部伟大的诗集——《诗经》和《楚辞》,都大量提及花木草卉,为后人们如何赏花用花定下了音调,两部诗集不仅仅是古老的中国文学的发端,“也是中国花文化的开篇和咏花诗词的直接源头,更是中国插花艺术萌生的摇篮”。
汉魏六朝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时有采集鲜花的意象出现。或用以赠送亲友、寄托思情、表达祝愿,如《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魏文帝曹丕《与钟繇书》:“谨奉(菊)一束,以助彭祖之术。”或用来观赏,如陶潜《饮酒》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作为装饰,如夏侯湛《春可乐》:“春可乐兮缀杂花以为盖。集繁蕤以饰裳。”
至隋唐宋,插花艺术逐渐盛行与普及。“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可见在唐代,插花艺术便已不仅限于花枝,亦可搭配木本果枝。唐代的花艺主要在宫廷和贵族之间流行,据《开元天宝遗事》载:“长安士女,春时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为胜,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中,以备春时之斗。”“用千金市名花”,显然不是普通百姓能消费得起的。白居易《秦中吟十首》其十《买花》诗中写道:“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花价之昂贵,令人咋舌。隋唐时期的插花除了作为宫廷贵族的消遣娱乐,另一个重要的用途是作为祭祀中的佛前供花。闻名世界的日本花道,即源于当时的中日文化交流中,日本外交官小野妹子将隋朝的佛堂供花引入了日本。到了宋代,插花艺术才在民间得以普及,同时由于折枝画法的日益成熟,文人插花蔚然成风,插花与焚香、点茶、挂画一道,并称为宋代的“文人四艺”。宋代关于瓶花的诗词也屡见不鲜,如张咨《闲居》:“瓶胆插花时过蝶,石拳栽草也留萤。”杨万里《赋瓶里梅花》:“胆样银瓶玉样梅,此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莫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陆游《岁暮书怀》:“床头酒瓮寒难熟,瓶里梅花夜更香。”林洪《楼居》:“瓶花频换春常在,阶草不除秋自残。”
各朝虽皆有文人描写折花、插花,但是关于插花的专著却一直到元、明时期才出现。而本书所收录的《瓶史》(袁宏道著)、《瓶花谱》(张谦德著)、《瓶花三说》(高濂著)皆集中出现在明朝万历年间。究其原因,除了当时政治昏暗、党争激烈,一些知识分子为逃避现实,而忘情于山水花竹之外,也与插花艺术在明朝进入了鼎盛时期有关。插花不再是皇宫贵族的专利,也不再是幽人雅士的专长,更不乏附庸风雅之辈借以显摆自己的品位,泛滥之下,必然会暴露出许多不得要领,甚至适得其反的做法,于是便有了正本清源的必要。
作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插花专著(更早的有元代金润的《瓶花谱》,但现已失传),张谦德(1577年—1643年)的《瓶花谱》较为系统地制定了插花艺术的各项标准,驳斥了一些不专业的、有悖于审美原则的错误操作。在此书的序言中,张谦德极其自信地宣称,“瓶花特难解,解之者亿不得一”,言外之意,他是极少数能领悟瓶花艺术真谛的天才之一,而对于身边大多数伺弄瓶花的玩家们,他是看不上眼的。至于自己的观点正确与否,他也不屑于争论,而是相信“解者自有评定”。时间证明,他的自信并非盲目的,数百年后,《瓶花谱》已经奠定了它在插花领域不可撼动的经典地位。
袁宏道(1568年—1610年)的《瓶史》所论述的方向及观点多与《瓶花谱》重叠,因其成书晚于《瓶花谱》,又无新的观点输出,所以作为插花艺术的专著,它的成就固然无法超越《瓶花谱》;但是作为一部公安派的杰出散文,它的文学价值显然又是《瓶花谱》无法比拟的。单看《洗沐》《好事》二篇,石公将花的喜怒、寤寐诸态,爱花人如痴如醉的嗜癖之状写得何等传神!这是张谦德的《瓶花谱》所没有的手笔。再比较一下《瓶花谱·品花》与《瓶史·使令》二篇,同样是以官品大小或主仆地位来界定不同花目的价值等级,但显然《使令》篇中以人喻花的写法更能带给读者以冲击和阅读的愉悦。
高濂(1573年—1620年)的《瓶花三说》等数篇虽然比上述两部专著都早,但它们只是关于瓶花艺术的零星阐述,皆出自他的养生专著《遵生八笺》,其中《瓶花三说》摘自《燕闲清赏笺》,《高子花榭诠评》《高子草花三品说》和《高子拟花荣辱评》则摘自《起居安乐笺》。高濂为人所知的身份是戏曲家、养生家,而插花、赏花于他而言,就如他同样兴致勃勃地阐述的游山玩水、琴棋书画、打坐导引、炼丹采药一样,都只是修身养性的手段而已。不过这位“业余”插花选手的一些观点,却被宣称“瓶花特难解,解之者亿不得一”的“法典”制定者张谦德视为正解,也被自诩为负花癖的“好事者”袁宏道引为灼见,他们两位都有不同程度地拾其牙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