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谓主官是米饭馒头,则幕僚相当于副食品。庞大的副食品家族,有的是茶,有的是酒,有的则是酱油醋,有的却是盖着油花的变质鸡汤,肉眼难辨,饮之竟有送命之虞。
替人策划打天下,帮人上位做皇帝,像刘基这些人,谋划周全,乃全职参谋,史上代不乏人。
自己在幕僚位置心急如火全神贯注捶胸顿足嗟叹哀惋,而将共和总统拽回皇帝位上,杨度还是第一人。
据说在中国,鱼翅是所谓象征身份和地位的食品(参考消息2007,4,24)。为了吃鱼翅,食客抵死捞过界,每年至少有3000万片鲨鱼翅经由香港进口。
鱼翅被人类大量捞取,破坏海洋生态,但它是所谓中国上流社会最爱的一道菜。那些丑陋的饕餮们显示身份或拉拢生意伙伴,都以点此菜肴为荣。
荒谬之处在于,营养学界认定鱼翅完全没有味道。它风干后被切碎,加鸡汤鸭汤香料在七小时内以复杂程序烹制,然后鱼翅膨胀,像明胶状,黏稠不堪,然后加胡椒或醋等,食客将之喝下,这些丑陋的中国食客,饮用时还大声咂嘴。
杨度,这个烹制恶汤的参谋,他就力图做一碗政治恶汤,并期待大声咂嘴的那一刻。他的厨艺和厨品,既淡乎寡味,又破坏政治生态。
杨度1874年生,比陈独秀大几岁,差不多是同时代人。1902年赴日留学,与黄克强同窗。转年保荐入京参加新开的经济特科进士考试,为清廷迷信所忌。于是又回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集中研究各国宪政,与汪精卫同学。科考落第后,从王闿运学帝王之术,常自诩“余诚不足为帝王师,然有王者起,必来取法,道或然与?”其幕僚心态,昭然若揭。曾经被吴樾炸弹袭击的五大臣,1906年出洋考察宪政,杨度和梁启超捉刀起草报告,杨度撰写《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由是博得大名。
辛亥革命前夕,清廷皇族内阁成立,杨度出任统计局局长。武昌起义后,他前往河南,投到袁世凯幕下。曾作为袁的代表之一,负责南北调停。黄兴邀他加入国民党,他居然提出除非国民党放弃政党内阁的主张作为前提。显然,他的压宝,不在这里。夏寿田、八指头陀、杨锐、刘光第、刘揆一、齐白石、陈独秀、孙中山、黄兴、汪精卫……都是他的熟人或曰社会关系,他有的是做幕僚的踌躇满志的本钱。
杨度之幕僚作业,至帝制筹划期间,达于极点。
《筹安盗名记》,载于《洪宪旧闻》,是为最早的第一手翔实记述,严复本人看过并深表许可。作者侯毅,是严复的学生。
筹安会动起来,洋人古德诺的《中国宜复君主之论》,又打入一剂强心针。
杨度在其文发表后第三天,亲访严复。先讲了一大段他打麻将的心经,七翻八碰,二五开杠,天缘凑巧,大获利润。说是从此可以判断他的运气来了。运气乃人生大运,不特将有多金之收获,且有人生红运驾到,说得津津有味。严复不知道他的葫芦里面是何底子。
次日他又做不速之客,以请严复重新翻译古德诺文章为引子。严复婉谢。然后,杨度说是拟组织筹安会,研究君主、共和政体的优劣,而故意将火星抛至严复身上,因为势在必得,即有意引其驳斥。果然,严复愠然作色,“今日人君威严既成覆水,贸然复旧,徒益乱耳……”,严复也有极妙的比喻,拿来说明问题:“凡猝然尽覆已然之局者,皆为仆所不取,国家大事,宁如弈棋,一误能容再误乎?”
杨度心理储备当不在话下,他也不生气,引述外人、时人的看法,阐述他的“中国非君主不治”,严复回答相当直截,那么,想当君主便去实施即是,古来瞄准大位的人,都仗恃其势力,哪里还有待于同别人商量呢!
严复的意见,乃是,必欲使其入会,研究发表意见可以,但不能强迫主张相同。实为处无奈情形下试图有以转圜之。
又过了一天,杨度又来邀宴,出席者为后来列名筹安会的人员。严复辞谢。晚上,杨度又来,严复闭门不见,杨氏怏怏离去。过些天,杨氏派人送信来,说是承极峰(袁世凯)旨意,严复必须列名发起人,辞谢恐有所不便!而其发起启事已经送交报馆。显然,他已很不耐烦了。
可笑可惊的是,信尾特别嘱咐,“阅后付火”,原信严复藏之,给侯毅看过。
可见杨度等人的心曲,其所作为乃自认不可告人之阴谋。
侯毅见此,乃为老师设定一个原则,那就是,盗名不妨听之,因为你无法破局;但不实际参与,是非终将大白于后世。严复许之。
不久,启事在报纸赫然登出。见报当天,两名彪悍的武装分子站在严复家门左右,托言匪党骚扰,特来保护。
筹安会开会议事,严复总予拒绝,直到解散,从未参加一次会议。其间,杨度等也将主意打到严复的学生侯毅身上,推他为参议,任务是游说推动他的老师。显然杨度已很着急,试图从严复学生身上突破。他没少动脑筋。
侯毅见事急迫,乃托言与西域商人商量购马上贡,悄然赴沪,得以暂避。
不久,梁启超撰文痛斥袁世凯称帝,流布海内。袁世凯说必须严复出面予以反驳,才能旗鼓相当,耸动视听,遂派人送四万元支票,严复拒收,而对使者说,请留出考虑时间,来作转圜。
其间,严复收到包括匿名信在内的函札不下二十通。有的推崇,有的吹捧,有的威胁,有的利诱,甚至扬言刺杀者。几天后,严复对使者说,文章可以写,梁启超可以反驳,但要对事情有所帮助,纵然极尽舌粲莲花之能事,若对事情反有损害,那就不好办了。这样把此事拖过去了。此间说话,严复确有考虑微妙、周密之处。
列名筹安会者,其余都有劝进、吹捧之文章刊布,唯严复未有片言只字称扬帝制。
侯毅在上海,吴稚晖等人来晤面,问及筹安情形,对严复处境多能体谅。一个朋友说,假如袁世凯真有头脑,就不应该把严复先生这样的国族精英拖入浑水。所幸,他还有所顾忌,尚未对严复一不做二不休,取其性命。
其间还有一重要关键,未为人所道及,他之所以不敢对严复下手,盖以当时同盟会精英多在,暗杀人员咄咄逼人,想收拾他的人不少,故袁世凯有所顾忌。
后来黎元洪上台,一度传严复将不为黎氏所谅解,林纾闻之,至以哭泣迫严复宵遁。后至天津暂避。
杨度之外,袁克定更是积极分子。帝制前期,袁世凯所阅报纸都是府中人修改重印后进呈,多系歌功颂德之文。一天王士珍晋谒,袁世凯给他报纸看,颇有得色。士珍默然,他说:“外间殊不尔!”——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嘛,乃检外报呈阅,袁世凯观之,嗒然若丧。已知为左右各位幕僚积极分子所害,但为时已晚。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其主家老袁袁大胖子,窃国谋私,始终以智术诳人。可以说是主子和幕僚相率以谋乱政,以权谋斗争为核心价值,然而,并不高明。
袁世凯忧惧而死,死前抽搐,尚不忘大呼“杨度误我”。实在的,杨参谋给他的打击大,印象也委实太深了!此前,袁世凯解散国会后,杨度仅任参政院参政,看来已对其参谋能力有所怀疑。
袁世凯死了,杨度在挽联中吐露真言: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这算怎么回事呢?实在太不成话了。难怪他先前的好友梁启超说他是“下贱无耻、蠕蠕而动的嬖人”,这可真要把他骂痛了。
杨度之流,受自己熏心利欲的误导,以相对容易的掩人耳目的一贯思想——实用挂帅。他高估了他们自身的影响力,也低估了民众团体的觉悟。民众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仅识破了他的阴谋,而且抗议文电雪片飞来。
在其放手一搏,甚至都不留一手的策划之下,这一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既恼羞成怒,又忧心如焚。
权衡比较,杨度的策划,有利于他独揽大权,刚愎自用的袁世凯十分受用。作为职业政客,他不仅有铁石般的心肠,也有狐狸般的嗅觉,但他不可能走得太远,他缺乏一个政治家应有的大局观和政治远见。
当然,杨度等人的谋略也是由袁世凯直接催生的。利令智昏,以为所有的莽撞都能换算成可用之良机。他们铤而走险谋略的实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泱泱大国的前景、民众的命运,没有这一小撮人的私利重要。
据《参考消息》(2007年4月8日)引英国经济学家杂志文章,说是今之中国的仿照制造业,被仿造的不只是光盘、手表、手袋、衣服……甚至还有汽车等大型物件,那些专事仿制的人说,除非是您的亲娘,否则他们什么都能仿造。
谋略也有仿造,但无论怎样的善于模仿,也终缺乏原创性,终为小智小慧。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语冰。杨度的智略,归根结底,一个字:小。格局小,气魄小,心地本不光明,事迹拿不上台面,地狱之设,端为此辈。
杨度本质上属于奸佞巧伪之人,梦想跃为国师。筹安会运作所暴露的真相,试图以权谋附着与袁大头,与之实施政治捆绑,但其对大战略完全束手无策。到了一定的临界点,智略逸去,霸王硬上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既乏道德高度,又无认知高度。虽不乏鸿鹄之志,却只有燕雀之智。
杨度在政治上颇像一个饿到慌张战栗的衰汉,饥不择食,乃自荐为厨师,当主家告知可以分一杯羹时,他打下保票,将烹制史上未有的美食佳肴。结果呢,他没有所需的各种原料,他本人也不是那块料,他手忙脚乱,煮出满满一锅烂菜,里面没有他描述和想象的珍馐美味,只有败鼓之皮、牛溲马勃,食之,无法下咽;弃之,万分棘手。这个厨师现形了。
他的病态饥饿又促使他卷起铺盖,寻求下一个主家去了。
唐德刚先生论杨度,可谓鞭辟入里,他说,汪精卫之失足,实由于身边那个才胜于德、做宰相大梦,而生就汉奸胚子的周佛海,联合汪氏泼辣褊狭的老婆陈璧君,而拖其下水,有以致之。袁世凯之失足,则由于他身边那个才德不称,对现代政治知识实无所知而恃才傲物的杨度,联合袁世凯的那个混球太子欺父误国的袁克定,把老头子拖下粪坑,其失足情况,与汪氏如出一辙。“袁家骝教授向我叹息说:‘实在是怪的大伯父(袁克定)。’……项城一代枭雄,而败在这么个败类的儿子之手,也真是窝囊之极。杨度此人则自高自大,始共和,中帝制,晚年竟然加入了共党。亦见其为人与思想之反复无常,而心比天高,口若悬河,己且不知,何能教人?”(《袁氏当国》,228页)
到了1929年,杜月笙以张尧卿之介,邀杨度为外围幕僚。并拨给洋房一幢,另支月俸五百大洋。杨氏此时的“思想意识”,居然又是第三国际的教条形态了。杜月笙礼遇之,全从大面上的人际考虑,或可谓一种压宝与投资,并非以为杨氏真会有什么锦囊妙计。
“小动作”往往缺乏“大实力”。正因为他手里没有“大实力”,所以才需要向社会转达无力的辩解。缺乏“大实力”的“小动作”起不了什么作用。既然没有“大实力”,那就学习文明政争吧。
杨度他们倾力操作袁世凯上位之事,四处奔走,大干快上。而另一批人则怒其专制阴损,欲对其作最后之解决,较典型者乃是前述1916年1月袁瑛暗杀袁世凯未遂。
筹安会不能不说他们聪明。但这聪明,他们的观察,事起之际,多靠嗅觉;进行期间,更只有利害商数,没有是非。
章太炎入幕若即若离
当1926年春,国民革命军经汀泗桥血战,致直系部队土崩瓦解。在湖北的吴佩孚,于败落大势中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日子。其时军中幕僚人才济济,极一时之盛。组织讨贼联军总司令部,张其锽(子武)为秘书长,蒋百里为参谋长,总参议是章太炎,军务处长是张福来,秘书帮办杨云史,高级参谋张方严,声势显赫。
章太炎多次试图于军阀推行古礼,“将来没有端绪,著为典章,务使一般社会览而易知,知而易行,使人民知我国尚有此礼制,为四通八达之大路……”(《章太炎学术年谱》,384页)
因此1927年4月以后,上海一些民间团体以纪念五四为契机,通过决议,呈请国民政府通缉学阀,即有章太炎、张君励、黄炎培等十余人,稍后更列章太炎为第一学阀。皆因其出于利禄而与军阀不清不楚的暧昧瓜葛。
1906年,章太炎生发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说到为人在世,总不愿以疯癫视之,然而他说:“独有兄弟承认我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癫,相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兄弟看来,不但有精神病,只怕富贵利禄当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章太炎文选》,141页)他早年创革命排满之说,其师俞曲园老人大不以为然,和他断绝师生关系,逐出门墙。稍后为《楚学报》主笔,著《排满论》六万言,梁鼎芬急请总督衙门逮捕,师友乃出一计,谓他是个疯子,逐之可也,由是事乃得解。
民国肇建,袁世凯以禄位诱之,先授热河都统,旋返,袁氏阳为厚遇,实则以软禁羁縻之。章老曾跳脚大骂,部院秘书竞观稀奇。帝制告成,太炎知祸将来,佯狂避之。尝于冬日赴宴,宾主未入席,先生已据案大嚼,俟客入座,他已食毕扬长而去,世间又纷传他为疯子。太炎为晚清学术巨子,朴学第一,文章古茂第一,同时亦为同盟会政论第一。其行事风格,动辄走极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尝与孙中山数离数合,其间蔡元培愤之,以为当谴责,中山思再三,以为“尊隆之道,在所必讲”。
章公桀骜不驯,同时在看人说话一方面,却又心细若发。1926年,章太炎反对北伐,也对张作霖、吴佩孚、冯玉祥深表不满。
他唯对孙传芳尚加青眼。8月9日,他答应孙传芳的邀请,担任南京修订礼制会会长。孙传芳力促复古,举行投壶古礼,由太炎主持,仪式当日未出席,可知两者之间尚有一定距离。太炎依托实力人物,来推行他的思想主张,无可厚非,复古代之礼,在技术上也是可用的,其中包含古时合理的社会生活习俗,属民俗文化范畴,并非纯粹帝王专制那一套。
问题是他的匡时之志,所托非人。这位第一流的大学者,情绪**,不甘寂寞,但却缺乏相应的政治智慧。
冯玉祥认为北洋中后期,实属黑暗中的极其的黑暗,一切关系极为混乱。张勋复辟时带着康有为,作为外围幕僚和镇山之宝。
成则为殿堂金銮国师,败则为村校国文老师,成为中国文人满腔苦涩的千古情愁。
1921年间,直系吴佩孚笼络于右任,拟给予总统府每月千元的高等顾问衔头及一等文虎章以为笼络。
于右任说,钱我见过,什么文虎章,你妻侄小舅子都给,狗也给,猫也给,我看得不值半文钱(事见冯玉祥《我的生活》311页),拒不受。
章太炎为这事专门修书一封讽骂于右任,于氏深觉不爽。
章太炎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当章太炎在孙传芳那里主持投壶典礼之际,他的弟子周作人就在《语丝》杂志刊发谢本师的文章,也把太炎给“谢”了,以为他的政治活动不高明。他由“谢”师的主角变成被谢的对象,他的感慨可想而知。周作人说:“《民报》时代的先生的文章我都读过无遗,先生讲书时像弥勒佛似的趺坐的姿势,微笑的脸,常带诙谐的口调,我至今也还都记得。……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也就不是我的师。此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惟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寸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
章太炎“谢”(拒绝、脱离)俞樾(俞曲园),周作人“谢”章太炎,更搞笑的是俞平伯后来又把周作人也给谢了。平伯是曲园的曾孙,这真像一个圆周样的循环轨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