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及袁世凯以下愚之智而司国家政治,一有异动,辄开杀戒,法律条款,徒具文尔。北洋军阀的老粗们也多如此,邵飘萍、林白水、李大钊……俱以言论治罪而死。1914年3月14日国民党议员林钟英、徐镜心、段世恒等五人密谋反袁被捕,林、徐二人旋遭杀害。两天后,奉天国民党人孙祥夫、刘艺舟、马明远在大连的秘密机关被侦破,马明远等旋遭杀害,杀伐可谓肆无忌惮。他们对孙中山先生则早有暗杀之心,早在1898年10月13日,掌广西道监察御史杨崇伊即奏请清政府暗杀先生。在奏折中,他把康、梁也归为孙中山羽翼,认为“孙文尚在,祸机未已”,“康梁避迹,必依孙文,此人不除,中华无安枕之日”。以康有为、梁启超,而归诸孙中山羽翼,实判断大误,但其心之惶悚可见一斑。该奏折呈西太后密收,指出暗杀机会并杀手人员,自荐指挥一切,其秘密程度,“即军机大臣亦勿宣示”(《孙中山年谱长编》,165页,中华书局)。1914年3月下旬,袁世凯又密令两名刺客前往日本,企图暗杀孙先生,亦未得逞。直至1924年,中山先生北上北京,经停上海时,还险遭敌人暗杀。当时有袁世凯的残余势力,准备在码头行刺,情报被民智书局工作人员探悉,向先生卫队长马湘密报,马湘即率卫士多人,在先生步出轮船时持枪左右前后护卫,登车后也同样环绕警戒。同时淞沪护军使卢永祥亦派有大队军警在码头一带布防拱卫,终令刺客阴谋破产。
暗杀郑汝成,乃是陈其美主持的一次周密的策划,可见其智略、胆气的超拔。
上海是中华革命党重要活动基地。袁世凯的心腹——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在此为其布置一切,于革命大为不利。这时,陈其美留沪指挥一切,全国反袁呼声日高,而袁氏爪牙郑汝成拥精兵数万,控制海军,且为人心狠手辣,杀人计划一出即行,为革命进行之巨大障碍。陈其美即以刺杀之道还击之。
刘成禺说,陈英士在家开会,现代巨人首参策划,决定将其打掉,以创劈革命新局。
现代巨人即指孙中山先生。
在沪的党人首脑密商对策,有陈英士、杨虎、孙祥夫等。
孙祥夫指挥一个大型暗杀小组,在第五卡,即白渡桥附近,成员有壮士王晓峰、王铭三(又名王明山)、尹神武等多人,每人炸弹一只,驳壳枪一把、子弹一百五十粒。(参见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
1915年11月10日上午,郑汝成往日本驻沪总领事馆,祝贺日皇登极。伏击组埋伏的英租界外白渡桥旁,先过来一位大官,相貌和郑汝成绝似。但孙祥夫极力阻止手下,他认为此公着高级大礼服,情形可疑,因郑汝成参加日皇加冕大礼,决当穿着军服配勋章,没有穿文官燕尾服的道理。于是放过。果然过了20分钟,一架大汽车轰然而来,保镖三个前坐,郑汝成右坐,他旁边是他的总务处长舒锦绣。郑氏勋章绶带耀眼。汽车在此将有一个大弯道,必须减速,刚转弯上桥,暗杀组下令开火。王晓峰首先投弹,落于车后,将后轮炸毁,汽车乃戛然停住。王铭三此时开枪连击,而郑汝成打开右车门跌落出来。王晓峰急趋近捉其衣肘,近身连开九枪,将其心脏打烂,而郑汝成卫士也在混乱中开枪还击,却被王铭三先行打伤打退。铭三且抓住车门,将舒锦绣也击毙在车内。王晓峰击毙郑汝成后,本可避走,但却站在桥头演说一分钟。其间,外籍探员执铁棍来捕,被他打退。但当他换弹夹时,外籍探员从他的侧背偷袭,终于被捕。其余小组成员均顺利潜回机关部。
王晓峰临刑前谓“吾志已成,虽死无憾”,孙中山先生对之极为称赏:“此等气魄,真足令人生敬。沪去此贼,事大可为。”(年谱长编,上册,965页)郑汝成被刺,在全国引起极大震动,海外也很快知情。那时郑汝成的儿子在京读书,与吴宓为同科同学,闻电驰归上海。吴宓说:“上海镇守使郑汝成,昨被狙击,身中十六弹殒命。国体变动以来,此为暴动之最烈者也。”杨度挽郑汝成云:“男儿报国争先死,圣主开基第一功。”(《吴宓日记》第一卷)杨度这种人,本事不大,权欲熏心,如挽郑汝成联,简直不通之至,真事之最可噱者。
此次暗杀,相当于一次小型战斗。分卡布置,策划极为周密,最重要一卡人员尤为充足,弹药充量配备。各执行员身手矫健,胆气豪迈,均出于万无一失之考量。
陈其美的生与死
陈其美幼年读书得宜,初步了解中国文化的同时,兼得智勇崇正及疾恶如仇的性格。像司马光砸缸一样,他曾经火中救孩;喜耍惊马,两次遇险,都能急中生智,救出和他同龄的小孩。
他在1906年冬入同盟会,1907年又介绍蒋介石加入。
职业革命家与新闻界的关系往往一体两面。陈其美在上海创办《中国公报》,另外参与创办《民立报》,为外勤记者。他在此间工作的特征,有所谓四捷: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
辛亥革命前两年,他和王金发等创办天宝客栈,为会党联络机关,策划全浙会党代表大会。此会议为刘师培告密破坏。刘氏1908年夏天为争夺同盟会干事职权未遂而变节,为端方亲信,他以同盟会员身份掩护,充当端方卧底,刺探要情,告知端方,导致党人张恭被捕。
陈其美派遣王金发申斥刘师培,责令其离开上海。
他也在青帮中积聚力量,他本人属大字辈,辈分甚高。
1909年,他运动霍元甲,计划以50名青年从师霍氏,半年为期,学成后,四散开来每人又再教授50名,由此扩展,10年可练成10万以上精兵。该计划后因霍元甲为日本人毒杀而搁浅。
1910年他与宋教仁组同盟会中部总会。陈其美为庶务部长,将涣散力量集中整合。长江为四战之地,上海为咽喉,襟带全国,控制中部……总部设在上海。为后来光复上海、支持武昌起义,光复浙江,起到重要作用。
1914年秋,由图东北,改图长江中下游地区。9月,攻上海制造局。陈其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联络军情、军械物资。
袁世凯令上海镇守使郑汝成暗杀之,范光启遂亡,一如宋教仁。范光启策反的袁系军队,也被郑汝成捕杀二百余人。
中华革命党时期,陈其美为最高策划者中坚,遂怒杀郑汝成。
其人,多谋、有勇,敢打、善攻。几个人、几百人,敢打;几千人上万人的队伍,也于不同时期指挥裕如,发起攻击。
在荆棘四合的年代,他不畏挫败,广为张罗,暗杀、起兵、筹款、策反、著文、办报、联络、运作……所为皆大丈夫事。暗杀郑汝成,设置五道防线,最后以卡兜住,使其插翅难逃。
1915年10月,陈其美招呼从日本回来的杨庶堪、蒋介石、丁仁杰,拟杀郑汝成。郑氏为人凶悍,拥精兵10万。11月10日,郑汝成赴日本驻沪领事馆,朝贺日皇登极。
为击杀郑氏,他策划周密、布置精当。
第一卡,在十六铺,由吴忠信领之。
第二卡,布在跑马厅。
第三卡,埋伏外滩。
第四卡,在海军码头。
第五卡,外白渡桥,由孙祥夫、王晓峰、王铭三执行。
对打击对象、方向的确认、选择,军事、江湖、社会种种关系,运用于实际,均有精密考量。
小型定点打击,就是暗杀;大型军事攻击,如集中苏、浙、镇江、淞沪大军包围攻击南京。
其美可谓大幕僚,却因疏于防范,而丧命于滥军阀所遣杀手,或有防不胜防之处?蒋介石后来极重视个人安全防卫,乃因其师陈其美疏忽大意毙命一事创巨痛深。
袁世凯杀陈其美,系通过张宗昌、华阆荃、李海秋这一条线来执行。护法运动的展开令袁世凯极为恼怒,而其美披坚执锐,毫无退意。袁氏觳觫恐惧,乃决意除之。
当时不断武装攻击,经费开销甚大。叛徒李海秋遂以谈军火经费接洽名义接近陈其美。在1916年5月18日这一天,五个中国人外加一日本人,以谈生意为由,进入其寓所,近距离射击,其美头中三枪而亡。
吴稚晖:两代幕僚,为国之心可鉴
吴稚晖把生活变成玩儿,这玩闹中有血、有泪,也有酸楚以及关注苍生的哀叹。他是孙中山先生的幕僚,也是蒋介石的幕僚,两代幕僚,奠定他的眼光和胸襟。
1901年六七月间,中山先生在日本接待来访的留日学生,有吴禄贞、钮永建(惕生)、程家柽、马君武、张雷奋、王宠惠等数十人,他们中多数尚未见过中山先生,一些人更倨傲轻狂,以为中山不过是龙蛇起陆的草泽英雄罢了,甚至懒得往访一晤。但很快,他们的看法转变了。他们深深感慨到中山先生大木百寻、沧海万仞的伟岸气度,这转变的过程,颇堪说明问题。据《吴稚晖文存》记述:“余三月至东京,五六月间,钮惕生偕吴禄贞、程家柽去横滨晤先生,我未以为甚合,及闻惕生言彼气度如何之好,我始惊异。”又在其《总理行谊》中记述:
一天,有一位学农科的安徽程家柽(一个最大胆粗莽的革命家,民国三年被袁世凯骗了,杀在北京彰仪门),又有一位湖北吴禄贞,来寻钮先生,要邀我同到横滨去看孙文,我虽不曾骇成一跳,暗地里吃惊不小。我说:梁启超我还不想去看他,何况孙文,充其量一个草莽英雄,有什么讲头呢?他们三人微笑而去……傍晚他们回来了,我马上就问孙文状貌,是否像八蜡庙里的大王爷爷?钮先生说,一个温文尔雅、气象伟大的绅士。我说与梁启超较如何?程摇头道:“梁是书生,没有特别之处。”当时钮先生说道:“你没有看见,看见了定出于你的意料之外。”其时钮先生,以书院有名的学者,与后来《申报》的主笔陈冷血——梁鼎芬并称为“二雄”,亦受到张之洞看重。我就问他:“难道孙文就有张之洞的气概吗?”他说:“张之洞是大官而已,你不要问。孙文的气慨,我没有见过第二个,你将来见了,就知道了。”
甚至有仅见先生书法即已悦服者。章士钊记:“一日,吾在王侃叔处,见先生所作手札长至数百言,用日本美浓卷纸写,字迹雄伟,吾甚骇异,由此不敢仅以草莽英雄视先生,而起心悦诚服之意。”(《辛亥革命回忆录》1集,243页,中华书局)
中山先生不可思议之人格魅力,除有天赋奇智以外,更由其素养、学识、敏锐、识力、亢爽、深情、沉着、率真、勇毅综合而成。那些后来成为大功臣、大革命家的留日学生,在当时与先生识,亲炙教诲,也就从“山有小孔,仿佛若有光”的小隧道,一下子进入了土地平旷、阡陌纵横的桃花源,顿有豁然眼明的开朗了。个人的行为绝非沧海一粟,当其涌上社会行为风浪的顶尖,即带动生命力寻求更为良性的循环。值此万木萧疏的时代,回望那智窍大开的时分,令人何等眷念不置啊!
稚晖后来更回忆断言:“国父是一个很诚恳、平易近情的绅士。然而只觉是伟大,是不能形容的伟大,称为自然伟大,最为适当。世俗所谓伟大,都是有条件衬托出来的,或者是有贵人气,又或者有道学气,又或者有英雄气,或者摆出名士气,而国父品格的伟大,纯出于自然。”
二次革命流产后,袁世凯笼络吴稚晖,授予大勋位,稚晖却之,尝谓“切盼公等宝贵精神,专注于国难勿更以揶揄为消闲,侮辱书生。公民吴敬恒敬上”。
1922年,陈炯明叛变,中山先生避走上海,吴稚晖专程从法国回国奔走于京、沪,劝陈悔过,而陈氏执迷不悟。
笔者曾写有《民国五疯子传》,其一便是吴稚晖先生。1927年北伐途中,宁汉分裂,各方多端调停。汪兆铭4月初来到上海,双方国民党元老开会斡旋辩论,会议开到**,吴稚晖十分激动,竟陡然离坐,到汪精卫面前跪下,求他改变态度,与蒋介石携手共赴时艰。“会场空气,至为激**。吴氏下跪,汪则躲避,退上楼梯,口中连说:稚老,您是老前辈,这样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全场人都为之啼笑皆非。”(《李宗仁回忆录》,第32章)可见其行事龙跃虎走、毫无拘碍的态度。吴稚晖1949年后迁居台湾,时已80岁,仍与早年一样布袍土袄,大概很早他就抱定以清苦为乐的墨翟思想。他以辛亥元老的身份为蒋介石所用,可以直入蒋介石的官邸不待通报,但他与劳苦工农同在的思想却颇彻底,坐火车总是四等,与贩夫走卒为伍。有一次他在浦口坐渡轮,忘了带钱,收票员看他一个十足土包子,竟打了他一耳光,待下船见军政大员恭迎之,收票员竟下跪求饶,他则一笑了之。在重庆时,他住一间商店偏房,木板朽烂,漏风漏光,黑暗低小。曹聚仁先生说:“蒋介石到那去看他,有如亚历山大大帝去看那位木桶里的希腊哲人。”早年王照(王小航)骂他是王八蛋,吴稚晖嬉皮笑脸,回敬一句:“小弟不姓王。”可见其机警敏锐,头脑的灵动。
早在民国初年,吴稚晖任国语统一会会长,六年后(1918年)编了一本《注音字典》,又写过不少“提倡科学、工艺救国”的文章,北伐途中,他任国民革命军(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稍后冯玉祥曾致电骂他:“如有人骂先生:苍髯老贼,皓首匹夫,不惜以党国元老为独夫做奴才,死后有何面目见先总理于地下,先生将何以自解?”冯玉祥也是诙谐百出的人物,骂人出以设问,真是入木三分直到骨,可这吴稚晖也是骂人专家,汪精卫、胡汉民常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其议论风发,评骘当世人士,故落下疯狗的绰号。台湾作家张文伯先生记吴稚晖谈话,锋芒百出,说是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必须听完,如果想中途溜走,他会狠狠盯你一眼,或者索性叫住你:“不要走!”他能把最粗俗的说成最美妙的东西。
当其在法国主持《新世纪报》之际,著有大量白话文鼓吹革命。用语村俗,滑稽突梯,诙谐百出。1908年的《臭皮囊》一文,有谓:“张之洞之徒,必悉置中国之前途于不问,而以一身系爱新觉罗氏之安危,又取一二岁之小孩,坐于聚义厅之虎皮褥子上,为彼等磕扁老死人头之主义。一毫无智识、本性温良之载沣,又奉之为摄政王,使其执强盗之刀。彼老娼那拉氏死后两日,其弟之女,新皇太后者,亦狡亦黠,第二之贱娼也。专为一食乳小儿,一诈黠小娼妇后日之衣食……”诸如精虫、屁、岂有此理、精虫卵蛋、乌龟王八……这些词语,都为他所爱用,非如此不足以说明问题。
反理学的思路在他文中特别明晰。他爱用人体、生理等词汇,乃是世事、世道、人物沦于下三路,肮脏的东西占了主流,他就必须以最切近的方式来还击,来消解胸中块垒;非此无以表达他的愤怒,非此无以尽快传播他的见解。当曹锟贿选时节,5000大洋买一票,完全将民意代表的作用扭曲,吴老当然看不过去,于是他骂道:人的精虫若都能胎化为人,则曹锟和他太太**一次,即可有四万万个子孙,然后一致投票选他老子做总统,根本就无须花钱收买议员。闻者自然忍俊不禁,噢,贿选总统原来如此。于是,“精虫总统”与“猪猡议员”恰好配成一联。
新文学家刘半农耗费多年精力搜寻《何典》一书,就是因了吴稚晖的推崇,他的用语、句式,乃至用意,都得此书的精髓,而更加的发扬光大。
半农表示:“吴老丈屡次三番地说,他做文章,乃是在小书摊上看见了一部小书得了个诀。它开场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此书便是《何典》。吴稚晖推崇清代落魄文人张南庄的那本诙谐小说《何典》,并夸大说,他做文章,秘诀都自《何典》来。刘半农印这本书来卖,鲁迅前后为它作过两则序跋,承认它有相当的可取之处。吴稚晖向人推荐,极赞其开场词中的两句“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觉得如此作文,风光摇曳,由土俗而臻于妙趣,真与众不同。吴先生的政论、杂文包括他的谈吐,得力于这种民间文学处甚多。他的种种表现,也沾了这种“民间文学”的气质,天壳海盖,架空楼阁,有一番触景生情,神出鬼没的效用,但他却是现代中国提倡科学的先知先觉。中国人尝讥笑法国航空机师在上海市郊的飞行表演,吴稚晖说:“大家不要笑,明天,满天飞机犹如蜻蜓的日子就来了!”其言可谓敏锐有味。他提倡科学的方式,推进科学的努力,影响过整整一代知识分子。只因行为的放诞而杂以诡异,才引来“疯子”的绰号。
他的名言如“官是一定不做的,国事是一定不可不问的”。他早年从孙中山先生,先生西去,又寄托全部希望于汪兆铭,后见此公无可作为,乃长喟,转而跟定蒋介石。1926年,国共合作北伐伊始,年过花甲的吴稚晖在北伐誓师大会上,将孙中山的遗像和党旗、国旗授给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
他与政敌笔战,也可以用别人所不敢用的秽语相嘲骂。北伐以后,蒋氏对他推心置腹,而他对蒋氏也确是鞠躬尽瘁。
李宗仁将吴稚晖称为“始终帮蒋抬轿子的丑角吴稚晖”,这个定位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