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山峦(1 / 1)

平民历史 云峰 著 8772 字 3天前

文 / 曹立群

引子

“老实交代,到底有没有小芳?”妻子的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多年了,我每次的答案都很一致,但每隔一些日子,她还是要再问一遍。

“真犯嫌,哪能人人都有小芳!”(“犯嫌”是南京话中讨厌的意思,用法也完全一样。)自从《小芳》这首歌风靡以来,小芳已成了旧情人的代名词,因为我也下过农村。《孽债》这部电视连续剧问世后,问起小芳,又多了一层以前没有的含义:没准不仅有小芳,还有个孩子呢!

“你老实交代,我既往不咎。”她脸上挂着诱人的微笑,无比温柔地靠在我身上。

“少来这一套,没得就是没得。你一定要掐到我说有,不是存心让你难受吗?”我耐心地解说。

妻子问不出结果,不久便呼呼大睡。我这边却翻转无眠,大脑里回**着《小芳》的曲调和歌词: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蒙蒙眬眬中,有些已经忘却了的记忆开始慢慢地从心底升腾起来。那是丝丝缕缕、淡淡的、苦中带甜的回忆,隐隐约约,在妖娆无边的桃花丛中,还真浮现出个青春活脱的小芳!

故事

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小芳。这种追忆,不是切切的思念,只是不经意时,心底就会飘过一点点小芳若有若无的影像。

我于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那时我们必须自觉自愿地俯首于命运的安排,到农村去“插队落户”。

知青是特殊年代的产物。一九六六年开始的“**”,闹得全国一片混乱,生产力停滞不前。一九六八年底,“红太阳”的革命目的已达到,但四百万血气方刚“拿起笔作刀枪”的中学毕业生待在城里,既不能升学,也不能就业,看得他老人家心烦意乱,于是挥挥大手,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一时间,全国各地高中、初中的毕业生,热泪盈眶地响应号召,打起背包就出发,拿起锄头作刀枪。

到一九七五年,知青下乡的热情已消退。一九七四—一九七六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下乡再煽**。不像“老三届”的知青,我们不需穿林海,过雪原,去“支边”,也不用到偏远的苏北农村去“插队”,我们去的只是近郊的农村或农场。不幸的是,此时已形成制度,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去,基本原则是每家“两丁抽一”。不过这时也体现了进步,这“丁”男女皆宜,决不重男轻女。此外,独生子女可以留城,有疾病的也可以留城,这样,全班一大半的人都可留城,下乡的只是少数。

这时的人也学乖许多,人人知道“蓝天、白云”下的艰辛。春节过后一开学,学校里本来就靠边站的数理化全部取消,下乡的政治挂帅,大张旗鼓开会动员,小组讨论,人人表态,忙得团团转。班主任家访,父母在单位被叫去开座谈会。

我校还出了个想顺杆往上爬的猴,是某军区司令的千金。她登台大唱高调,随着“山丹丹那个开花赛朝霞,延安那个窑洞住上了北京娃”的歌曲,宣布延安窑洞也要住上个南京娃(但愿她现在一切都好)。闹腾得十几个积极要求上进的同学也跟她报名去了延安。但大部分人此时已变得透心凉,对台面上的慷慨激昂不感兴趣,表面随大流、半起哄地鼓掌几声。当然,饭得吃,屎照拉,写申请书坚决要求到农村安家落户,扎根山村干革命的都是家里“两丁”中该下乡的。

我在家是老巴子,即最小的一个。一哥留城,一哥下乡,我成了动员的重点对象。但我对笔、对锄头、对刀枪都不感兴趣,就像对入红卫兵、对入团都不感兴趣一样,死活不吃那一套。磨磨蹭蹭搞了几个月的病退,实在不行后,我“幸运”地搞到一个去国营林场的名额。那年头,去农场等于吃皇粮,十二元/三十八斤粮票一个月,旱涝保收。于是,一过完年我就走了。

我去的是江浦县的一个国营林场的水果大队,桃子小队。第一次看见小芳,就被她的美丽、鲜活震住了。那是到农场两三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我和小李、小刘被分配去给桃树施肥。当我到达时,远远看见身披朝霞、亭亭玉立的她,疑是天仙。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没见过她。记得第一天下午抵达分场,几个同来有几分水色的姑娘都被分配留在分场。晚饭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了十五里高高低低的山路才到达水果大队。“广阔天地”在城里听起来还有点诗情画意,空旷的山野,几十里不见人烟,走起来令人心寒无比。短小精悍脸色阴沉的程队长给我们介绍了队里所有的人,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女知青身上,还暗自懊恼,新老知青中一个漂亮的也没有,一个个都像蔫了的黄花。

每年开春前,队里集肥要“干塘”,挖出鱼塘积存的淤泥做肥料。挑塘泥,有负责挑的,有负责挖的。小芳大大方方地问:“新来的?”

我老老实实地答:“唉。”

“挑过担子吗?”

“没得。”

“先试试。我和老王挖,你们挑。”她三下两下就替我添上一小担泥。

小芳是个漂亮的农村女孩,天色无饰,漂亮得健康、自然、朴素。辫子又粗又长,摆动在腰下一点,走路时很有节奏的颤动幅度,恰到好处。一双不大却很传神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洁白的牙齿,嘴合起来就像一个红红的樱桃。宽松的衣裤掩藏不住那令人羡慕的身材。

小芳的话音像山间的小溪,虽然带点土,却非常清脆,和南京人处长了,学得一口的南京腔。她肤色好,淡黄色的皮肤非常细腻,干活一热,黄里透红,让人好不心怜。年轻女子的水色好了,就能把整个人带活,带出一轮青春,一种光泽,一种韵味。小芳使我想起那年头的大美人,电影《春苗》里的形象:健康、敦实,能干活、能挣工分。

老王却对我们不大理睬,乍一看,很“夹生”。他动作慢,躬身用铁锹卖力地切割,挖起一方一方的泥,搁到我们的竹篓上。看我们很累,也不说一句安慰的话。给他敬烟叶也不收。

收工时,小芳在我耳边悄声说:“老王是国民党军官。”

“国民党军官?”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当时,认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非常重要。后来晓得,这队里还真有不少阶级敌人。老王是一九七五年最后释放的国民党战犯。还有个和尚,被迫离庙,虽还俗,但又一直不结婚,于是上头有令,他在场里受到“特别照顾”,不能乱说乱动。还有一个名中医,因为书记的大儿媳也是医生,一村不能藏二医,于是被勒令不许再走资本主义单干老路。

队里情况复杂,自己又非根红苗正,除了装聋作哑之外,阶级敌人这根弦更要绷得紧。头上有辫子,屁股上有尾巴,和阶级敌人一起说话办事,要格外小心。

据说小芳原来和刘老师的儿子好,后来,小蒋一出现,就把她的心夺走了。刘老师是我们分场唯一的果树技术员,专门负责全场的苗圃,大家尊称他为老师。我们的果树育苗、嫁接、修枝等技术都是他教的。刘老师为人极为客气,总是悔人不倦,但他说话从不正视别人,即使在讲课时,脸上也鲜有笑容,也从不和人主动打招呼。他的状态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十分普遍。他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分场的小学教书,是个聪明、憨厚的小伙子。

小蒋是我们队的团支部书记,也是知青,比我们早来两年,属于“老杆子”。身高一米八,皮晒得铮亮,浑身是肌肉,做农活,打篮球,搞宣传,都是好手。工人出身,一心想向上爬。咋咋呼呼,一脸的春风得意。我来的第一个晚上就认识他了。

小蒋在苹果小队,干活时和小芳没有接触的机会,倒是我们桃子小队的知青,天天和小芳一起干活。小芳是“老职工”,我们的师父,领我们干活,一见我们做得不对,马上就甜甜地大声吆喝:“哎,看你累得噢,这样做。”(“累”是南京话,相当北方话里的“累赘”、“笨拙”的意思。)知青谈恋爱是犯双重错误。我们是革命的新一代,是下乡来“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接受再教育的,要一心一意搞革命。谈恋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搞”这种情调的人,和乱搞男女关系的“流氓”没什么两样,都是犯思想路线上的错误。

知青和农村人谈恋爱更是致命,这意味着一辈子都甭想“上调”(即回城工作)。现成的例子就在眼前,医务室的赵医生是一九六八年的知青,和当地人结婚而至今没能回城。其他“老三届”的知青大都已回城,没走的也都在总场、县城的工厂里,只有结婚的她还在偏远的队里。平时常常念叨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此时听着像醒世警言。

小蒋和小芳的爱情从来不是明目张胆、死去活来的,而是眉目传情、心照不宣的那种。由于事关重大,竟也没人开他俩的玩笑。当然这种“恋爱”决不是现在人想象的那种程度,偷偷摸摸地抱起来往**跳。

对于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无产阶级,这叫“谈朋友”,或叫“搞对象”。这种关系也很简单,说好听的是比较含蓄,说不好听的叫压抑:只要俩人经常在一起,看电影、聊天,干活时相互帮助,生活中相互照顾,就是好上了。当然“好上了”也不是现在人所说的“搞上了”的意思。事过境迁,要想准确表达一个时代的氛围,而不让不同时代的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看来很难。

当然,不是说所有的男女关系都这么简单。自古以来,食色,性也。不过还得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即“饱暖思**”。当时,知青想回城的压力都很大,小蒋也不例外。他不仅有回城的压力,还有向上爬的雄心。他是我们队的团支部书记,眼睛却盯着分场团委书记的位置,每次分场场长或书记来,他都忙得屁颠颠的。据说入党报告也呈上去多时,还忠实地每月一次地写思想汇报。因此,他很小心谨慎。

对**的自然向往,被熏红了的政治压抑着,化作无尽的、不着边际的闲聊。如果发现哪对男女可能有实质性的关系,更有好事者跟踪、窥探。如程队长和女知青“二吨半”的床头关系,就硬是被我同宿舍的小李和小刘发现的。

程队长土生土长,参军、复员后做队长也有五六年了,早就把农民兄弟的淳朴和善良磨了个精光。他长得古里古怪,还一天到晚拉着又黑又长的脸,好像别人都欠他的钱,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人,随时要发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知青中有好斗打架、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都不敢得罪程队长。他掌握着本队知青的户口和档案。

“二吨半”是个胖姑娘,在吃得半饱的当时可是个稀有动物。说得一口悦耳的北方普通话,为人爽快,在男女关系上据说也是如此。父母显然是军队上的,但肯定不得志,说不定是林彪线上的人。

“二吨半”和程队长的事在知青中绘声绘色地扩散,结果,新鲜感和好奇心被满足后,大家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出身“根红苗正”,屁股上“没尾巴”的人,关上门恨恨地骂两声。胆大的对着程队长的老婆纵情高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胆小的只好在心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大家沉重的心情就来自于这知情后而又没处发泄的悲哀,谁也没胆量告发大权在握的“党的干部”。农村经过“四清”、“文革”,领导班子受到一些冲击,但总的来说,比城市稳定。诬蔑党的干部,是现行反革命罪,轻则开除,重则判刑。和他顶梁子,给小鞋穿,是便宜了你。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公仆,永远伟大、光荣、正确。他的需要,就是革命需要。于是,这故事就像空气中回**了大半年的哀乐那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农场的日子很有规律,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工作六天,一、三、五晚上政治学习两小时,星期天休息。知青们不开伙,食堂里大锅煮菜,大桶淘米,五分钱一盘素菜,一毛钱一盘搭荤的素菜,一毛五分钱一盘荤菜。

星期天,洗衣服,洗澡。夏天,跳到水塘里又游泳又洗澡。春秋冬洗澡,总是成群结队、男男女女一起走到汤泉镇上,来回走二十里路,连自行车都没有。好处是洗的是免费的温泉浴,特解乏。洗完即在小镇上撮一顿,出了馆子,再在地摊上顺便买个好吃得一塌带一抹的旺鸡蛋。我常和其他几人加入小蒋和小芳的行列。

做活的女人,此刻最美。平时干活,长发碍事,总是扎起辫子盘在头上,此刻,人如出水芙蓉,发似柔情万种的柳枝,长长的、密密地披垂下来,迎风飘逸。再饱餐一顿,更是满面红光。回来的路上要是能爬上个时速不到五公里的手扶拖拉机,那比在城里乘红旗轿车还风光。

便车不是每次都有,常常是十里路走下来,没见一辆手扶拖拉机。或者是人家在坐满了人的手扶拖拉机上向你招手。更糟糕的是爬错了车。

有一次,我急猴猴地第一个爬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心里还很得意,但觉味道有点不对,再回头一看,同来的人,一个也没有跟着我爬上来,还个个都捂着嘴,只有小芳在招手叫我下去。我赶紧又跳下车,擦身而过的手扶拖拉机送来一股恶臭的巨浪,我差点儿被熏昏过去,定神再看,才知是运尿素的。身上、手上的浓烈的骚味,几个星期都没散尽。

周末吃饱喝足后,大家有时在一起“提壶”。我知道,“提壶”在八十年代的南京又有了新的含义。汉语的优越性在于语义随环境和音调而产生特殊的意义。男知青站在山冈上扯着嗓门,“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不由得不让女知青打个冷战。或者,男知青笑眯眯地看着女知青说:“奶奶,你听我说。”这种流行的革命的句子,一下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新意。言归正传,在当时的知青中,“提壶”就是打扑克。因为小芳喜欢“提壶”,我也常混迹其中。不论吵吵嚷嚷,大声吆喝地打,还是在一旁做小芳的参谋,我都不亦乐乎。

开春后的一个周末,吃饱喝足后,大家聚在山冈上。有男有女,空气中自然就弥漫着暧昧,兴得一头核子又有文艺才能的人,开始即兴表演(核,读hu,指脸上的青春痘)。起先唱的歌都很“主流”,如八个样板戏片段、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些歌曲铿锵有力,和八十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的港台靡靡之音有天壤之别。

小芳的二胡独奏,是一曲知青不敢拉不敢唱的《苦菜花》,丝丝扣扣,如诉如泣,把众人带入了一个不同的境界。在小芳的带动下,胆大的开始唱苏联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不知谁领头唱起了《三套车》,立马把大家唱得如痴如醉,情绪低落,两眼发直,深感自己的前途和那匹百十年前的俄罗斯老马没什么不同。

孤月昏暗,天幕低垂,夜渐深了,女知青都先回去睡觉了。走了女知青,大家唱歌的兴头也没了,就转为吹牛聊天。我和几个男知青也悄悄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房后,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夜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苍凉且悲怆。我禁不住心生好奇,披了件外套,回到那山冈。这时只有三四个神情凄凉的男知青,地上多了半瓶山芋酒。他们看到我,也不觉意外,也不避讳。小李冲我欠意一笑说:“吵醒你了?”

“唱的什么歌?”我问。

“我们知青自己的歌。”平时吊儿郎当的小李,此时很严肃。吸了口烟,又唱了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滔滔的扬子江畔,有我那可爱的南京古城,是我的故乡……”小李音色浑厚,略带嘶哑,透着苍凉。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感受到当时内心的震撼,那种从心里往外渗透的寒意……过后我才知道这首歌叫《南京知青之歌》,是南京五中知青任毅插队江浦时创作的。它表述了知青悲怆的思乡之情和强烈的失落感,而这种情绪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公开表现的。任毅因此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刑。

这首歌是知青心声的自然流露。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播放的知青之歌是:“走革命的金光大道,向广阔的天地进军,农村需要我们,我们更需要农村。拜工农为师,担革命重任,开一代新风,做一辈新人。”(《向广阔的天地进军》)。播放的知青诗词是:“胸怀朝阳何所惧,敢将青春献人民。”“战斗在广阔的天地里,脱一身皮炼一颗心,为消灭城乡‘三大差别’,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如今读起来,甜酸苦辣,百味俱全。

我从没敢公开和别人一起唱过《南京知青之歌》,只敢躲在被子里,含着热泪在心里哼道:“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们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

我们队位于半山腰,四排平房。一间宿舍四张床,放上桌子,撑起蚊帐,挂上毛巾,立马显得很挤。春天一到,我常常一人到山冈上,图个清静,看点书。一天,我带着本英语书,独自坐在山冈上,痴痴地望着山下唯一的一条马路,蜿蜒南去,心神随公路上的车,驶往南面家的方向。

一片绿叶掉在我头上,我一抬头,小芳笑呵呵站在我身后。我挪了挪身子,她就在我身边坐下。异性的芬芳扑面飘来,让我心头一颤。还从没有和自己暗恋的姑娘这么靠近地坐过。表面上我却装得满不在乎。

“吃过了?” 她开启芳唇,露出碎玉般的牙齿。

“嗯。”我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点头答应道。

“哎哟,学外语呀?”她有点吃惊。那年头,外语就是英语。在读书无用的气氛里,学外语很邪门。

一驾飞机划过旷野的宁静,从头上飞过。

“坐过飞机吗?”小芳温柔地问。我本想幽默地哄她说坐过,但话到嘴边,又变了老老实实的“没有”。过了一会儿,我又加了一句干巴巴、酸溜溜的话:“但坐过火车,去过北京、上海。”

旅游在当时几乎不存在。即使城里长大的年轻人也很少到其他地方去玩。小芳像大多数当地人一样,除了南京,哪儿都没去过,也没坐过火车,对北京、上海憧憬无比。

一时无语。我偷眼看小芳那透明的眸子,充满向往地注目着飞机消失。那年头,我不敢胡天胡地吹牛,给人的印象是说话不多、老实巴交的读书人。见到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惊慌,话未说脸先红。作为狗崽子,要想不受伤害,只有把自己深藏起来,时间长了也就变得很木讷。暗地里,活跃的思维常让我感到自己像《海港》里的钱有为。和小芳在一起的愉快就包括不言的默契,宁静中的自在。

“你家老头是干什么的?”(“你家老头”是南京方言,指爸爸。)“烧锅炉的。”我从不告诉别人爸爸的真实工作,已成习惯。

“不告诉我拉倒。”小芳嘴一撇,不再说话了。

小芳号称初中毕业,实际上那年头,多数人连小学也都没能好好上。她特别相信鬼魂,对科学解释天文现象绝对不信,而一口咬定有“人”操作日月星辰的起落,四季的变化。我常常想,如果让她去问“动脑筋爷爷”几个问题,保证能让“动脑筋爷爷”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同时她又很有实际生活的经验。我问她为什么到桃子小队工作,她说这儿离家最近,她又最爱吃桃子。她告诉我“桃饱李伤人,杏子树下抬死人”的民谚,还活龙活现地教过我一个治便秘的偏方:空腹吃俩梨子后,再喝一大杯凉开水,保证十分钟内拉肚子。

来这儿一个月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她提醒我要晒被子。结果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暖和,并做了个梦,梦见过去妈妈为我晒被子的身影。

一天,一个女知青吃午饭时突然厉声尖叫,指着碗里的一个米虫,“异怪死了!”(“异怪”就是“恶心”的意思。)闻声而来的小芳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筷子挑过来米虫,一口吞了,让没吃过米虫的我们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如同当年第一次见人吃螃蟹一样。从此以后,在缺油少荤的知青中,再也没听说有人埋怨过白白胖胖的米虫。

但小芳也有那么一种或是天真、或是心计的举动,让人不敢冲动。有一次我和她单独干活,有一句无一句地瞎聊,偶尔说起心脏的位置,我故意说在右胸,她竟然认真地说她的心在左边。我说人人都在右边,她的也一定在右边。她急了,挺着胸脯要让我摸。看着她热得带火的身材、细得发腻的皮肤、颤巍巍的**,我怦然心跳,赶紧四周看看,没敢轻举妄动。更糟糕的是,休息时,她竟把这事告诉其他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似乎这才意识到我在开玩笑,红着脸跑了。

去农场的第一年,最难熬的是黄梅天。尽管农场在江北,但那整整一个月,细雨霏霏,和江南无异。不出工固然好,在屋里待久了也憋得慌。十七岁是一个不怕雨的年龄,然而到了雨季才真正体会到城乡的另一大差别。撑一把雨伞,在如丝的雨中走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受到无微不至的滋润,令人陶醉。淋一头雨无所谓,淋湿衣服不在意,唯有那归来后满脚的烂泥让人懊恼不已。

黄梅天的政治学习更是没完没了、没日没夜。白天不出工,时常邀请外面的人来作报告。这种“到处莺歌燕舞”的报告大同小异,十分雷同、枯燥。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小芳爷爷的忆苦思甜。

小芳爷爷六十开外,白发斑斑,身板硬朗,满脸皱纹,阅尽人间沧桑却耳不聋、眼不花。他三代贫农,早年暗中帮助过新四军的伤病员,还结识了当今的一位省领导。但他心直口快,刚正不阿,因此没能入党。文革中这位一度倒霉的领导又在他家躲了几个月的“风头”,逃过大劫。后来党的阳光又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被“三结合”进入“省革命委员会”。这也是小芳能从农村进农场的原因。

小芳爷爷的忆苦思甜让人终身难忘,因为他净说些离经叛道的事。说到抗日,先说日本人的罪行,没说几句套话就会说,其实真正的日本军人并没有在他的村子里烧杀**,真正的日本人个个长得白白胖胖,烧杀**的都是二鬼子和三鬼子。这些二鬼子、三鬼子长得又黑又瘦,最坏。二鬼子是朝鲜日本人,三鬼子是台湾日本人……嘿,大伙在下面听得来劲了。程队长赶快尖声地打断他的发言,请他控诉国民党的滔天罪行。于是,小芳爷爷开始大骂国民党兵杀人放火,惨无人道,可是骂了两声后又走了调——真正的国民党中央军,穿得整整齐齐,从来也不杀人放火,杀人放火的都是地方杂牌军……这下,底下听的人开始议论了。小时候,报刊、课本、老师的教导中,日本人、国民党军人都是烧杀**、嗜血如命的恶魔,对其仇恨“高万丈”。程队长干咳一声,瞪了下面一眼,全屋的几十个队员便噤若寒蝉。我们这些可怜兮兮的知青,更是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程队长又堆上笑脸,请小芳爷爷控诉地主老财是如何剥削农民的。于是他又大骂地主老财,狼心狗肺,可是骂着骂着又离了谱——当长工经常吃不饱,饿得难受啊,但再饿再饿,也没饿死过人,直到一九六一年、六二年,我们村上个个饿得骨瘦如柴,一年就饿死了十几口人……程队长小心翼翼提醒他,六一年、六二年是解放以后。小芳爷爷此时已讲得动了真感情,刹不住话啦,“你懂个屁。那年头,人人饿得发了昏。你知道那年你弟弟饿得把什么吃了吗?那年你奶奶被饿死,村里刚好接到破旧风俗立新风尚的指示,死人不许土葬,要火化。你大、你妈带头,火化了你奶奶,把骨灰放在锅灶上一罐子里。几天后,你大见灰没了,问你弟弟,他说吃了。你大问吃的是什么,你弟弟说是炒面。你大当时就昏过去了。”(“你大”就是你爸爸的意思。)小芳爷爷的话刚落音,程队长一声厉叫,也差点昏过去……黄梅天也使上厕所成了问题。我们宿舍里没有厕所,公共厕所离宿舍有二十米之遥。但阴雨绵绵的黄梅天之夜,睡得春情勃发,稀里糊涂的男同胞一泡尿憋醒了,掏出那东西就在门口放。第二天清晨,臊气熏天,路过的人,个个掩面,人人唾骂。

那年秋收,程队长派我们去支援农民秋收,田间收割,烈日当空,干渴难耐。休息时,小芳带我们去农户家喝水。这家老农,满脸风霜,和蔼谦卑,为我们一一洗碗、倒水。小蒋像个“舌搭子”一样,问寒问暖。(“舌搭子”是南京人说好主动跟别人啰唆的那号人。)喝完水后出来,小蒋说:“老贫农对知青好,是革命的感情深,我们应向贫农学习。”大家点头附和。

小芳不开窍地笑着说:“他是地主。”

大家听了,吓了一跳。地主在我们的印象里,是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是坏人,怎么会衣着破烂,一副忠厚可亲的样子呢。

小蒋责备小芳:“你怎么带我们去地主家喝水?”

小芳不以为然:“他家离得最近呗。”

小蒋咋呼道:“我们只能喝贫农的水!地主是阶级敌人,恨我们革命知青,谁能保证水中无毒?”那口气像高玉宝、刘文学,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小芳惊愕半响才涨红了脸说:“他在我们村住了一辈子,从小对我很好,要害你干什么!真是活二五。”头一扭,辫子一甩,跑开不理小蒋了。当时,许许多多这样的小事冲击知青多年所受的教育。大家思绪混乱,似乎有所觉悟,但又不能与人言。

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年。年初,做了二十七年总理的周恩来去世。七月六日,朱德过世。七月二十八日,河北唐山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地震。九月九日,“红太阳”终于合上了他那已经不再光芒照四方的双眼。十月六日,“四人帮”倒台……由于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大道、小道消息频传,日子过得还算顺。

当时的大事是每月一次的团组织生活,所有青年人,不论团员与否,都可参加。表面上,靠拢组织,列入共青团的帮教对象,以后上调才有希望。实际上,这组织生活能吸引人主要是可以和其他点的知青聚会,交朋友。出门在外,交几个狐朋狗友,相互有个照应。

对单身男女青年来说这组织生活也像每月一次的“社交”,大家拾掇得跟过节似的,口中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这年秋天,又遇到这种月会在深山老林的“夹皮沟”开,即我们场最偏远的茶叶队开,全队青年人走得只剩三个:我和另外两个“落后分子”。这两人,大字不识几个,只因为生在城里,居然也叫“知识青年”,虽识字不多,但肌肉不少。那天他们一定让我出个主意,吓唬一下其他点的知青。我灵机一动,让他俩裹着雨衣,抱成一团,从山坡上缓缓地滚下。他们练了几次就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选好地方,等待他人回来。

那天新月刚刚上悬,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划破浓浓的夜色,映照在山谷的羊肠小道上。一股股阴森森、凉飕飕的山风从山脊梁上吹来,把大树变换成各式各样张牙舞爪的魔影,时而还变换出旷野的低声哀嚎。我一人埋伏在槐树上,暗地里思量,相信科学是城里人的奢侈,在这空旷无人的山野里待久了,不由你不信神鬼。

大约十一点钟,我远远地看到一队男女,有说有笑地打着手电筒走来。待他们走近,我使劲摇响了树枝,那俩人便乘着夜色,不紧不慢地从坡上滚下来。

他们俩非常准确地从队伍中滚过,穿过每个人,吓得鬼哭狼嚎的男女青年四散逃命,竟没有一个人敢阻止这眼前黑糊糊的“怪物”。连平时处世干练的小蒋也被吓得眼睛发直,两腿打战,他手上还捏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

我从树上悄悄下来,假装从远处闻声跑来。只见几个女孩吓得哭成一团。小芳也在小蒋的肩头哭,让我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我既后悔也后怕,这种事如果追究下来,转眼可成为一起“现行反革命事件”。那年头的政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也说不准。昨天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今天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老母临别之前,一再嘱咐,说话当心,做事三思。

好在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政治气氛开始宽松,没有人较真。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训了那俩小子一顿:“你看,团支部副书记的尿都被你们吓出来了。”他们嘻嘻哈哈,一边认错道歉,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们共青团员都是‘越是艰险越向前’呢。”

知青刚来常闹些常识性的笑话,对家畜**总是看得津津有味。时间一长,开窍不少。于是,愤愤不平的男知青一脸**邪地问女知青,为什么每家只养一只公鸡,几十只母鸡呀?狗是在打架还是在**?春天深夜的猫为什么叫得那么揪心?

那个时候,什么黄色的东西都看不到,人们穿的衣服的色彩比古代还单调。有一次,我在小李的铺盖下看到一张发黄的报纸,打开一看,有一张尼泊尔比兰德拉王后的照片,当即就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传给大家看,他们也看得很兴奋,嘴上却把小李好好嘲笑了一番。

一天,小刘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们一个新发现,山上站着一匹五条腿的马!正当大家要起身去看个究竟,小芳突然亮起了她清脆的笑声,其他职工也都跟着大笑。我们被笑得莫名其妙,直到程队长虎着脸说:“腿你个!那匹马看到你小刘长得英俊,**啦!”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会相信,牛马的腿中之物竟会粗长如腿。

农场职工对性认识的普及、态度之随和常常让知青转不过脑筋来。我和小李与一群已婚妇女锄草,程队长的屋里人让小李猜谜解乏:“有个东西一拃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塞进去时呼呼响,拉出来时淌白浆。”大伙哄地大笑起来。小李和我想得都面红耳赤,不敢猜,小芳却脸不改色地说出了谜底:“哎哟,笑什么,笑什么,这个都不知道呀,真笨。是牙刷唉。”

小芳的父母不是农场的职工,他们住在离农场不远的村子里。我曾去过那村子,那儿的生活更加艰辛。贫瘠的土地,破败的村庄,农民承受着贫困苦难的煎熬,每日弯腰辛苦地劳作,对生命的幻想渐渐地变成了悲伤的宿命,祖祖辈辈都这样无奈地承继着先辈的苦难。他们在贫瘠的山地上种油菜、山芋、玉米、稻子、麦子,都愿意把命运托付给国营农场,让我看到人们强烈的生存欲望和对命运坚韧的忍耐。

那次去小芳父母的村子里,因为分场杀猪,分给各个队后,发现肉里有猪囊虫,通知我们不要吃,就地埋了。程队长却说,怕它个,照吃。在他的带动下,也有几个职工从食堂取走几块猪肉。知青们也很馋,但大家爱面子,只好暗自把口水往肚里咽。猪肉还剩很多,程队长叫我们给村民们送去。他特意关照,要给小芳的父母送一块。村民们明知肉里有猪囊虫,但对不要钱的肉,也都欢天喜地收下了。

那年过年没回家。“四人帮”打倒了,但两个“凡是”还在,场里继续组织大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新年。我在分场宣传队里拉小提琴,滥竽充数。小芳跳喜儿的北风吹,唱雪花飘。小李演大春,搂着小芳满台转,让我看得嘴上叫好,心里酸。

小芳会拉二胡,对小提琴特感兴趣,满怀娇嗔地多次让我教她。我总是笑笑,半真半假地说,这可不是要饭的二胡。看着她因情急而红润的脸,我安慰她说,将来一定把小提琴送给她,如果有一天我回城的话。

那年头,知青是狗的天敌。知青在农村干的最多的坏事就是偷鸡摸狗。一到冬天,所到之处,像闹狗瘟似的要死一批狗。我们那里也不例外。好在农村的狗,放养在外,又没有计划生育的指标,又没把那活儿给做了的传统,春风一吹,一片欣欣向荣的野外繁殖的景象。因此,狗的数量也不见少。

夏天时,小刘见一小狗,看它好玩,便拿些剩饭喂它。于是这狗就天天来我们这儿。过了几个月,小狗大长。

冬天农活虽少,人体的热量却需要大量的食物来补充,可我们的主食是中熟米外加辣油或老咸菜,肚里的油水严重不足,加之寂寞,嗅觉对荤腥的敏感突然大增。于是,打狗的主意就慢慢滋生了。

一天,小李小心翼翼地试探:“要是把这狗宰了,炖一大锅狗肉,那该有多么好啊!”他摇头晃脑把最后一句的声调拉得长长的,极具煽惑力。众人听罢,个个像威虎山“百鸡宴”上的土匪一样地热烈附和。于是也由不得小刘了。毕竟,狗也不是他的。

大家就计划在过一个革命化的新年时,把狗给宰了。看着即将成为肉汤的狗,大家那几天特别疼爱,都抢着多喂几口。可怜那狗哪知人心的险恶,开心地蹿前蹿后,仰着头,摇着尾巴,来得更勤。

可杀狗这事并不简单。万一这狗是村里革命干部或贫下中农的,追究起来,罪责不轻,所以必须偷偷摸摸地干。要是像杀猪那样,嚎叫起来,让队长或职工知道,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伙一边看着摇头摆尾的狗,一边研究如何下手。打狗的招数有用棍子,用枪,用毒,用电……但都被一一否决。最后,看这一帮人确实不怎么高明,我忍不住说出了一个无声无血的经验,用绳套住狗头,两人一人拉一头,使劲一拉,往树上吊一个时辰,狗就死定了。

大家一致叫好。说干就干,小刘好言好语地把狗哄到僻静处,套上绳子,和小李两人一二三,一下子就了结了狗的性命。剥狗皮时,我忽然想到,到哪儿去烧这狗肉呢?这个问题一提出,大家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知青平时吃队里的食堂,自己不开伙,没锅、没灶、没有柴盐酱醋。想来想去,职工中,设备齐全而又可能帮忙的,只有小芳。于是大家的眼睛一齐望着小蒋。

小蒋平时台面上一本正经,革命口号喊得能冲破房顶,私下里却很“胎气”,即很讲义气、很够哥们儿。在打狗吃狗的问题上,他一直站在广大的知青群众一边。可让他出头找小芳,有点为难他这个当“官”的。

小刘一看,火了,“操!关键时刻,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了。你不去我去。”没等小蒋说话,小刘就走了。大伙等了一袋烟的工夫,只见小刘春风满面地回来了。

元旦的晚上,演完节目后,狗肉也烧好了。大家趁着黑黢麻乌的夜色,把烧好的狗肉悄悄从小芳的厨房运到我们的房间里。一瓦盆狗肉刚端上来,正要下筷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拍得震天响,吓得胆小的差点翻窗而逃。

开门一看,一群女生在小芳的带领下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真是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二吨半”一进门,叉着腰,大着嗓门嚷道:“吃独食呀,真不够意思!”那年头,遇到这种事,叫见者有份。小李赶紧关门:“轻点声,轻点声!”

小王也骂小刘:“你这小炮子子的,有好吃的就把老娘忘啦!”

平时貌似文静的几个女知青已经上桌,趁其他人斗嘴的工夫,先自下筷了。其余的人也一拥而上。那一夜,对酒当歌,尽兴而散。

一九七七年是充满了变机的一年。忠厚的华国锋此时已“脱贫”,被周围一群阿谀奉承之辈冠以“英明领袖”,捧得晕乎乎的。台下的邓小平却韬光养晦,呼之欲出。

开春后,农业学大寨的新**席卷农场,我们这次也没幸免,如火如荼地参加了劈山造平原。以往农业学大寨只停留于口号上,打倒“四人帮”后,英明领袖华主席火眼金睛看穿以往下面只喊口号,没有行动的把戏,号召全国把农业学大寨落实在行动上。跃进分场决定以我们大队为重点,把一百亩坡地桃园平整为一百亩平原,同时,把二十亩低洼地的梨园也拉平。

我们轰轰烈烈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月,真正懂得了“生土”与“熟土”之间的区别。半米以下的生土,硬得和石头没有区别。一镐头下去,火星四溅,也顶多刨半寸深。抬土一杠子两百多斤,压得龇牙咧嘴,直不起腰、迈不开步。两天的热情一过,常常想,难道当年杨白劳、田大江为地主打工会比这更苦、更累吗?为了提高大家的积极性,农场天天为大家提供午饭。因为不要钱,吃起来特别欢,有一次我一口气竟吃了两斤馒头!这时想起小芳爷爷说的,地主到秋收秋种时,也给长工们吃大鱼大肉白米饭。看来世道并没变。大家累得半死不活,着实体会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感觉和晚上“挺尸”的睡觉,翻个身都困难啊。

正当大家沉浸在瞭望一马平川的平原的喜悦之中时,却传来今年要实行根据经济效益发奖金的文件。这对我们无异于当头一棒,晕晕乎乎中明白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腰不疼的道理。一百亩的人造平原至少三年没产量!

随风而逝的桃花落英,转眼换作满树累累的果实,又到了夏天收获的季节。这一年,周围的农民偷桃子的事件受到特别的关注,因为要根据经济效益发奖金,全队拿奖金的希望都寄托在不到九十亩的坡地桃树上。农场的职工和周围的村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拉不下面子,于是,程队长就鼓动所有知青来巡逻,并反复交代任何人都不得吃桃子。

刚开始因为桃核不好销赃,真还不敢偷吃。一天,小芳来吃桃子,只见她手握一根拇指粗的棍子,消失在桃树中。半小时后,她笑呵呵地出来了。我问她,吃的桃核呢。她举起手中的棍子往地下一蹾说,埋了。我这才意识到她手中木棍的另一作用。

年轻人对朋友“胎气”,对外人却很忠于职守,与来偷桃子的插队知青和村民常常发生冲突,甚至打架。周围人要来报复的风声很紧。

男子汉值夜班,每队一个人。盛夏的上半夜,屋里溽热难熬,林中值班,反倒清凉。难熬的是下半夜,夜贼黑,天贼冷。夜深人静的山谷,凉风回**,梦幻在山风间升腾。除了像夜猫叫春一般揪心的风,还有那由风而起的哗哗的树叶声,很是撩人、很是瘆人、很是萧杀。每逢值班,我总是非常小心,非常害怕,从不敢偷懒睡觉,每隔一段时间,就和别人以哨声联系。

吹哨子是小芳的绝活,食指与拇指一勾,往小嘴里一放,哨声直冲云霄,几里之外都能听见。我用指头吹哨子,就是跟她学的。这种吹口哨的方法,城里的流氓、小痞漏才会,但山林里值夜班护林,彼此联络全靠这哨声。

在一个月白风稀的夜晚,一声撕裂心肺的惨叫,划破夜空。许多人都听到了,但没有人起来。第二天一早人们才发现小蒋被打死在桃林里。从流血的现场看,小蒋在被击中要害后,拖着重伤流血的身体,爬了近一百米,死在离宿舍不到三十米的地方。

小蒋被埋在桃林后松林前的山冈上,背靠茫茫的林海,面朝西面的桃园。凶手没有被抓到。

小蒋死后一个月,我搬进了他的房间。小蒋是老知青又是团支书,所以有自己的小房间。农村对死人住过的房间有忌讳,而我要清静,也就不管吉利不吉利了。

这时已是一九七七年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摇身一变成了无产阶级的组成部分,高考已经静悄悄地在全国紧张地开始。这些年来,无产阶级一统天下,靠推荐上大学,实际上是靠父母的关系网和送礼。出身好、父母们又在台上的,当然“纲举目张”,下乡磨个屁股就接到上大学的推荐。出身好但父母们不在台上的,总可以看看革命战友吧,礼尚往来,堂而皇之,也接踵走之。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的,因成分不对,岂敢和革命干部称兄道弟?农场的日子,一直因为没有希望而妄自怅然,高考成了我回城的唯一救命稻草。

这时才发现来农场是个错误。插队的知青此刻都一溜烟地回城复习了。对他们来说,最多没有工分(不拿钱),而农民因为知青不分他们的口粮,正求之不得,因而皆大欢喜。而农场是国营企业,要走就开除你。那年头全国一盘棋,要是被任何国营企业开除,或者是没有档案,永远也甭想再进其他任何国营企业。谁也没吃豹子胆,敢冒这危险,只好找个安静的环境自学。

夏天收完桃子后,全队实行小承包制。所谓大承包是按组承包,而小承包是按人承包。大承包时,要是迟到几分钟,程队长一定会扯着他的公鸡嗓子在门前大喊大叫。小承包后,再也听不见他的嗓门了。小承包既让好几个斤斤计较的知青反目成仇,也促成了好几对知青鸳鸯。往往女的不能完成她们的承包定额,男的完成后就来帮忙。回家后,女的帮男的洗洗衣服,用煤气炉炒盘小菜。这时,感情最容易升华。漂泊的心需要的就是安慰,哪怕是一点点。

小承包对我的最大好处是因为我主动放弃奖金,大家也不挤兑我。国营农场不许请假看书,却可“生病”。于是,我成了医务室的老病号。老知青赵医生,是个“赤脚医生”,平时管个头痛脑热的病,发发**之类的事,所以养得白白胖胖。我去“看病”,她应该知道我的病根,但她从不多问,总是要几天假,给几天假,还关切地问寒问暖,让我永远心存感激。

幸亏小承包和高考同时开始,不然,我和小芳可能不是今天的结局。因为我不去上工,免去相互帮忙的机会。我除了吃饭整天整夜的闭门不出。房间里弥漫着卷烟和山芋酒的混合味道,床很凌乱,是我辗转难眠的痕迹。桌子上摊满了书籍、草稿,地上摆着一台收音机,无聊地沉默着。

小芳偶尔来看我。有时她来,还给我带点吃的,让我暗暗憧憬着“素碗秉烛,红袖添香”的美景。表面上,我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们之间,或许由于小蒋的去世,或许由于我的高考,突然有了距离。我们之间往日的默契时时掺和着莫名的尴尬,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的情绪时好时坏,心里充满矛盾,常常自问,为什么要冒被讥笑、被打击报复的风险?为什么不融入周围嘻嘻哈哈的人群中,做普通的一员?为什么这么含辛茹苦、挑灯熬夜?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泪流满面,觉得自己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过普通人的日子。白天耀眼的阳光,拌着红辣油的粗饭又使我恢复理智,自以为“我辈岂是蓬蒿人”。

孤闷啊,当时队里竟没有一个公开的志同道合的高考朋友。政策多变,坏消息一来,大家都信,赶快夹着尾巴过日子为上策。好消息一到,谁也不能确定这次不是又一次“回潮”。因此,即使十月二十三号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招生改革的消息,表面上众人还都人五人六地继续装着为了共产主义的美好明天,要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样子。暗地里,许多人都在复习,只是不“串联”。正是应了哲人的谶语:情到深处人孤独。

高考后的一天,小芳又来看我。那天,她身穿一件刚开始流行的连衣裙,平时乌黑而闪亮的辫子,此时却像高山温柔的瀑布,婉约地流泻在圆滚滚的芳肩,宛若天上飘下的仙女。我意会到她眼神里的含义,“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但我不敢想,也不敢迎接她的眼神,装作一派纯净,天蓝云白,我行我素。当时叫吃了秤砣,铁了心。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八年二月,望眼欲穿的入学通知书终于来了。我悄悄地收拾行装,在一个静悄悄的早晨,离开农场。除了领导,我谁也没告诉,包括小芳。

之前,我没有忘记我的诺言,把小提琴送给了小芳。在一个冬天的黄昏。小提琴递到她手里时,我们的手指轻轻接触。她的指尖光滑而冰冷,一丝疼痛划过我的心头。那一瞬间,是我们手指的唯一接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真的给我呀?”小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奇,口气上却有点揶揄。然而这时,也许她已经意识到我的离去,但她没问。瞬间的兴奋化为沉默的忧伤。她把小提琴贴在心口,眯着眼睛注目着西沉的斜阳,嘴边显现出一丝苦涩的血色微笑,目光柔柔。看着她这神情,我心头一阵冲动,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暗暗战栗。时空在我周围凝固,那种感觉,像在万籁无声中,一把利剑一下一下地戳在我的心坎上。我仿佛听到她心底的挣扎,我压抑着冲动,却感到自己的心被揪得很疼、很痛。

就这样,在残冬的夕阳映照下,在埋着小蒋的松冈前,我狠心埋葬了两年来的暗恋。用一丝虚伪、两点矜持、三成世故、四分胆怯。心绪如乱麻一般,我不能够毫不在乎。尽管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尽管爱莫能助的愧痛始终缠绕着我,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期,我却从来没有像那一刻,感到自己是那样地窝囊、那样地怅然。

二月的气候,依然挟着深深的寒意。田野、山峦无遮无拦,阴飕飕的山风直往脖子里灌,透心凉。八点钟的天,依然灰蒙蒙的,压抑。吃了最后一顿辣油稀饭,抽了最后一根卷烟,我一夜无眠,为了小芳。凝望蜘蛛网稀疏、房梁毕现的屋顶,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接的过往残片,直到天明。

当我坐入进城的早班汽车里,在回头一瞥的瞬间,透过车窗沾满尘土的玻璃,恍惚看见小芳伫立在埋着小蒋的松冈前的孤独身影,寒风萧瑟,云鬓飞乱。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抽了一下。汽车轰隆隆地离开桃园的山冈,小芳的身影慢慢被抛弃在远方。一滴泪珠滚入嘴角,咸咸的。

佛主说,良善的友情是人生最大的礼物。当年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被注销了城市的户口,自愿在烈日下、寒风中干原始的体力劳动,用青春的汗水换取勉强裹腹的口粮和上调的一线希望。在茫茫的旷野中,在低湿的房屋里,耳听萧萧落叶,面迎凄凄冷风,小芳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亮点。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我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我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村旁……”

尾声

“还真能吹呢。”妻子看完后,轻轻地称赞了一声。

我松了口气。她却话锋一转,关切但不失温柔地问:“你写的可都是真的?”

“写下来的事儿嘛,总是半真半假。艺术来源于……”我有点得意地想给她上堂文学创作理论课。

“这么说这事是真的?”她的音调更加关切,“那你和小芳真有一腿?”

“没得、没得,我和她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的关系’……”我感到她的声调在升高,赶忙解释。

“你们要是有个孩子也是很有可能的啰?”妻子不顾我的辩白,穷追不舍地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

“那怎么可能呢。我做事从不留后患。”我有点急了。

“好你个小子,这下子给老娘问出来了吧!”妻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大声喝道,原先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脸杀气。

“没、没……不、不。”我被妻子的脸色吓得两腿打战,语无伦次。我定了一下神,才缓过气来,恢复了往日的敏锐,“你听我说。人家说,初恋无性,况且是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

“可你们那么年轻。人们也说,春风不问路。”

“那是八十年代的春风。”

“……”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没有回过那农场,脸色阴沉的程队长有没有承包桃场?医务室的赵医生是否回了城?小芳头上的大辫子换成了什么样的发式?其余的知青,是不是也没忘记那漫山的桃花开得无拘无束,忘情而热情,那遍野的落英,伤情而悲情?是不是也没忘记在那欲火中烧、翻转难眠的夜晚,房顶上传来的夜猫叫春声?但愿岁月已抚平了我们青春的痛苦、怅然,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