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六月雪
这是前成都大学副校长庄顷的小女儿梅在“文革”期间面对别人的谩骂、攻击和歧视做出的勇敢回答。而那时,她的父亲已被迫害致死。
我和梅是在“文革”前上小学四年级时认识的。从那时至今,我们一起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成为了一生最为难得的知心朋友。她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太年少,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所发生的一切。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我从梅那里了解到她父亲的点滴。
0000庄顷原姓王,四川广安人。年轻时就读国立四川大学,因成绩出色,被选上保送去德国深造。当时中国正遭受日寇的**,国难当头,充满爱国热情的庄顷为了救中国,实现自己的理想,放弃了去德国的机会,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去了延安。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爸爸是好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却时常独自苦闷,仿佛看到自己的理想在被毁灭。“文革”开始不久,他就被关押在成都锦江宾馆,每天受到连番批斗和逼供。庄顷生前的一位同事曾说过,如果有一百人在一起开会就某事讨论,九十九人持反对意见,他(庄顷)如果认为自己是对的,一人也一定会坚持。
梅继承了她父亲的傲骨,一生的坎坷从没让她屈服过,就像严冬里独傲枝头的梅花。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白色泡泡纱短袖衫和一条墨绿色的背带纱裙,站在同学中间像个可爱的小妹妹。电影《音乐之声》里那个最小的女孩总让我想起梅当时的模样。后来,梅告诉我,她六岁半上学,所以年龄比同学小。梅对我很亲近,就像早就认识似的。她不断地给我讲班里和学校的好多事,还告诉我,她的哥哥和弟弟都在这所小学,她弟弟和我妹妹在同一个年级。我至今记得,当时的梅像个快活的小公主,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高高的额头,讲话时,头微微偏着,一点一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她说每天都是姥姥给她梳头。最明显的,是她脸上那一对小酒窝,笑起来可爱极了。
四年级快结束时,梅告诉我们,上了五年级,她要转学了,到成都大学附近的上游小学去。她还告诉我们,上游小学是所新学校,在草堂寺附近。我那时觉得草堂寺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我根本没有可能再和梅在一起玩了,所以很难过,心想,她为什么要走嘛,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梅走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六年级开学时,班主任突然宣布了一个意外的好消息,梅又回到我们学校了,教务处本来想把她安排在别班,因为别班有空位置,但梅希望回到我们班来。记得当时大家都又惊又喜,欢迎梅回来。我简直觉得是奇迹发生了。
小学快毕业时,“文革”开始了,学校也关门了。因武斗越来越多,成都七中也被烧了,我们家搬进了城里。不久,我的父母也分别去了干校,进了“牛棚”。那时,梅常来我家,我也常去她家,很少见到她母亲。梅的母亲经常被挂黑牌子,游街、批斗、挨打、关押、审讯。冬天,她还被造反派拖到荷花池里,在冰凉刺骨的池水里罚站数小时。我常看到大字报和大标语上,她母亲的名字被打上了红叉,也看到过她母亲被挂着黑牌子挨斗的照片。梅的母亲是个十分优雅、刚柔并济的人,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坚强地挺了过来。
上中学时,我和梅虽不在同一所学校,但仍常来往。梅告诉我,经常有人在她课桌椅上写标语或贴纸条骂她父亲。一天,她进教室时,看见黑板上写着醒目的标语:打倒庄顷。同学们都在注意看她的反应。她把头一昂,大声说:“打不倒的,就是打不倒。”还有一回,当她再次看见课桌上的纸条时,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爸爸是好人!”那时,她才十五岁。后来有同学告诉她,她当时看上去既勇敢又傲气。
当上山下乡轮到我们头上时,我和梅商量好,万一我们俩都得去四川省的石棉县插队的话,我们就插在一个生产队。我们俩的母亲都很同意我们自作主张的决定。后来,梅因为身体状况实在太差,没有去插队,我则去了另外的边远山区插队。梅和我常通信。信里她告诉我,她经常在思考人生。她爱上了音乐,开始学小提琴,学得认真刻苦。中午怕影响别人午睡,她就带上琴、谱子和两颗图钉去建筑工棚,到那里把谱子往墙上一钉就练起来。她说发现自己太爱古典音乐了,音乐让她学会思考,使她充实。我深深地理解,那种不是语言文字能表达的内心感受,只能在音乐中找到,是她向我推荐了莫扎特。虽然没有机会受正规教育,可她从不放弃可能的机会去学习,长年坚持自学,参加考试,各种证书也不知考了多少。她说,那么多年来,她就是这样用知识来充实自己,没有让自己垮掉。
我儿时的辫子好友,当年活泼天真像小公主般可爱的梅,从炼狱中走出来了,变得独立坚强。她对我说,几十年人生风雨,时代变幻,并没有改变她对人生的初衷,对友情的珍爱。经过那么多苦难,她却变得更加宽厚。对那些侮辱和伤害过她的人,她的心里只有同情。冬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