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天降大任的自觉担当者(1 / 1)

历史的面孔 曾纪鑫 5117 字 1个月前

论及曾国藩,免不了将他与洪秀全进行一番比较。

两个从未见面的死对头,人生之初并无多大差异。与洪秀全一样,曾国藩家族也是世代务农,直到祖父曾玉屏时,曾家情况才略有改观。曾玉屏恪守祖辈留下的“以耕养读”传统,不仅置有大片田地,并以曾氏宗族首领身份,成为湖南湘乡白杨坪一带的地方精英。曾国藩大洪秀全三岁,五岁开始读书,七岁从父课读,九岁读完四书五经,十五岁攻读周礼、仪礼、史记、文选。两人从小接受的全是儒家传统教育,所读之书大同小异,且读书的目的十分明确,皆直奔同一“主题”——科举高中。

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洪秀全参加科举考试,连考四次,结果连最起码的功名——秀才也未捞到,转而求之西方传来的基督教,从而走上反清、反儒的叛逆之路。曾国藩参加科考,虽然艰难,也有过两次会试不中的记录,但一路走来,过五关、斩六将,考秀才,升举人,于1838年中进士,将三级功名一一纳入囊中。就在洪秀全第四次府试落第的1843年,已是翰林院检讨的曾国藩参加翰詹官大考,列二等第一名,升翰林院侍讲。1845年升翰林院侍讲学士,1847年擢内阁学士,1849年授礼部侍郎,此后四年遍兼兵、工、刑、吏各部侍郎,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背景与荫庇的曾国藩十年七迁,连跃十级,这在仕途冗乱的清朝末年极为罕见,连他自己都深感意外,在给诸弟的信中写道:“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清政府六个部门,曾国藩便在五部之中任过侍郎,使得他对清廷各部门的情况极为熟悉,见识、才能大为增加。他日后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与这段任职经历密不可分。

表面看来,曾国藩与洪秀全之间的分水岭在于科举之途。其实,在此之前,两人的发展道路就已显出不同端倪。

曾国藩虽然进京赶考的路费都向他人借来,但其家境要比洪秀全殷实,可以一门心思读书科考,不必为生计担忧。洪秀全则是举全家之力供他一人读书,第一次秀才不中,只好自谋生路,一边开馆授徒,一边准备科考。曾国藩得益于耕读传家的宗族渊源,最先就学于父亲,书也读得扎实而系统;洪秀全祖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就读于他人,书读得杂,学习方法不如曾国藩得当。两人资质自然都不错,算得上聪颖灵慧,但并非那种所谓的天才、神童之类。只是洪氏家族将洪秀全视为光耀门庭的支柱,洪秀全本人也在期待、吹捧的氛围中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从小便萌生了一种“救世主”的味道与派头。而曾国藩家教极严,祖父曾玉屏、父亲曾麟书虽务农为生,并不是那种纯粹的农民,父亲曾麟书四十三岁还考了个秀才功名,但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吾家以农为业,虽富贵毋失其业”。祖父曾玉屏常以不少警句似的大白话教育曾国藩:“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鼓励与督责兼而有之,还教他为人处世要留有余地:“晓得下河,须晓得上岸。”这些,都成为曾国藩终生受用不尽的座右铭。因此,与洪秀全相比,曾国藩从小便懂得自我节制、适可而止,他常说自己天性“钝拙”,无超常之处,哪怕位居人臣之极,也保持着相当清醒的头脑,从未居功自傲。父亲曾麟书留给儿子的是“积苦力学”,以孝治家,并以儒家理念要求后辈,他曾自撰一联道:“粗茶淡饭布衣衫,这点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儿曹当之。”曾国藩从母亲江氏身上则继承了敢与困难周旋的倔强之气。这些,都培养了曾国藩克勤克俭、倔强自立、坚持不懈的优秀品格。

当然,科考成败是决定他们走上不同道路的关键。洪秀全哪怕仅仅考中一个秀才,恐怕也不会转向基督创立上帝教揭竿而起。不过,要是曾国藩终生连个秀才也捞不到的话,肯定不会走上信教反清之路。他的故乡湖南湘乡白杨坪村,比洪秀全的故乡更为偏僻封闭,曾国藩当时到得最远的就是省城长沙,长沙不是通商口岸,连个基督教的影子也见不到。加之曾氏家族有着不信医巫、不敬鬼神的传统,祖父曾玉屏教导曾国藩要疏远六种人:风水先生、算命之士、医生、和尚、巫道及寄寓他人家中者。因此,哪怕曾国藩遭受再大的打击,肯定不会陷入装神弄鬼、走火入魔的地步。以曾国藩的家教及环境而言,如果他未能取得科举功名,也只能是像他的祖辈那样,继续奉行“以耕养读”的传统,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终老故乡。

然而,曾国藩最终走出了大山的环抱与封闭的故乡,成为科举制度的受益者,成为封建官僚运转机构重要部位上的一颗“螺丝钉”。此后的道路与发展,曾国藩与洪秀全两人,更是泾渭分明判然有别,成为一对悬殊极大、反差强烈的比照:

洪秀全掀倒孔子牌位,焚烧儒家典籍,捣毁庙宇偶像;曾国藩以书生举兵,有意淡化满汉之争,打着维护恢复儒家名教的旗帜以复兴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为目的。

洪秀全进军南京建立太平天国后,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之中,除了删改典籍,写写宫闱诗,发布诏令,其他什么书籍都懒得看了,从未考虑吸取人类文明先进成果;曾国藩虽然走出书斋,率兵作战,但本质上仍是一介书生,常常手不释卷,他严格规定自己每天温点史书,每天写作,每天习字,孜孜不倦,正如他自己所言:“每日稍闲,则取班、马、韩、欧诸家文旧日所酷好者,一温习之,用此以养吾心而凝吾神。”“廿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这种阅读给曾国藩带来一个直接而明显的好处,就是对文字的感受能力相当敏感。因忙于军务政务,他不得不放弃诗文之类的创作,专写奏章、文告、书信、日记之类的应用文。曾国藩没有留下较为系统的专著,但他的应用文堪称古代此类体裁的典范之作,言之有物,要言不烦,意尽而止,决不多置一词。以至于《曾国藩家书》《曾国藩家书家训日记》《曾胡治兵语录》等相关书籍成为后世畅销之作。

洪秀全金田团营不久,就开始腐化堕落,定都天京后更是深居内宫,躺在无数女人的温柔之乡;曾国藩常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求自己,对自己的私生活相当自律,他不近女色,不奢侈,不铺张,一生勤俭朴素,似乎不懂得什么叫享乐。

洪秀全自天京内讧后,不信他人,任人唯亲,只信洪氏一门,先封两位兄长为王,后封洪氏宗亲大王、小王无数,他们不仅未能帮助洪秀全建功立业,反而鱼肉百姓,蛀空天国根基,特别是长兄洪仁发、次兄洪仁达,自己本事平平不说,还一个劲地牵制石达开,不断“使绊子”,最终导致石达开离京出走,给太平天国带来了无可挽回的损失;而曾国藩对自己的几个弟弟及其子女的要求十分严格,常常写信督导他们如何学习怎样做人,弟弟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都十分争气,特别是曾国荃率军攻破安庆、天京,为平定太平天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儿子曾纪泽作为晚清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修改不平等条约,收回被俄国占领的伊犁,利用国际惯例和个人智慧最大限度地维护国家主权,取得的外交胜利在中国近代史上绝无仅有。曾国藩留下的一部《曾国藩家书》,不知感染、教育、勉励了多少后人。

洪秀全起事不久即称天王,在他的思想意识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节制内敛”一词。既为“天王”,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东方西方,传统现代,文化文明,全都不在话下,只要他心血**,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以“上帝之子”的名义将所有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曾国藩一生如履薄冰,时时告诫自己,约束自己,哪怕湘军攻下天京大功告成之时,他的自我意识也没有膨胀,而是谨小慎微,主动裁军,自剪羽翼。

……

曾国藩与洪秀全的区别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他们之间一个最大的区别与落脚点,就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剧烈冲突——洪秀全走不通科举之路,目光不由得转向他方,结果他得到的只是一本《劝世良言》,仅凭这样一本《圣经》中国版普通读物,便在中华大地点燃了一场燎原大火,闹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革命。洪秀全向西方寻找真理,找到的不是西方的先进精髓如科学、民主与自由,而是宗教,或者说是西方中世纪的落后与愚昧。限于中国当时的历史条件与社会环境,特别是清朝的颟顸、保守与封闭,洪秀全不可能找到西方的伏尔泰、卢梭、洛克、达尔文、孟德斯鸠、马克思等人的先进思想,这不仅是洪秀全的悲哀,也是整个民族的悲哀。曾国藩所代表并与之抗衡的,是植根于中华大地的儒家思想。作为一种经过几千年发展变化的主流思想,儒学免不了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加之本身固有的弊端,儒学也与衰朽的封建末世一样,身心疲惫、满身疮痍地苦苦挣扎不已。而曾国藩所吸取的,却是儒家思想之精华,正是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基础上,对儒家思想予以积极性的改造,使之重新焕发出青春般的活力。由孔子到董仲舒而朱熹,再到曾国藩,我们不难发现他们之间涌动着一股内在的一脉相承的“血肉”关系。

有副对联这样概括曾国藩的一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

“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追求的一种最高理想境界。如果没有洪秀全的反清起义,立德与立言于曾国藩而言,以他的个人努力及发展情形来看,似乎都不在话下。唯有“立功”一项,只有借助剿灭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曾国藩才有可能做到,集治身、治学、治家、治世、治政、治军于一身,从而达到为师、为将、为相的所谓“完人”。

从某种角度与意义而言,是洪秀全“成全”了曾国藩。

历史有着许多的机缘巧合。咸丰二年(1852年)六月,曾国藩被朝廷派往江西担任乡试主考官,并获准考试结束后两个月的回乡探亲假。当他行至安徽太和县境小池驿时,接到母亲江氏已于一个多月前逝世的讣闻。清廷强调“以孝治天下”,要求官民“移孝作忠”。于是,回乡守制压倒朝廷公务,曾国藩立即换服奔丧,由九江改道西上。行至武汉,得知太平军正猛攻长沙,便从岳州上船改走旱路,取道湘阴、宁乡,经过近一个月的旅途颠簸劳顿,好不容易回到故乡白杨坪。这段非同寻常的奔丧经历,使得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中的曾国藩对战乱有了亲身感受,对太平军的排斥异教、捣毁孔庙、焚烧书籍等文化虚无主义产生了切肤之痛。

就在曾国藩回籍守制的短短几个月之内,太平军势力迅速扩大,兵锋所指,各地清军或一触即溃,或望风而逃。他们占岳州,取武昌,下南京,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大有席卷全国之势。朝野一片惊慌,咸丰帝清醒地认识到,清廷所倚重的国防力量——八旗、绿营早已不堪平叛重任,不得不加强兴办民间团练的力度。

所谓团练,又称乡兵、练勇、乡团、民壮等,是地方乡绅自行筹办的临时性武装组织。作为正规武装的一种补充,团练负有守卫家乡故土之责。“八旗子弟,人尽为兵。”清朝入关,定鼎中原,主要依靠八旗兵,不久即腐败,丧失了有效的战斗力。绿营是清朝入关后改编、招募的汉人部队。康熙十二年(1673年)清廷平定三藩之乱,绿营便成了“开路先锋”,已不堪用的八旗只能扮演尾随其后的角色。时间一长,绿营又开始腐化。嘉庆、乾隆年间镇压川陕白莲教起义,靠的竟是地方团练。面对势如破竹的太平军,绿营更是不堪一击。于是,本属“业余”武装的地方团练,一跃而成为与太平军抗衡死拼的主要军事力量。

正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丁忧在家的曾国藩接到一份清廷让其帮办湖南团练的谕旨。作为一名科举制度的受益者,清廷器重的政府官员,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恢复封建道德伦理秩序,是他的职责与义务所在。然而,内心深处又有着一股难以排遣的矛盾与顾虑。权衡再三,曾国藩决定拒旨不遵,马上写就一封奏疏,请允其在家终制。所谓终制,就是守满他母亲的三年丧期。

作为一介书生,要他马上转换身份带领一群以农为业的普通乡民,与清廷正规军都难以对付的太平军拼搏,其结果只要稍稍想想,就会让人心生战栗。清军与太平军作战,因失败、溃逃被清廷免职、革职乃至杀头的钦差大臣、总督巡抚及都统将军先后共达三十多人。曾国藩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凭着自己的一片“血诚”,他曾多次冒死犯颜,上书皇帝,希望咸丰帝革除自身的骄矜之气,清除朝廷的腐败之政,扭转时风流弊。特别是《敬陈胜德三端预防流弊》一疏上达后,咸丰帝还未阅完,就被其中的尖锐言辞所激怒,“怒摔其折于地,立召军机大臣欲罪之”。后在大学士祁隽藻的再三疏解转圜下,才免获其罪。他之所以请辞,一则于服孝守制期间出来任事,在道学家、理学家眼里属大节有亏之举;再则在京为官十三年,他已深刻地认识到清廷的腐败无能,与其日后受制于人事业无成,不如隐其锋芒避而不出。

没想到奏疏正待发出之时,好友郭嵩焘受湖南巡抚张亮基委托,从省城长沙匆匆赶赴曾家,力劝曾国藩出山:“今不乘时而出,拘于古礼,何益于君父?且墨绖从戎,古之制也。”曾国藩“本有澄清天下之志”,郭嵩焘的一番话对他触动很大,但奏疏已拟,碍于面子,一时难以改变主意。郭嵩焘见他犹豫不决,又搬动其父曾麟书出面劝说。如此一来,曾国藩心头的所有疑虑涣然冰释——既可保全桑梓,又属遵循父命,可谓忠孝两全也。

明知时局难为,可曾国藩在强烈的道德使命感与文化使命感的驱使之下,满怀一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情壮志,与郭嵩焘一同赶往长沙,投笔从戎,踏上了兴办团练扑灭太平天国的漫漫征程。

中国近代历史的汹涌河流,也因曾国藩这一人生的重大转折,拐了一个大弯。

咸丰帝当时下令兴办团练的在籍政府官员共一百多人,只有三人戴孝任命,可见敢于任事者少之又少。在整个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清廷任命的全国团练大臣共计四十五人。也就是说,这四十五名团练大臣都拉起了各自的地方武装奔赴疆场,可影响最大、功绩最著者非曾国藩莫属。特别是战争后期,太平军最为强大而凶悍的敌人,就是曾国藩的湘军。

曾国藩能够脱颖而出,自然不排除偶然的机遇与幸运,但更多则在“人为”——他的确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超越之处!

曾国藩在京任官十三年,不仅“饱更世故”,且视野自比一般人更为开阔,谋略也高于当时的普通政客,无论是看问题,还是做事情,往往能够抓住关键与核心所在。出任湖南团练大臣,他认为必须对团练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将过去不离家园、不离生产、不食于官的地主武装改编为离开故园、脱离生产、“粮饷取诸公家”的职业兵,才有可能收到与太平军一决雌雄的效果。在巡抚张亮基的支持下,曾国藩将湖南各地的团练齐集长沙,改为官勇,统一管理,完成了“募勇成军”的第一步设想。

第二步,便是“练勇为兵”,将仓促召集在一起的农民,练成一支真正的能打硬仗的军队。他认为一支军队是否具有战斗力,将领的选任至关重要:“今日将欲灭贼,必先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而后可以言战。”他规定的选将制度十分严格,将“忠义血性”放在第一位,然后是廉明为用,简默朴实,智略才识,坚忍耐劳。为此,曾国藩一反古代兵家论将、选将之法,大量提拔书生为将。曾国藩清醒地看到,太平天国砸碎孔家店的做法,实则将所有书生推向了自己的反面。据有关资料统计,清末全国绅士约一百四十五万,能进入朝廷为官者约十五万。也就是说,那些闲居乡野的其余一百三十多万绅士,只要具有功名之心、血性之气者,都是可堪重用的封建卫道士,潜在的太平天国死敌。湘军将领中,有名有姓可以考证的书生出身者占百分之五十八。曾国藩的练军之法,在很大程度上吸取了戚继光的兵法精华:统兵在原籍亲自招募朴实的山野农民,在地缘血缘的基础上,采取“取具保结”法。通过同乡、同族、亲友、师生、同学等多重关系,湘军形成了一个上下隶属、盘根错节、连环相扣的网络结构。这个结构的落脚点与指向,就是全军上下,都得严格服从、死心塌地地效命于曾国藩一人。如此一来,湘军不仅体格健壮,吃苦耐劳,善于奔袭,且兵丁因有保结,易于清查,不敢变乱或临阵脱逃,万众一心,战斗力大大提高。在编制上,曾国藩仿效戚继光以营为基本单位核定兵员。练习的主要阵法,也是戚继光的鸳鸯阵、三才阵,以及《握奇经》中的四面相应阵,后来的一字阵、二字阵、方地阵等。曾国藩反复强调技艺阵法之熟练:“技艺极熟,则一人可敌数十人;阵法极熟,则千万人可使如一人。”在纪律方面,曾国藩下决心改变过去“兵不如匪”的形象,强调义理教育,严肃军纪,并亲自创作了一首白话诗体的《爱民歌》:“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百姓被贼吃了苦,全靠官兵来做主。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莫拆民房搬砖头,莫踹禾苗坏田产。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莫派民夫来挖壕,莫到民家去打馆……”这首深入浅出、情趣盎然、朗朗上口的莲花落歌词很长,结尾是“军士与民共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人又和。”此后毛泽东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肯定从中吸取了一定的灵感与养料。作为一名以理学家身份练兵带兵的大臣,曾国藩十分注重官兵的“政治思想”教育,强调义理之法的作用:“带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有礼。”他常在官兵中进行训导,要求将领以父兄般对待士兵,士兵也应视将领为自己的父兄。每次训教后,兵丁们都万分感动,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投入战场效命。领命出兵时,曾国藩又先声夺人地发表了一份亲拟的《讨粤匪檄》,声讨太平天国的不合国情与为害百姓,不仅使得湘军将士目标明确,同仇敌忾,知道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也在民间引起广泛而强烈的共鸣,收到了“一纸檄文,抵兵百万”之奇效。

曾国藩的远见卓识,还在于他初创陆师之后,又大力筹办水师。清廷固然也有水师,但久已废弛,根本不能进行任何水战。太平军在益阳、岳州获得大批民船后,便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太平军水营。定都南京后,则完全控制了千里长江的水营权。有鉴于此,曾国藩认识到非创办一支力量强大的水师不可。可他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三无人才,真正伤透了脑筋。而没有水师,要想与太平军争雄,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而已。曾国藩硬是凭着一股韧劲,一步步顽强地施行自己的计划:先是购买钓钩之类的民船进行改造;后奏请到一笔四万两的饷银设立制造总厂,自造战船;然后花重金从广东购置大批洋炮,最终建立起一支拥有大小战船三百六十一艘,大小炮四百七十门,在技术与装备上大大超过太平军的内河水师,真可谓“赤地立军,别开生面”。

曾国藩识见高出他人,付诸行动时又有条不紊,具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也就难怪他能够成其大业,达到他人难以达到的高度了。

正如当初所料,曾国藩“出山”不久,便受到了来自包括同僚及最高统治者在内的方方面面的制约、掣肘、猜疑、嘲讽与攻讦。

在长沙练勇时,曾国藩所带团练常与绿营官兵发生冲突,最终酿成一出“永顺兵事件”。一群绿营提标兵夜闯曾国藩行辕,枪伤其亲兵,他本人也险些中弹。事发之后,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既未对肇事的永顺兵进行处罚,也未对其首领鲍起豹予以弹劾。遭受惊吓与羞辱的曾国藩不仅没有奏报朝廷惩办凶手,反而劝阻欲提兵火并,为他报仇雪恨的部下。通过这一给他心灵极大创伤的事件,曾国藩清醒地认识到,绿营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要想成事,只有完全甩掉绿营另起炉灶。于是,他主动迁出长沙,移驻衡州,避开不必要的人事纠纷,一门心思埋头训练湘勇。

曾国藩有一句告诫自己的常用名谚,那就是“好汉打脱牙和血吞”。在深沉而无言的压抑与忍受中,分明透出一股直冲云天的血性与豪气。

曾国藩一心一意训练湘勇,欲成就一番大业,可湖南的一帮官吏、同僚、士绅,却总想看他的笑话。曾国藩奉旨出师衡阳,初战不利,湖南官绅议论纷纷,一时间“群疑众谤”,有的骂他无用,有的主张解散湘勇。靖港之战,太平军以少胜多,打得湘勇溃不成军。曾国藩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下可就不是议论了,而是恶毒攻击,那些与他有隙的官吏,更是推波助澜,要求参劾曾国藩。幸而战局很快好转,塔齐布取得湘潭大捷,太平军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曾国藩的“募勇成军”获得咸丰皇帝的支持,他才在湖南官场的明争暗斗中逐渐胜出,由弱转强,站稳脚跟。

湘勇挟湘潭完胜之勇,一鼓作气地将太平军逐出湖南,咸丰帝特赏曾国藩三品顶戴。然后,湘勇又沿江而下,出湖南,入湖北,向占据武汉的太平军发起总攻。这也象征着曾国藩统率的团练脱颖而出,由守卫故土的地方业余武装,成为一支超越八旗、绿营的能征善战、最具实力的职业军队。然而,这支实质上的正规军仍称为湘勇,直到七年之后曾国藩攻克安庆,清廷才在上谕中一改成例,直呼湘军,不得不承认早已存在的事实。

曾国藩攻克武昌,咸丰帝总算在困顿糜烂的局势与极度的悲观失望中生出复兴的希望,不禁大喜过望地说道:“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当即任命他官至二品,署湖北巡抚,顶戴花翎。首席军机大臣祁隽藻乘机进言道:“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崛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一席话说得咸丰帝心惊肉跳,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曾国藩收到署理湖北巡抚的上谕,正为自己替清廷出力卖命整整八年,好不容易才授了一个实职而感到欣慰,自己的谦辞奏疏还未到京,没想到咸丰帝已经改变主意降下新旨:“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置理湖北巡抚……”

曾国藩接旨,仿佛兜头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失望之余,犹有一种被人玩弄的羞辱。满人当权,对汉人处处设防,比如六部尚书,虽满汉各设一人,但握掌实权者非满人莫属。清圣祖康熙皇帝曾立下遗训,在宫中勒石立碑道:“谕满大臣知悉,本朝君临汉土,汉人虽悉为臣仆,然究非同族,今虽用汉人为大臣,然不过羁縻而已。我子孙须时时省记此意,不可轻授汉人以大权,但可使供奔走之役而已。各部院满大臣等宜时至大内敬谨阅看此碑,不可懈怠。”

面对不可重用汉人的清廷祖制,曾国藩除了认命领受,再次“好汉打脱牙和血吞”,又能怎样?

领兵在外,没有实权,仅受一兵部侍郎虚衔,曾国藩不仅地位身份十分尴尬,且“无土无财,无位无民”,在阿谀奉承、腐败黑暗的晚清官场时时受掣,事事遇阻。“第一不能干预民事”,“第二不能接见官员”,“第三不能联络绅士”,最为关键的是,湘军的饷银无法落实。依照成例,清廷对民间武装不给官饷。曾国藩自办团练以来,所有饷银都得自筹。随着队伍日渐扩大,活动范围也由湖南转入湖北、江西,以客军的身份与太平军作战。如果没有地方大吏支持,就难以筹集军饷。而没有军饷,湘军将不战自溃。作为清廷唯一倚靠的军事力量,曾国藩不得不寄人篱下,事事仰仗于人。在江西的时间一长,饷银难以到位,曾国藩只有自己聘用官员抽厘筹饷。这便侵犯了江西地方官员的利益,他们除了攻击谩骂外,自然要对曾国藩处处刁难,事事设防。长期处在夹缝之中如履薄冰的曾国藩,感到自己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窝囊了,一肚子苦水无处倾泻。

正在这时,他接到父亲曾麟书病逝的噩耗,马上向朝廷奏报丁忧,陈请开缺。不待谕旨下达,便离军而去。一向谨小慎微的曾国藩,一则出于对父亲的孝敬,更主要是太过压抑急需发泄之故,竟犯了清廷之大忌,身负重任的领兵大臣自行委军而去,当从严治罪。幸而湖南巡抚骆秉章、湖北巡抚胡林翼反复上疏说情,才得以开脱:委军一事免于追究,准予三个月开缺假期,假满后仍回江西办理军务。

眼看三月假期将满,只要回想这些年来的艰辛磨难与掣肘羁縻,曾国藩心中就愤愤不平。一向韬光养晦、涵养深厚的他忍无可忍,不禁露出了少有的锋芒,在给咸丰帝的奏折中以替父守制三年相要挟,公然要官:“非位任巡抚,有察吏治权者,决不能以治军。”

谁知曾国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要挟,“出台”得不是时候,正赶上太平天国内讧后处于军事收缩与少有的低潮时期,咸丰帝以为撇开曾国藩,马上便可攻下天京。他本来就对汉人有所疑忌,此时更不可能授予曾国藩实权,便顺水推舟,批准了曾国藩在籍终制的请求。曾国藩以退为进,结果与本意大相径庭,不禁深感意外,更加苦闷惆怅。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要挟之举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指责与非议,不少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虚伪之徒,与平日所标榜的理学家面目相去甚远。处处碰壁,事与愿违,曾国藩忧心痛苦之余,不由得陷入深深的反思之中。他感到招讥引谤,实则咎由自取,怪只怪自己修养不够,常怀自命不凡之感,导致一叶障目,固执己见,一味蛮干。同时,也缺少超脱出世的潇洒,“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他决心多从黄老之学中吸取养料,做到能屈能伸,能出能入,能沉能浮。

就在曾国藩守制反思之时,咸丰帝的日子并不好过。原以为**灭太平天国指日可待,没想到离京出走的石达开实力尚存,在与清军的战斗中屡屡得手,扼制了皖、赣、浙三省交通枢纽,兵锋指向浙东,使得清廷富裕的后方战略基地严重告急。此时,各地战事正处于胶着状态,咸丰帝环顾四周,已是无兵可用,无将可派,不仅占领天京遥遥无期,就连自己屁股下的宝座也有摇摇欲坠之感。不得已,这才下了一道谕旨,再次起用曾国藩。已在家中闭门思过一年有余的曾国藩得到复出机会,再也不提统兵非任实职之类的要求,匆匆收拾行装,复任效命。

再次出山后的曾国藩变得比过去圆融通达了,他深刻地认识到仅凭个人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扭转官场腐败弊端。为了达到自己所追求的目的,不得不收敛锋芒、委曲求全,变得日趋世故、左右逢源。对自己的这一改变,曾国藩在一封家书中写道:“吾往年在官,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

曾国藩复出不久,太平天国新任将领李秀成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一举再度攻破清军江南大营。为使湘军竭力效命,咸丰帝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与让步,授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后由署理改为实授,并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江南军务,大江南北所有水陆各军,尽数归其调遣。

经历千辛万苦,曾国藩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执掌实权、威震一方的地方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