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很多的游子,游子却只有一个故乡。
故乡不一定知道漂泊在外的游子,但每一个游子都会惦念自己的家乡。
被泼辣辣的绿荫覆盖的莲花塘,被火辣辣的太阳晒熟的大田畈,被金灿灿的稻浪淹没的田埂,被白皑皑的雪绒被捂严实的山垄、溪沟、竹林、村庄,那是我鲜艳的故乡、纯净的故乡,一份于我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却让我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情感。
故乡于我,是一个梦。
今晚,我要为故乡唱一首歌、一套组曲。
故乡的花开
读过一篇英语小散文。大意是,作者幼时随父母从比利时回到位于法国的阿尔萨斯-洛林——我们在都德的《最后一课》读到过这个地方。父亲送他一棵樱桃树,灼灼的花、灿灿的果,结在他童年的记忆树上。若干年过去了,迟暮之年的他考虑再三,决定把家从日内瓦迁往美国纽约的多布斯费里。他和妻子准备到郊区买一处房子。他们举着伞,在雨中踽行了多时,找不到家的感觉,渐感失望。突然,在一处庭院前,他一下子顿住了:院里立着一棵开着密密花儿的樱桃树!老两口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处房子,从此住在了这里。
我能够理解这位外国老人的心情。他流浪辗转了大半辈子,童年的某个情结一直潜植在他的心底。暮之将至,心灵的翅翼渴望回栖在初春的枝头。那棵树,树上的花,拴住了他。一旦情思被具化,思路被联通,心灵的底片便即刻清晰起来。于是,简单而丰富、曲折而笔直的人生路上,呼啸的高铁就戛然停住,下车。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旦出生就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一离开起点,就向终点飞奔而去。这是所有物种的悲哀。这位外国老人是幸运的,他把起点和终点重合在一起,暮年时分找到童年的画面,在一棵树、一树花上找到归宿,是一种圆满、一种福运。与滔滔长河、茫茫浩宇相比,在以光年计算距离的空间里,人的一生连一粒微尘都不是,连一滴墨点都留不下,人生苦短,微信难求,但是这位外国老人把微尘放大成树,把墨粒点染成灿烂的花,找到了人生归航的系泊处。
不经意间,外国老人的樱桃树,催生了我心地上那一片的李树、梨树、桃树、枣树、棠棣树,那一树的花开,一片的花香……
我的老家是鄂东南赤壁市大田畈的莲花塘刘家。莲花塘的桃花涧山腰上,有一片竹林围着的菜园。园中央一棵梨树,长势雄健茂盛,枝干根根向上。晚春时节,梨树开花,风吹梨花雨,落地一片白。菜园是我家的,梨树当然也是我家的。由于怕孩子们等不及果实成熟就糟蹋它,大人早早地用刺蓬围住了主干。直到阔叶间成熟的梨儿肚皮撑白了,早馋得不行了的孩子们踮起脚,用长竹篙东一个西一个地敲得差不多了。但每每树顶上总会有三两只硕大的梨儿够不着。胆儿大一点的孩子忍着屁股受尖刺之痛,爬上光溜溜的梨树干,起劲一摇,一不留神一只只肥梨嗖嗖地从枝叶间坠下,嘭地砸在树底守望的脑门上,来不及笑就哭了,或者来不及哭就乐了。
枣树是没人爬的。赭色的尖刺坚硬而锋利,扎进肉里,有一种彻心彻骨的痛。因此,枣儿们在没成熟的时候逃避了许多**。只有鸽子不怕它,还敢在树冠里做窝,这件神奇的事一直困惑着我的童年。大人说,鸽子是为了躲避人的侵犯,才在荆棘丛中寻找安乐窝的,这叫最危险处最安全。黄黄的枣花在密密的荆棘中灿灿地开着,谁也不敢惹它。花多而果少,枣儿们总是等不到脸儿红就给打光了。
莲花塘水草丰沛,果子树成片成林,最多的当数李树。山冲屋后,婀娜的李树依依丛丛,素净的李花挤挤密密,黑色的树干粗糙皲裂如网,虬枝离奇,枝丫交叠。抓住某根粗枝一顿狂摇,便下起了李花雨,天上一阵雨,地上一片白;真正果实累累的李树,多生在港汊泽畔、塘边井口;青的绿的红的黄的李子们成串、满枝,点缀在茂密的枝叶之间,把个枝条都压弯了。李树好攀,树不高,枝干多,登之如拾级而上,一脚钩稳斜枝,信手揪来一颗李子,拂去一层白霜就入了口。再一顿狂摇,地上顷刻间就见了青,树枝也秃了。
莲花塘的桃树数量不多,几乎生长在最好的位置。树态有些矜持,枝干精致光洁如同打了一层防护蜡。与梨树的团叶、李树的短叶相比,桃树的叶儿略长略窄。茂密的树冠,像少妇顶着刚烫的发。花期一到,枝放艳丽,蕊吐芬芳,满枝的桃花放肆地开,难见几片绿叶了。满溪满沟地簇拥,漫山漫坡地绽放,是穷乡僻壤间的霓裳少女,用粉红点燃了春天的风情。桃花多而密,果儿却不多,但只要有果,就一定是绿叶不掩丹霞。李熟枝残,桃熟流丹,半边红半边青;看一眼,心花比桃花怒放,咬一口,心里比嘴里甜蜜。山里农家生孩子取名儿,不讲那么多文气,看啥就叫啥,拈来就上口,我小时的同学中叫“桃儿”“桃英”的女生就有好几个,带着泥土的味道,却是诗意绽放。离开莲花塘十多年后有一次回家,见到同班同学泉元,问到他的姐姐、也是一个班的同学桃英,他告诉我,她早已不在了。她在如花的年龄,没等到妖娆就凋谢了,令我怅然了好长时间。房前屋后,若是哪家的桃儿红了,便早有人眼馋心馋、手馋口馋了。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常常梦到突然发现绿叶里掩藏着嫣红的桃儿,或者是遇到纷纷扬扬的桃花雨,那是躲都躲不开的桃花运。有一年天热了,我和小伙伴窜进谁家的院墙,吱溜溜地爬上桃树冠,突然吱呀呀一声,木门开了,谁家老奶奶搬了竹椅在树荫下歇着。这可苦了我们,不敢下树,摘的几个毛桃塞在短裤背心里,毛茸茸,奇痒难耐。终于等到老太眯着了,赶紧如猿猴探涧般蹑手蹑脚地溜之大吉。跳进莲花塘,衣裤一褪,蘸着塘水啃青桃,嘻嘻哈哈,得意忘形。
桃红李白梨儿青,幼时贪恋的是果,记忆里留存的却是花,尤其是雨中的花。第一次看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才七八岁。记得是一大早走过岭上,前夜走过的梨树下一夜之间变成一片白,白得像老师的白粉笔,雨意迷迷蒙蒙地浸渍着,感觉空气都是梨花白、梨花味,像是明清的一幅写意画。有时一场夜雨,大人会说,睡吧,明儿早起看桃雨。果然,第二天清早上学的路上、村口、山坳里花粉潇潇,落红一片,踩着的,是一脚春泥。
梨花、李花、桃花、枣花是不怎么香的。莲花塘的花儿们争奇斗艳,但要比拼香力,当数兰草花、栀子花。这两种花儿并不十分妖艳,却是香力逼人。山里孩子多有嗅觉灵敏的鼻子,在万绿丛中能一鼻子找准花香的源头。闻香寻花,眼比脚快,绿纤纤的叶儿、黄嫩嫩的蕊儿,一定有一株或几株兰草花在叶丛中、山石旁、峭壁下,静静地等你。叶儿不硕大,花色不艳丽,那逼人的幽香却能撞击你的嗅球,直抵你的心扉。兰草花脚下的泥土并不肥沃,不一定有高高的流泉、巍巍的大树作依衬,但风雨不凋其香,贵贱不移其位,岁月不改其志。花不在多,只需两三丛,便是香满山坡、洗肺洗心了。幽兰不择土壤,不居繁华,不着艳丽,不攀高枝,甘守贫瘠与荒凉,甘于寂寞与孤独,却留清气在人间,是花中的君子、草中的仙子。幽兰君子性、虚竹学士风,是文儒之士、品高之人、雅量之士追求的修炼境界。从上小学起,老师们总是把兰草花作为我们写作文的题目,意在告诉我们,兰草花品格如师。与兰草花的幽香相比,栀子花有着不可抵挡的清香,香气扑面而来,让你能感受到一种洗心革面的力量。栀子花白得没有一丝杂质,花瓣或开或闭,开着香力四射,合着香气不减,色不俏艳却很坦白,花不热烈香却浓烈,让你无法抵挡。藏就藏在深绿灌叶丛的树心处,不伴花柳,不事张扬,只见叶浓,不见花开,让你醒悟到低调的力量、内敛的力量、朴素的力量。采一束兰草花插在有水的瓶里,陋室生香;摘几枝栀子花挂在衣角前襟,是最好的装饰物、天然的香水味。故乡的兰草花和栀子花,得雨露之滋养,脱草木之胎,乃天地之精华,是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是哲思的珍卉、智慧的奇葩,有人生的味道。
年复一年,花开花落,果熟果落,村里没人在意,没有林妹妹“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感叹,没有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就像村里的庄稼、村里的毛头小子,一茬又一茬在成长,留不显迹,走无涟漪。我应该也算是其中的一茬,只不过移栽到了北方的京城,但根须依然连着水草肥美的南方,枝丫依然向着遥远的山冲,一副莲花塘的模样。
我奢望着,什么时候能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院落,像那对外国老人一样。院里亭立着几株桃李梨枣树,一丛的兰草花,一树的栀子花,让我在静谧中,听那夜夜的花开。
心恋
心河流向湖水,依稀辨认从前的景象。
手探进剔透澄碧的水里,水清冽得让人清醒、让人深刻。湾里依然泊着小船,与十几年前一样摇曳,摇回我少儿时的故事。岛上依然有竹林,林里依然有黑瓦白墙。
啊,这就是我的陆水湖。
快艇在缎面般的水面飞速地驰骋,画出长长的航迹,如雪浪翻滚。船头浪花飞溅,无忌地扑湿我的衣衫,像久别的恋人,疯狂地拥抱我、撕扯我、亲吻我,一诉那急切而绵长的思念。我歉疚于对家乡的久违了,我的唐突拜谒让家乡没有一丝精神准备,以至于见到传说中的我,他们不敢上前认我,不敢叫我的名字,我更是努力地张口,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只知道站在墙脚下,远远地兴奋地望着我的,是我的某位叔辈、某位小学同学。只感觉,泪在眼眶里拼命地奔而不涌,揪打着撞击我发痛的喉咙,流进我的肚里,我的心里。我离开家乡,毕竟十六年了。温馨的**,打破了家乡久久的宁静。
陪同的朋友悄声戏问我,村里有没有小芳,我说没有;又说有,有很多,但都不知道名字。我在这里长到去上中学,儿时的朋友、伙伴、同学几乎都散落在这碧波如玉的陆水湖四周,那山的皱皱褶褶、坑坑洼洼里。可能记得或者记不准彼此的名字,甚至曾经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都有共同的时光相同的记忆,心灵深处**漾着这一湖的纯净水,水里浸泡着残黄的故事。
水中的岛,葱茏滴翠,绿云如被;水中的天,瓦蓝明亮,广大如盖。水天之间,是无数的岛,岛上覆盖着灯笼般的果实,没有污染的橘子味道纯净酸甜。竹笋锋利如刀,直立斜刺,坚挺着刚直不阿的骨节。水泽丰沛,无边的洼草浮在水面,只伸手一把,便拧得出一湖的绿汁来。白鹭从湖草里惊飞,优美地划过静谧的水面,扑扑地落在岛上的茅屋尖,或者**着波儿的船头。我的到来惊扰了鹭们,是我的不是了。
远处,渔网远远近近,若隐若现;渔舟三三两两,若动若静。一垄的青烟静静地升起,像远山近岫张开了臂弯,唤我回家吃饭。喜雨三两点,不知道是从哪方晴空里滴下,把我的心儿都润湿了,对不起我的故土了。
湖水静默无语,任凭我歌我舞,随便我哭我诉,走就走吧,回就回吧,波澜不惊,像过去一样,将来也如此。这就是她的矜持,她的大度。
若有可能,我愿意回到从前,长成一介渔子,吱呀着一曲无字的渔歌,摇一对烂桨,把清波翻遍;或者做一尾玩鱼,哧溜一声,扎进这**漾碧波,细数湖底斑斓的历史碎片。若有可能,我愿意回到从前,做夕阳残照里荷犁牵牛赤脚归去的劳力,迎着袅袅炊烟,迎着小芳高扬柔软的臂弯走去……
掬一捧水,洗一身征尘,一任心泪流进湖中。真想把心掏出来,掏出来浸在水里,淘洗。
抽笋
陆水湖,也称陆水水库,过去就是蓄水的水利工程。据传是三国时期东吴大将陆逊操练水师的地方。那个时候,赤壁属东吴的地盘。
水面浩渺无边,望不到尽头,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此呼彼应。岛们蓊郁苍翠绿冠拥盖。岛上有竹林,林中有小屋,屋后有小船,船上有船工,还有守岛的狗。茂密的修竹,从水边繁殖到水边,只留一圈儿岸线。这种水竹的嫩笋只有手指般粗细,剥开笋皮,便露出嫩嫩的笋心,用腊肉酸菜一起炒,或者炖肉,那味道是美不可言了。
下午放学后的一项作业,是和水库下坡里童家的同学相约去陆水的岛上抽竹笋。
提着竹篮到了岸边,悄悄地解了谁家的船儿,长篙一撑,船便轻轻地靠拢一处浓荫绿水的小湾。蹦上岸,边聊着班里趣事,边弯身在草丛间寻觅,不多时便大半篮鲜笋了。抽笋其实不是正事,要紧的是可以玩水。
一瞅没人,男孩子们脱得精光,扎进清澈见底的凉水游泳,多是**、翻跟头、挖迷脑(潜泳),追逐嬉戏。女孩儿寻个避人处,洗汗洗头,哼着曲儿。得意忘形之时,忽听一声:“水鬼来了!”一个个慌不择路连呛带哭地爬上了岸。谁都知道,几乎每年都有短命的孩子淹溺在这青山秀水之间。
船儿悠悠地漂回堤岸,早见到谁家的娘候在水边,手里提了竹条,杏眼凶凶的。便有孩子在嘟囔:“我说不玩水,不玩儿的,就怪你们。”
满船的孩子压低了头,不敢吭声。
忽然,不知谁喊:“哟——我的笋篮忘在岛上了!”全船猛地爆出狂笑,哈哈声把水**笑了,把谁的娘也逗乐了。
看星星
村里没有华灯,城里没有星星。
我怀念遥远的南方,遥远的星空,我家的星星们。
夏夜,永远是劳累了一天的大田畈人舒松筋骨的时光。
稻草编织的烟包,冒出一团团浓烟,把蚊蝇驱赶得远远的,莲花塘屋场的旷地上,只留下粗黑的灰烬。
夜虫蛙鼓此起彼伏,呼着应着,不知疲倦,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唱着不变的歌谣,爷辈们这么唱,孙辈们也这么唱着,不嫌单调。偶尔,三两点萤火虫轻快地划着弧线,舞着蹈着,栖在干草上,便映亮一片。如果停住不动了,肯定是被哪个小子或者小丫头捉进玻璃瓶里了,两只三只,七只八只,满瓶的萤火虫竟像一盏小灯,真可以照着读书了。不知道那叫“囊萤夜读”,不知道有条成语叫“凿壁偷光”,不知道“偷光”的这个孩子叫匡衡,后来靠读书当上了汉朝的丞相,只知道没有光可偷,因为村里没有电。
没有电并不妨碍村里的夜生活。大人们仿佛有说不完的故事,张长李短,传说谣言,这叫讲古。聊天的话题,像在抽自家卷的烟,亮一阵暗一阵,有一搭没一搭。话不投机了,也会蹲起斥骂,祖宗八代骂遍;吹牛吹到**处,站起来手舞足蹈的,是不是眉飞色舞,看不见,得意时还有荤段子下流话,没有好意,嘻嘻哈哈。
那时的我们,最有兴趣的,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凉的竹**,数满天的星。
山里的夜,没有电光的污染,一色的墨蓝,纯得像蓝黑墨水,而不是墨汁。周遭群山合起黑氅,把密密的星子们一个个拂拭得亮晶晶、金闪闪的。仰面端详,满天的星阵分布并不均匀,也无定势,有的星河灿烂去势滔滔,有的星罗棋布如沙场练兵,有的聚众抱团,也有的点洒有致;有的异彩夺目,有的黯然失色;有散兵游勇于旷野处瞎逛**的,也有双星相伴无言语长相守的;有的星座似有红光闪烁,有的星座寒光逼人。间或,一两线光亮划过夜幕,就会有人说出众所周知的寓意来。这样的静夜,星辉满天,是最容易想入非非的时刻。
那个时候,我刚好沉醉于《十万个为什么》的“天文篇”,没有城里孩子们的望远镜、观测仪,只有用双手托起自己的后脑勺或者下巴,像架着一副射电望远镜,默对星空,把书中的一个个文字对应一颗颗星子,让想象的翅膀掠过夜幄,穿越在星球宇宙之间。感觉有一种情愫,在这闪着星光的黑幕上发芽,每一只星子都是一个芽,任性地生长。累了,困了,支架便疲沓了,任由梦境在星空弥漫。许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那叫想象力。孩童时期想象力的翅膀,就是在这个时候生长出来的。
那竹床的凉意和满天星的诗意,还时时呈现在我的心幕,挥之不去。
与星星做伴,并不全是诗的意境,也有生活的无奈。许多年前的一天放学后,我照例与小伙伴们一同进深山砍柴。半天下来,天已擦黑,不知道是津津有味于山林里的野洋桃,还是一味痴迷于险处的风景,发觉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伙伴落在渐渐漆黑的山顶上。夜风冰凉,寒意嗖嗖,恐惧、孤独、寂寞、困乏、饥饿,交织着充塞着我的心灵。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会突然出现毒蛇、野猪、百足虫们,便挎着柴刀惊恐万状地爬上一棵树,攀到不能再高处。林涛滤掉了喧嚣,寒冷让时间停滞,只有巨大无比的黑色笼罩了我的心,似要吞噬我。风,吹干了我的泪线。猛一抬头,竟看到满天的星子在从没有过的近距离,簇拥着向我微笑,眨着眼睛。原来,它们全是我的伴儿,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数着它们,一颗,又一颗,像灯,点亮在我的心空。良久,忽然听到夜风送来母亲在远处的呼唤声,我这才放开喉咙号啕大哭着喊妈妈,以示意我的位置。那一年,我十岁。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想起小时斫柴的情景,这个困守山巅、星星做伴的夜晚,必定是要蹿起来的,母亲也经常回忆那夜进深山找我的一幕。只要有星星在,我就不会寂寞。
也有盼着星星消失的时候,那是一种对曙光的守候和期盼。当时家里有责任田,母亲总得在天不亮就出门去插秧,然后在早自习前赶回学校教课。稍大一些,我也该帮母亲分担了。插秧得长时间地弯着腰,累得人腰酸背疼,蚂蟥牛坨蚊子等吸血虫叮得人浑身痒疼。当然没法仰头望星,只能偶尔从田里轻漾的清水面上,瞥一眼映着的星子们,摇摇曳曳,不甚分明。终于直起腰来时,只见满天星儿正渐渐地淡出四起的曙色,像灰蓝色布上嵌着些许陈旧的珍珠。新的一天又来了。
曙光拂去了一夜的疲惫,我总在盼望山坳里那轮每天升起的红日,那辉煌四射的光芒,夜复一夜,年复一年。没有星夜的苦守,便不懂朝霞的美丽。那霞光,恐怕是所有的星子们攒足了一夜的辉光,做最有豪情的绽放了。从此,我认为,太阳有个妈妈,妈妈的名字,叫星子。
没有星子,就没有太阳;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个故事。
城里没有星星。我时常怀念遥远的南方,遥远的星空,我家的星星们。
落地的鹰
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回家的念头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像一只落不了地的鹰。”这年春节,我这只在梦里、在故乡上空盘旋了多年的鹰,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真真切切地开始了回乡之旅。
我记忆中的莲花塘是否山清水秀依然,那一草一木是否状貌依然,家乡亲人们是否认得出我,亲情是否浓郁依然?随着缓慢地颠簸在崎岖山路上的车轮,我的心情急迫而兴奋、忐忑而新奇。辨认车外远处依稀熟悉或不熟悉的景物,与记忆中的底片比对,山川依在,村舍如旧。山岭树木、田塍塘堰还认得出,只是弯弯山路早已改道,犬齿嶙峋的水港早已变窄,记忆中故乡山岭上两棵标志性的参天古柏不见了,本来滴翠的林子有了些衰景,来自现代都市的白色垃圾侵扰了原本一色青的纯净。
车轮一圈又一圈地慢转,一如我记忆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地回放,故乡一层层地褪去雾纱,我的心一寸寸地被悬起,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底回涌着,翻腾着,撞击着。突然,一条小路闯入我的眼帘,有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突然停歇,时光顿时停住,万物顷刻屏息,所有的过去和过去的所有陡地清晰起来,奔腾的感情在慌乱中急切地寻找宣泄的闸门。我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肺腑颤动,泪雨滂沱,涕水如河。父母为我所动,抱住我,一起泪水盈盈。最懂我的,是我的母亲,她曾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十几年,独自在这块穷乡僻壤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这条从莲花塘刘家通往万古堂小学的乡间小路,积满我孩儿时期的脚印,令我刻骨铭心,在一刹那间把我拉回到当年的场景!在这条小路上,我的小脚丫日见粗壮,挑柴火、捡谷子、背红薯回家,扛草头、插秧、打青叶,最后一步步走出穷山村。这条山路,像一根电线,联通了我和故乡所有的感情信号!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我与故乡有个约,请故乡等着我,等待我回家时那隆重的典礼。可是,仓促之间我就回来了,没有备一份礼,只有一颗虔诚而滚烫的心。那丝毫没有矫情的淋漓酣畅的一声长哭,算是我对家乡最隆重而深沉的礼拜了。
闻知消息的乡亲们怕我认不得回家的路,赶出几里在路边迎我。见到车来,成群的孩子们山雀般热闹起来:“来了,来了!”比赛着跑回村报信。莲花塘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老老少少几百号人,早已聚集在桅杆丘的小屋场和莲花塘边上,踮足翘望。他们同样急切地想看到,我这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林间垄间回声呼应,炸得整个莲花塘热闹得不得了。
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些阔别多年的乡亲们一直惦念着我,一直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点滴变化,一直演绎着我是如何从村里到县城到地区到省城到京城的故事,这真真地让我汗颜。他们是我浓郁乡情的寄托者和最忠实最精确的解读者,前几年在我的一本书里,收录了几篇乡情散文,乡亲们竟然都传看了,有的还专门进城买了来。这些粗糙如棕皮、枯瘦如竹茎、皲裂如地隙的,握锄头斧头镰刀砍刀的手,居然能小心翼翼地翻过那一页页薄纸,还不时发出“写得蛮像”的赞叹,有的人还能背出其中的句子,与某某人对号入座,令我感动。那本在浩瀚书海连一滴水都算不上的小书,在这个偏僻小山村里掀起这么大的热浪,有这么多的读者和知音,简直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乡亲们拉着我的手,挨个儿让我喊爷娘姑叔,有的比我岁数还小的我也得称叔姑,我恭谦得像个刚入学的童子。看着他们憨厚而满足的神情,我也显得满足而憨厚,像一只疲倦的鸟儿,飞回了山林,像一尾贪玩的戏鱼,游归了旧巢,着实放松。教我喊什么,我就乖乖地喊什么,要我答什么,我就老老实实作答,让我坐哪儿,我就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坐哪儿。什么地位、身份、学历、见识,统统放在一旁,此刻的莲花塘,只有一颗回归游子的心,被热心肠的乡亲们小心地呵护着、怜爱着。
拽着我左右看完了、问完了,乡亲们说,上你爷爷的坟上去磕头吧。一干人前呼后拥带着我们向后山坡去。坡上,安眠着我的祖父祖母。我曾穿过祖母纳的鞋、连的衣,跟屁虫似的追在祖父后面去捕鱼,去捉蛇,他们是我山村童话里的主人公。可是爷爷去世时,我正在读大学,学校没有通知到,老人家在风雪夜等候了一宿也没等到我这个长孙!如今他们默守在高坡上的坟地,静候着孙儿的拜谒。乡亲们知我要来,早用砍刀斫出一条路来。父亲率众多儿辈孙辈,向荒冢下长眠的老人行最古老、最朴素、最虔诚的磕头礼,肃穆庄重。三叔怕泥土湿了我的衣裤,示意我不必跪在地上,我说那是不行的。由急促到寥落的鞭炮声,在山间回响,平添了几分寂寥与孤独,增加了我对童年往事的追忆,对祖父祖母的哀思,不免黯然伤感。
下得山来,乡亲们早在山脚下迎候。一桌桌的酒席已经在等着我们。我曾在散文《过年》中描述过这样的场面。一家接着一家的宴席,家家都得去,一家都不能少,吃什么、喝多少在其次,不去就是瞧不起人。再穷的人家也要用最大的排场来迎客,一年里可能就这一顿丰盛。在一家吃着,下一家的人早候在一旁,等着迎过去。有兄弟几个共一个堂屋的,客人不必离席,碗筷酒盅不用换,只是新菜换旧菜、新酒换旧酒。各家菜的做法、味道差不多,照例是腊肉、腊鱼、肉糕、野味、蛋卷、汆丸、藕汤、鸡汤、冬笋、菜薹,等等,总让我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这一次,乡亲们怕我这位城里人嫌脏,家家都换上了一次性碗筷和塑料桌布,增加了些现代色彩,却有了一些白色垃圾。
最让我尴尬和感叹的,是乡亲们都能说出我小时候的许多故事,有的还互相佐证,互相争执,连我都不知道真假有无,但是觉得很像,很中听,多是褒义;有的说我从小就调皮,算命先生还算过我的八字,命好;有的说曾抱着我摔过一跤,问我还记得不,还疼不疼,我只有感动得脑袋像鸡啄米,直点头;有的拉出躲在身后扭捏着的半大孩子,说这是你几弟,你要教他两招,日后好像你一样吃公家饭、搭公家车;家家户户有头有脸,在外面读书、下岗、打工的人都被家长召回来作陪,彼此交流一些有用没用的信息;有笔的让我还留下电话、手机号、通信地址,说有事上北京找我;有的还摸出我那本皱巴巴的小书,让我体验了一回签名赠书的感觉。
面对满桌的饭菜,满堂屋的话儿,我只有感动。围坐在噼啪正旺着的塌炉炭火,我像回到了从前,真的不想走了。
走总是要走的。乡亲们说,你在乡下睡不好的,狗太闹人。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小偷还像原来一样多吗?多,过去穷,有人偷,现在不太穷,还是有小偷,狗都不管用了。
夜深了,我得走了,乡亲们又围聚在村前桅杆丘屋场里送我,比接的人还多。
我知道,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们虽然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不太知道我的工作状况,但他们用憨直的目光欣赏着我,让我感到了一种力量。
我知道,我是他们眼里一只盘旋的鹰,无论多高,无论多远,永远也飞不出他们的视线。
车开出好半天,回头望一眼灯火阑珊中的小山村,我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好像刚哭过。
陆水湖的沙
一片浅浅薄薄、细细密密、柔柔绵绵的沙滩,永远搁在我的心湾。
我总在幻想有一天,有一天钻进陆水湖的柔波里,恣意地徜徉,然后躺倒在湖岸绵软的,绵软的沙被上,像儿时一样。
这一汪清澈的湖水,这一片洁净的沙滩,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个注释和留存。三国东吴大将军陆逊曾在这里安营扎寨操练水师,使这个空明澄碧的世界有了几丝一千八百年前的云彩,飘游在湖面的上空,让你仰面遐思。
我第一次见到沙滩时,大约七八岁。儿时的记忆,往往是最模糊,也最清晰。赤脚踩在湖中水,感觉自己是水中鱼。陆水湖烟波浩渺、碧波轻**,碎浪欢快地拍着,拍着岸上线,像舞着的,舞着的裙边。湖水翩翩舞,岸掌轻轻拍。柔波温柔地摇,摇着岸边的石,把伟岸嶙峋的岸石摇成了碎片,揉成了粉粒,无声地化解在水波里。告诉你,有一种力量,叫温柔。沙是岩的分解、分解的岩,砸开的是石头,摇碎的才是沙子,是山的细胞、水的分子,是山和水的孩子,是世间万物的精灵、精华。幕阜山的泉,清亮冰洁,仔细地磨洗着每一粒沙子的边,百遍千遍,千年万年。沙子们一个个晶莹剔透、珠圆玉润起来,因了水的洁净而纤尘不染,因了绿的灵秀而清纯刚韧。水线以上,沙砾由细到粗,层层片片,向岸的线,向山的根,向天的边,长长地延伸,铺到你目光的最远、最远处,一直到叠成岸线,垒成群山。无垠的沙滩浮光轻泛,雪亮雪亮,与近处的浪、远处的天,蓝天上的白云,白云下的青山,浑然一体。
浪花咬着腿脚,心儿轻狂地浪着**着舞着。一脚踩在绵绵柔柔的沙被里,一脚泡在****漾漾的水被里,每一处肌肤和汗毛都被浸**得细致舒适妥帖,直想挠挠,直想躺倒。躺倒就躺倒,干脆赤条条地睡在沙地,再用细柔的沙被捂住,脚后跟搁在水里,只留下嘴和鼻和眼。双手托头,两眼望天,看白云苍狗长风浩**,看历史的遗韵在缓缓地翻卷。那感觉,舒坦坦,美滋滋,直想教人分享。一俟有小伙伴走到跟前,立马站起,唬人一跳。女孩儿远远地蹲着跪着,纤纤手儿垒着蜗居,沙子在手里流成线漏成丝,有如金丝银线飘泻,像一幅画,空白处有芦苇或者芒花,用狂草题写“流金岁月”,童趣万千,诗意万千。
湖里有霾的日子,常有一支长篙凌空插入水面,咧一声吆喝,响两下水声,一艘木船就靠了岸。下来几个壮汉,抄起铁锨,嚓嚓唦唦地装满一船筛好的河沙,荤素嬉笑,打打闹闹,不知又驶向哪个山雾缭绕的山岙了。长河落日红霞漫天时分,常有采沙船吱噜吱噜地**着大波,向朦胧夜色的深处驶去,直到接着了星星点点的渔火,以及山村里隐隐约约的灯火。
于是,一座座阁楼庭院,一间间校舍村舍,依山而建,各抱地势,屋宇叠叠,人影幢幢,大山的皱褶因此而烟火弥漫。一架架野溪路桥,一条条通向山背的石级,石级上的道观寺庙,院中塔、林中碑、山中路,渐渐地多了起来,乡道弯弯,弯到十里八乡。陆水湖的沙是天然优质河沙,粗细适中,黏合力、附着力、凝固力强,是建房筑路的上好材料。铸沙为路,聚沙成塔,沙们来自大山,经了水的淘洗,又回归山林,搭建了山里人的生活空间,价值在循环中升华。
陆水湖的水,从上游的溪沟河渠汇聚而下,沿下游的河道东去,弯弯曲曲地流进长江大海,于是形成了长长的陆水河,湖是河腰佩戴的美玉。沙们只见过河、见过湖,一辈子没经过大风大浪潮起潮落,一辈子没漂洋过海见识灯红酒绿,一辈子没依附过高楼大厦招摇于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循环在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山水之间。在风吹雨打中碎化细化风化,一如风中的粉齑,一如风中的尘子,来无影去无踪,有如无。它们的子子孙孙,亦如它们,亦如祖祖辈辈,单调重复,无惊无奇。它们的常态是聚散离合,聚起来固若金汤,散开去一盘散沙。在年复一年的重新分解与聚合中,延续着卑微却不灭的生命。如此这般,少了风蚀浪损之苦,重负高压之累,灰飞烟灭之灾,不变形,不变质,不变心。每一粒,都是真实的存在,品质的保证。
一粒沙是一座山,一座浓缩的山,是山的分子、山的原子、山的质子,凝聚了山之性格、林之沧桑、沟岩之底蕴、花草之精英;一粒沙是一条河,祥云拂拭涓流西来,丹霞掩映赤水东去,贮满世间悲欢离合的河,是河的固化、河的基因、河的性格;是陆水河用心用汁沁养的赤子,千磨万击还坚劲,千淘万漉志如金;一粒沙是一首诗,一首飞扬狂草**气回肠的诗,随波起舞,随风飘扬,是诗的眼、诗的心;一粒沙是一个人,是一个赤足在沙土里蹒跚的孩子,是咔嚓一声能把扁担挑断的脊梁,一个扛起这十万群山、汲尽这千流百川的山里汉子。
陆水湖是我的心湖,我乡愁的原浆。放眼四周,在目光与目光打结、思念与思念碰撞的地方,我的故乡依山傍水散落而居,千年不变万古如一。从湖水里汲取养分,从山林采撷精气,像沙砾一样接受天地的酿造,故乡是天赐地予的宝物,是我心中的圣地。
我曾赤足于印尼巴厘岛的沙滩,也曾踯躅在南美洲委内瑞拉的加勒比海岸边的沙线,彼沙与此沙不可比,无论是质感、手感、颗粒度,还是品质,但我知道,只有陆水湖的沙是属于我的,我的心搁在那一片沙滩上了。
你若是有机会,有机会到我的故乡陆水湖,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掬一捧沙带给我,我已多年未见了。
村里的文化生活
有一本小时候读过的书,我很长时间没有找到。
问过许多人,搜寻过无数的书架,一无所获。书名叫《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记得是描写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童子军抗击侵略者的故事。孩子们用臭鸭蛋袭击敌人的英勇行为,贫困孩子与贵族孩子之间的较量,童子军内部的争斗,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读得我痴迷沉醉。
当时我生活在那所由破庙改做的万古堂小学里。杂草丛生,屋破墙裂。四周的山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山外的声音。只有闲云长风是偶尔路过的外客。长裤脚接了再接,鞋补丁打了又打,生活清苦,精神幼芽的茁壮成长却是不可阻挡的。
那本书是我无意间在家里大方桌底下腌菜缸上的一口大铁锅里发现的。母亲当学生时酷爱文学,下放到农村的时候带了一大箱子书,存在堂屋顶上的阁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翻得个七零八落**然无存了。于是村里一些人家茅房的手纸篓里,全是有情节的书页。我常常一蹲就忘乎何来,陶醉在故事情节里。我孩提时期对文学的兴趣,大约萌芽于这些乡间的茅厕。
与《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一同避难于大铁锅的,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春之歌》等,书没有封皮,外面的书页一面比一面残缺,只内芯是完整的。直到上了高中我才把书名对上号,但故事梗概还记得全。
乡下小学通常只上半天课,我常常趴在树杈顶上或浓密的树冠间,一读一下午。晚上就着油灯或灶火,直读到书中人物爬进梦里。英雄豪气的萌芽,往往源自一两本残缺的书。
乡下孩子管小人书、连环画一律叫“图书”——有图的书,这大约是图书的本意。有几本图书让我印象深刻,一本是《小英雄雨来》,雨来是抗日小英雄,他常在袭击敌人之后一纵身钻进水里不见了,让我敬佩不已。这一招我也学会了,我妈一揍我,我就一头扎进水塘里让她找不着。一本是写地下交通站的,林海雪原中老两口专门接应共产党的交通员,老大爷不幸被叛徒谋害了,老大娘识破特务想骗取情报的诡计,巧妙地除了害。还有《东海小哨兵》《鸡毛信》《林中响箭》等。那时的小人书特别多,主题鲜明、题材广泛、品种丰富,而且工笔画水平相当高,一些画页被我撕下来当描摹的范本。如今的孩子们可读的书比那时丰富得多,而且知识含量丰富,装帧水平高精,但感觉出版者功夫不如那个时候,小人书逐渐退出市场,只是作为展览物偶尔出现,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学校有几个“图书大王”,我是其中一个。家里大概有上百本图书,在班里我有专门的图书角供同学们借看。书的来源,一是从书店买,但少,原因是家里条件不好,又很少翻山越岭进城。二是与人交换,多是以物换书。我制作过不知多少把弹弓,一把至少能换回三四本。我做弹弓有一得天独厚的条件,是有牛筋胶管,因为我母亲自学了一些医学知识,能义务为方圆几里的农民群众打针看病,而且常在自己身上试针灸,找准穴位后帮老乡们扎针。医用胶管是干什么用的,不记得了,只知道用来做弹弓特别带劲,射程远、力量大。发射时嗖的一下的风声,令伙伴们垂涎三尺。我还会做一种铁丝枪,别的孩子能做两连发的,我的枪能连发三四发子弹,如用棕树籽做子弹,能打破好几页纸呢。以枪换书,以武换文,算不算军火买卖?还有一种令我最不情愿的交换方式,即用宠物换书。我家养过好几只狗,对狗有很深的感情。有一次,我用书包装了憨态可掬的小狗,去找月亮湾任家的新阶家换书,其实这只小狗到手没几天。我很不情愿地取回一二十本图书,却在家痛苦了好几天,最后我一咬牙决定换回来,这次付出的代价更高——三十本。有的时候也很庆幸,稍大一些的狗被送走后,竟然还历尽千辛万苦地找回家,让我破涕为笑了。蒲圻县城里有我母亲的发小邢阿姨,她家三个孩子,满满几大箱子小人书,每次我都是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些书,以至于我进县城读中学路过她家楼下时,还时不时多看几眼。
有了书的陪伴,童年便有了点可读性。但大多数同学家里,连一本图书也没有。现在常有一些单位或组织向农村赠书,我总有一个问号:他们是不是该先问问农村的孩子想要什么书?
不过那时读得最多的书,是《毛主席语录》,小本、薄页、红塑料壳。学校让孩子们以生产队为单位组成学习小组,我们自带小板凳,每天晚上集中到角塘坝李家李红英同学家的油灯下学习,边读着边记着,连抄带写,密密麻麻的学习心得。虔诚勤奋,心有所得,一些语录至今还记得,深深地影响着我。
在乡下,有一件令孩子们高兴得仅次于过年的事——看电影。
大约一个月一回,县里的电影放映队轮流到山上山下畈里畈外巡回放映。三五个人,加上队里或者小学派去的人,浩浩****地拖着板车沿山路,吱呀吱呀地走着。孩子老人们早耐不住了,拥去村头看热闹,力壮的还上前帮忙推车。板车一进村,村里就沸腾开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到禾场上看热闹,家里主妇赶紧烧火备夜饭。放映员们的派饭派到谁家,谁家就高兴得像有了喜事,堂屋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看稀奇的人比吃饭的人还多。村里漂亮的女孩嫁给某位放映员,能成为这村那村年轻人好几年的话题。
电影幕布往禾场边的大树杈上一挂,来自十里八乡的长板凳、矮脚凳、竹躺椅、小椅杌们,早正面反面地躺了一地。家里大人没到,孩子们拣几块大石头占地方,力气大的男孩子们把大石磙哼哧哼哧地滚过来抢位子。孩子们之间少不了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甚至动起手来,但都被各自的大人喝了回去。
天黑尽了,柴油发电机一响,放映机就开始嗒嗒地转。这声音,乡亲们特爱听,比斑鸠野鸡叫早、牛犊子唤妈的声音还好听。柴油味儿是整个村里唯一的现代气息,人人闻着新鲜,个个贪婪地张大鼻孔吸着。正片开始之前,照例是村书记先讲一番话,或放一阵子宣传幻灯片,再放一会儿施肥、防化,或者健康知识的科普片。如果片子内容略有一点拐弯,没文化的老人便看不懂了,得有人大声讲解。这个人往往就是我妈。有的老太太只看见画儿在动,却听不懂普通话,只好央我妈过细地说。一场电影下来,我妈讲得口干舌燥,比放映员还累。
如果是在翻山李家、高井畈刘家、望山程家、架桥郑家,或者月亮湾任家、新屋任家、黄家嘴上放电影,大人小孩便早早地扛着长凳吆三喝四地向目的地进发,沿途还唱着歌儿,一路追打。去位于蒲圻纺织总厂的六米桥、四大队、桃花坪等地看电影,扛着板凳得走两个多小时山路。队伍里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有电影看,天晴不怕路远,落雨不怕泥深。散场后回家的路特别漫长、特别疲劳。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走着,瞌睡虫早挤满了眼,还得费力地睁眼看路,当心一脚踩着了蛇或者石块,激灵出一身冷汗。一些电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照样追着放映队看,像《阿福》《南江村的妇女》《决裂》《难忘的战斗》《尼克松访华》《回乡之路》《战洪图》及红色样板戏等,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好多台词背得下来。
除了看电影,村里隔一阵子会来一两个戏班子。有演花鼓戏的,说湖北慢板的,唱楚剧湖北大鼓的,玩杂技魔术三棒鼓的,走村串户,妙趣横生。花花绿绿唱唱打打咿咿呀呀,乡亲们爱看,听不听得懂再说。县里花鼓戏团、楚剧团、文工团下乡时,场面要正式得多,有领导讲话,有群众鼓掌。内容多是宣传计划生育、尊老爱幼、移风易俗,唱词通俗易懂押韵,旋律腔调反复多、好上口,内容针对性、贴近性强,不少唱词台词很快在乡间传诵开去。湘北或者江北来的草台戏班子,当然是要赚点钱的,乡亲们看着给,但一般给钱的少,多是三五个鸡蛋、二三尺洋布,打扮得像妖精似的姑娘依旧笑盈盈地向人扭着腰肢,把些个哈着嘴傻乎乎地看戏的男人们的目光都拉直了。这里位于湘鄂交界处,湖南敲锣湖北听戏,没什么省别概念,两边姻亲关系也多,一些唱花鼓戏的湘妹子,唱着唱着就留下来了,也有腆着大肚子跟着戏班子跑了的大丫头。长江对面的洪湖三棒鼓经常唱过来,曲调乡亲们都熟,一人唱众人和,一些半大孩子跟着学会了耍三棒鼓。偶尔有玩猴把戏的人来,乡亲们都觉得新奇。猴主人铜锣一敲,鞭子一抽,穿红兜顶红帽的顽猴便乖乖地翻跟斗钻铁圈。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临了,小猴哥端着一只破碗追着向看客讨钱,逗得人到处跑。
看戏不如演戏过瘾。村里也组织乡亲们自编自演节目,多由下乡知识青年编导。这帮城里孩子干活遭乡里笑话,还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但他们二胡拉得就是好,唱歌声音就是尖,你不能不服。村里小伙子们也不示弱,用毛笔在脸上涂了额纹、胡须,用竹蔸修只烟斗,白对襟布衫上扎根腰带,再系上条头巾,活脱脱一个老汉。四个人齐声唱道:“霞光呵万道啊,映天红那么咳,一轮那个红——日,东方升哪,呀西呀——咳,咳!咳!咳!”村里的年轻人热衷于吹拉弹唱、锣鼓铃钹,乡亲们倒也看惯了,正经农活指望不上他们,能造些乐呵也不是什么坏事。偶尔有县上的业余文艺宣传队下乡来,家家乐得前跑后颠的,演员好多人都认得,谁是谁的外甥女儿,谁是谁家的姑爷。寒冬腊月,落雪下冰凌,演出队的红旗在雪地里分外耀眼,许久才消失在跺着脚、在村口目送他们的乡亲们眼里。
渐渐地,山路修进了村里,脚步走向了山外。山里的姑娘争着外嫁,小伙子勤扒苦做力争在城市边、公路旁做屋,许多山中村变成了城边村。离都市近了,生活丰富了,原汁原味的山村文化,成了乡愁。
山村教师
山的深处,旧的校舍。
一间被称为办公室的四角漏风的屋子。你们几个寒酸黄瘦的,被称作老师的人,认真地争执着一道方程式。
执拗。率真。睿智。夹杂俚语粗话。
破了一角的窗玻璃外,挤着三两对充满童真的小眼、流着清鼻涕的小鼻嘴。
天儿冷了,雪光辉映,茅屋顶的雪风呼呼地冻得住呵气,冻僵了思维和话语,人往团里缩。你拿粉笔的指头僵得有些执拗,只有横直,没有撇捺。屋中央一盆塌炉,噼噼啪啪地迸着炭火星儿。偶尔有烟冒出来呛人,便有人抢了火钳扒扒捅捅,最后啪的一声甩在边上。黑板旁的炉子上,吊一铜壶,嘟嘟地响着壶盖。屋里有火,心里有主,话题也暖和。一挺懒腰伸腿儿,把谁家媳妇捎来的排骨熬湖藕小瓦罐踢翻了,赶紧赔笑脸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们重复着百年大计的话题,黄叶泛绿,青丝洗白。庄稼割了一茬又一茬,学生换了一代又一代,一个个从你们的腋下走向广阔的田野,走向你们曾经羡慕的城里,有的成了你们的顶头上司,但你们依然坚守着那一角寒风。
为了一个民办转公办的指标,你们有时候顾不得斯文地胡乱想、受煎熬,也想给曾经是学生的乡镇书记、文教组长送点儿什么,可一是没什么可送的,二也舍不得那张脸。要是做了那种事,如何面对满教室的学生呢?师道尊严往哪儿搁?想了又想,罢了罢了。
村里会计说了,你们家今年超支!别看你站在讲台直着个背像个人,今天你得给我弯下腰来,签了这欠条,要不我拉走你们家的猪,反正也卖不出个好价!你心里想,岂止是猪卖不出个好价钱,我这老脸更不值价钱,你当年连个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我怎么教的你!想归想,你签还得签。
自家的孩子也塞在班里,当然严厉些,希望比别的孩子考得高一些,民办老师的孩子,再差也该考得上个公办老师吧。夜间有卖树的路过,买下几根,积攒着,万一将来孩子连民办老师都当不上,学个木匠手艺也不错。
衣服再旧,也得收拾干净。破了,补补,总不能跟叫花子一样吧,毕竟为人师表。家里有个半导体就让它响着,是文化啊。书得有一些,最好是繁体字、竖排、线装本。穷文富武,穷虽穷,文化不能丢。
菜园墙还得扎紧,乡邻毕竟觉悟不高,要不一早发现菜地的包心白菜一光而净你找谁去?人家的猪钻你家菜地啃了菜,你总不能像村妇一样敲着砧板刀跳起脚骂人吧,毕竟是知识分子哦!
在十里八乡,你们还是最有头有脸的人,谁家红白喜丧被人央着写个对联挽幛什么的,念封信儿取个名儿认个钱儿什么的,老百姓就信你。谁家迎新嫁女杀年猪做娃周(小孩满周年)之类的请你坐上席,是你的荣幸也是主人的福分。叫一声“老师”乐得你心花怒放,醉得你高一脚低一脚,不晓得那粉笔哪头粗哪头细!
过了若干年,去看你,你说,还是老样子,只是老了。谈起生活状况,你说有退休收入,活不好也饿不死,知足了。你说当年就知道我有出息,看着我们成长了,就知足了。还是当年老师的口气。
我是一条溪流
我是山的孩子。赤壁的山葱郁滴翠、绵延无际。远远望去,山体如游龙翻腾,一头扎在水里,尾在天边摇摆。水是山的依伴,山谷沟壑、林涧垄里,到处有水。有山的地方就有水,有歌的地方就有水。
花香沁人的空谷里,鸟儿啁啾的林荫间,村姑唱歌的野坡上,炊烟袅袅的村落旁,条条细涓,从地缝里、崖隙中,从泉眼里、深涧间,从雪峰顶、泥凼里,从翠叶上、花蕊里,从树心处、云雾间,一滴滴、一线线、一汪汪、一潭潭,汇成泉,流成溪,就这么潺潺湍湍,汇进水渠,淌满池塘,注入水库。一开闸,水便从烟波浩渺的水库向宝塔山下的陆水河,向湍急浩**的长江奔涌。
水是山的汁,泉是山的眼,每一滴都是生命的符号、生命的信息。寻一处芳草繁茂处歇憩,清溪透亮见底,纤尘无染,绿苔色重色淡,若静若动,卵石溜光滚圆,挤挤叠叠。俯下身去,汲一口,顿觉满怀清冽,目明耳聪,天高地远,百忧一忘。
如果把悬崖峭壁比作故乡的筋骨,把茂密葱茏的草木比作故乡的毛发,那么蛛网般密布的丰沛的,千百万条溪流则像百年不息的血液,滋养着我贫瘠却美丽、闭塞却淳朴的故乡。
我是万千涓涓溪流中的一条,算是听过鸟语、闻过花香,吻过石崖、洗过泥淖,终归融入沟渠港汊,汇入江河湖海。
极目苍茫大地,千流百川,滔滔汤汤。环顾人海众生,千人千面,来来去去,每人都是一条溪、一条河,从何而来,流向谁去,无须问答,自有造化,各有归宿。在激**翻卷的世海俗波里,你我因浩瀚而渺小,以渺小而浩瀚,但谁也不应忘记,我们都不过是一滴水、一线溪,都有过清源,有过跌宕,有过混浊,有过澎湃穿空,也有过静止滞顿。奔流时不曾忘回旋,畅快时不曾忘曲折,丰沛时不曾忘枯涸。即使你是汪洋大海,也须顿足回望,回望那遥遥远远、隐隐约约的源头。
挥别故乡多年,离别时的急不可耐和兴奋无比,至今还映在发黄的照片上。回家的念头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像一只落不了地的鹰。故乡的神山圣水,村道禾场,鱼鳖虫虾,蔬菜瓜果,桃花李花荷花梨花,竹叶柳叶芭茅叶儿,幼时的学友伙伴同庚,村里讲故事的老爹老太,豢养的家狗家猫,老是在半夜打搅我,来我的梦里做客,挥都挥不去,时时抖动我心空那只风筝上的细线。
走出故乡弯弯绕绕的山道,我便踏上了接连通都繁邑的大道,走向波澜壮阔的长江,再一次地束缰北征。从山村到县城,从地区到省城,再到京城,一步一道风景,却无暇盘马回望。“人穷则返本”,并非指人要到了穷途末路才反归。人生的旅途上,当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驿站凉棚,有时在热闹处,有时在静僻处,有时就在寂黑寒冷的荒郊野地。
人生的景致,是需要独自用心去咀嚼品味的。
我是一条寂寞的河,但不拒绝喧哗;我是一条孤独的河,在无数个星夜独步月台,让心与满天星辉对语;我是一条清澈的河,但也曾与浊流相伴相激。
离开了故乡,我才领略什么是风浪。一路风尘跌跌撞撞,既有叮咚天籁,也有潜行低语。人生的况味,因此而丰富。一有闲心,便想起蹚过的路和涧、遇过的人和事,那是一座座路标和红绿灯。每观大风大浪潮起潮落,需要静若止水的心态。我本是千里之外野山之间的一条溪流,能曲曲折折流入大海,就知足了。
情感库贮存到一定的时候,需要把陈年什物清出来翻晒、归整、扎捆,历久弥珍的东西甚至需要像发掘兵马俑一样用心血去洗淘。正胡乱想着,野风忽来,把我的书签刮跑,我竟不知翻读到哪一页了。
萌发拾掇、粘贴这些碎片的念头,是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那夜我又梦见家乡,梦见村头那两棵柏树了,苍柏上的鸟巢,鸟巢里嗷嗷待哺的雏儿。我成了故乡的客人了,淡淡的伤感、隐隐的悲哀和迢迢的思念,迫使我端坐案头,于静夜里寻寻觅觅地对接着故乡小河那幽远的信号。心底的泉眼突突地翻涌,笔尖的情感之溪却呆滞生涩,若断若续,愧不成章,只是读给故乡听。
此文歇笔之际,一种深深的遗憾袭上心头,我翻遍所有的角落,发现关于儿时故乡的照片,竟难觅一二,大约在我仓皇奔突中散落在风中了。
在此,我想与故乡有个约定,请耐心地等着我,等待我回家时那最隆重的典礼和最虔诚的拜谒。
屋外的夜雨,刷过风中的树叶,在地上汇积成流,不知又流向哪一条河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