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在大,有兵则强。
在那个征伐不断、弱肉强食的时代,军事实力成为国家存亡与发展的决定因素。楚国运用资源优势,奉行先军政策,打造军事强国,逐步建立起比较先进的军事装备体系和完善的军事防御设施,具有明确的战略谋划和战术谋略,战斗力令齐、晋、秦等大国忌惮,令中原各诸侯国胆战。八百年间,楚国对外战争从未停止,越打越多、越打越硬、越打越远,一直到它遇到兵力更加威猛、实力更加强大、韬略更加高超的秦。
是的,首先是楚式剑遇到了秦式剑。
二三十厘米长的商周剑,耸身一变成为五六十厘米长的中原剑,而中原诸侯国的利剑遭遇到超过七十厘米长的楚式剑。武器是力量的延伸,一分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寸险,剑长胆增,力大无比,心大无边。但在战国晚期,楚国遇到了心气更大的秦国。尽管楚国也发掘到长度超过一百厘米、最长达到一百四十厘米的长剑,但整体上秦式剑的长度要超过楚式剑。
一九九四年,考古工作者在秦兵马俑考古中,发掘出十七把秦式剑,这些关中秦剑的长度大多在八十三厘米到九十四点八厘米之间,其中十四把长度超过九十厘米。这些剑夹角在四十五度到五十一度之间,锷薄如纸,剑身细长且有束腰。这些剑深埋地下两千多年,依然刃如秋霜、剑气如虹,有吹毛断发之利,无锈蚀腐烂之状。每一把都有八个棱面,每个面的宽度相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直径,其中有一把被重物压弯呈四十五度,一旦移开重物,瞬间弹回原形,笔直如初。这些工艺,令专家惊叹。据考,秦王使用的剑更长,有的长达一百六十厘米,其中剑柄长不少于四十厘米,剑身长超过一百二十厘米。而楚地出土的剑普遍比秦式剑短十一厘米到三十厘米。根据秦俑一、二号坑出土青铜剑的剑身长度、剑茎尺寸、剑体重量推测,秦式剑多为双手使用,单兵的作战半径、搏击力量、杀伤效果显然远远大于楚式剑。
从秦式剑设计之精心、工艺之精巧、功能之精密、制作之精良来看,秦国君王也十分重视武器装备的制造。集天下之良品,成一家之精品,秦嬴政成为战国末期手执利器、傲视群雄,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但是,楚式剑仍然是秦始皇心悸的利器、心仪的宝器。秦始皇对楚式剑的青睐,表明了他对楚国的重视和对武力的崇尚。
与楚国不同的是,秦国不像楚国那样拥有丰富的铜铁资源,但武力强大可以拥有一切。秦国不断地改进优化近身作战武器、装备先进远射武器,你长一分我长一寸,大大提高了士兵的战斗力和战场上的主动权。秦俑坑出土表明,秦国步兵、骑兵、车兵都装备弓、弩、箭,组建了专门的弩兵,而且秦式弓的弓干长度、秦式弩的弩臂长度等,都长于楚式弓、楚式弩,强弩的箭镞长度达到四十多厘米,超过楚式箭。《荀子·议兵》记载“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表明楚兵的铠甲以皮制为主,而秦兵则以金属札叶制成合甲,用于护胸、护背、护肩、护颈、护臂、护手,明显占优势。胜人者强,自胜者刚,在强秦面前楚国能否保持既强且刚,历史椽笔在这里画下一个重重的问号。
公元前221年,“六王毕,四海一”,秦始皇统一天下,春秋战国大幕落下。在此两年前,在历史的擂台赛和角斗场上,楚国败给了秦国,楚国没有成为楚朝,秦国却建立了秦朝。
回望战国时期的上半场,秦国把地利之优势发挥到极致,后发优势呈井喷式展现。这里位居高原,控扼黄河,南有秦岭天然屏障,北有黄河天堑,“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尤其是崤山山脉地势高拔险峻,函谷关绝壁深涧,险中奇险,“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崤函之险甲天下”之称;潼关北临黄河,南踞山间,“车不容方轨,马不得并骑”,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大散关层峦叠嶂,为川陕咽喉,扼控南北要道;武关则是秦国专门用来对付楚国的关隘,“秦未得武关,不可以制楚”,死守武关,楚人不得入,从武关出兵,则可直抵长江中游;而广袤的关中平原粮草充盈、麦棉丰收,资源丰富。秦自建国之后,无一国攻入,而秦国却随时可以兵出关隘,扬鞭东下。秦国有了建立秦朝的底气。
几百年间,楚国稳据江汉平原、长江两岸,居中临下,**,易攻,可以四面出击;但四通八达、一马平川,难守,常常四面受敌。尤其是楚国前锋抵达东海、左翼覆盖北方后,战线拉长、守备空虚、控制力减弱,首尾难以相顾,腹背都在受敌,在秦、楚最后的较量中,处在劣势。地利之比较,不难发现楚国之路越走越险,秦国之路越行越宽。
位置优势成为劣势,资源优势成为累赘,卷入争霸争雄角斗场的楚国,无法退场,甚至不能中场休息。楚国的状态,为中原诸侯从黄河流域攻入长江流域,为地处长江下游的吴、越两国攻击中上游,为蓄势已久的秦国从西边东下,在长江流域展开大规模、跨年代的春秋战争大戏,埋下了雷管和引信。郢都,成了楚的阿喀琉斯之踵。
回望战国时期的下半场,楚国的表现失误多多。一是忽视了从西北、西南方向对秦国的攻防。秦国是从两条路线攻楚国的,一条是从丹江、汉水往东,占领江汉平原,一条是从巴蜀之地沿酉水往东,占领湘西地区,威逼楚南部地区。尽管楚威王意识到“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但其他君王对此感知不深,临渊而不觉其险,或因年代久远,记忆模糊。楚国的覆灭正是从丢失西北方向的商於、汉中之地开始的,然后西南方向失守,秦军占领了西陵、巫、黔中地区,从这两个方向对郢都的合围,使楚国几无攻防之力。这是楚国战略防御上的失误。二是重视中原战场,但没有稳扎稳打,投入太多、消耗太大,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没能及时止损。“三家分晋”之前的三四百年间,晋国一直是楚国称霸中原的最大阻力,除了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中楚国打败晋国,发生在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公元前557年的湛阪之战,都以楚国惨败而告终。幸亏有公元前546年由宋国主持、各方大国参加、晋楚两国为主角的弭兵会盟,两国才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这些大规模的战争,暴露出楚国在战略战术上存在许多短板缺陷。这是楚国战场运筹上的失算。三是没有足够精力对付吴国的进攻。公元前506年吴国对楚国的那场袭击,差点儿让楚国憋过气去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吴军以水师舟行出发,却没有沿长江上溯,而是拐进了大别山区,一路笔直西进,目不斜视地直插楚国心脏。这说明楚国在军事防御上存在致命伤。兴致高涨的楚国被泼了一瓢冷水,被浇了个透心凉,算是一次历史的淬火。这是楚国战役攻防上的失策。四是贪大求多、急于求成、反受被动。楚国在江淮流域战线过长,战场过大、战时过长,劳师以袭远,师劳而力竭,久战则钝兵难以挫锐,出现前后不相及、兵合而不齐的现象,兵力运输线、物力供应链、财力保障线捉襟见肘,漏洞百出。这是楚国战线保障上的失控。五是连年作战则国用不足,攻城则力屈,力屈则财货耗尽,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荒,长期的战争必定加重经济负担、增加百姓兵役徭役,损害民生百业,支撑不可长久,发展难以为继。这是楚国战时方针的失当。
以上“失误”“失算”“失策”“失控”“失当”等原因,是导致楚国失败的原因,但还不是主要原因。
战场看战将,战争看朝政。吴国攻入郢都,楚国险遭覆灭,是有楚以来被打得最惨痛的一次。这与楚国这一时期的朝政不无关系。楚平王昏庸无能,放任奸臣乱朝,致使楚国内外交困。内乱必遭外侮,外敌必攻内隙,楚平王想与秦国联姻,以制衡晋国,派太子之师费无极到秦国,为太子建迎娶秦国公主,费无极却怂恿楚平王占娶貌美的秦公主,并极尽挑拨、诬陷之能事,使楚平王与太子建、另一位太子师伍奢关系生隙,导致太子建逃到宋国,而伍奢全家被杀,只有次子伍子胥逃出楚国,为后来楚国遭殃埋下祸根。楚平王去世,年幼的楚昭王继位,楚国令尹囊瓦把持军政大权,此人贪婪无度,又轻信谗言,滥杀滥伐,导致朝政更加混乱。楚国接连两任君王弱朝乱政,使得忠良无存、民怨鼎沸,还外欺唐国、蔡国,引发十八个国家的共愤,终于给了蓄势已久的吴国一个攻楚的绝好时机。
吴袭楚,是两百八十多年之后秦灭楚的预演。正如后人感叹:“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套用此意,弱楚者楚也,非吴也;灭楚者楚也,非秦也。
捧读《孙子兵法》,条分缕析,句句深中肯綮,字字对号入座,感觉是以楚为对象而写的,是给楚上的战争公开课。
教训,不是被记取,就是被遗忘。
公元前370年,楚宣王继位,楚国君臣团结,政治稳定,国力增强,一方面休兵息民、蓄精养锐,另一方面抓住机会攻城略地、开疆拓土,兴旺30年。公元前340年,楚威王继位,扬宣王之余威拓展地盘,攻齐国、灭越国,疆域界线西起巴山蜀水,东至东南沿海,南起五岭一带,北到江淮流域,兴盛十一年。但是,这两次亮色或许是回光返照,毕竟风雨如晦路漫长,积重难返岂朝夕。此后从楚怀王起,治政无术、外交无能、国防无力,楚国如强弩之末力如绵,一如风烛残年,气数将近,其光也微。
公元前312年,秦攻楚,斩楚国军民八万,取楚国汉中之地六百里,拉开了灭楚之战的序幕;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城,斩首无数,毁陵庙无数,楚顷襄王落荒而逃,迁都于今天河南淮阳的陈,秦从此再无军事大患,打赢了统一战争第一仗;公元前223年,秦国老将王翦统率六十万秦兵大败楚军,楚君负刍被俘。至此,八百年楚国画上了生命交响曲的休止符。
秦楚之战的最后九十年间,楚国战车一直在疾速驶入下坡路。一个缺乏强有力领导核心和作战指挥能力的政权系统,一批毫无建树疲于奔逃、一代不如一代的君王,一条蹇涩难行、危机四伏的道路,楚国这驾马车已难以驾驭了,即将在颠簸中散架,在摇晃中翻覆。寒风冰刺骨,黑夜鬼惊心。公元前312年,楚怀王被张仪“诈楚”,被宫廷小人蒙蔽,被秦昭襄王骗到秦,一国之君被一骗到底,客死他乡;接任的楚顷襄王无德少能,被秦军攻入郢都,不得不到处迁都,一国之君挈妇将雏、背金抱银地逃命,威风尽失,斯文扫地;继任的楚考烈王回天乏术,之后的楚幽王、楚哀王、楚负刍更是无能为力,在秦国强攻之下一路奔逃,直至灭亡。
回顾楚国八百年历史,先后四十九位君王,既涌现了大有作为、创立霸业的君王,也出现了德才不举、自毁宗庙的败家子,楚人七迁其都,有主动也有被动,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楚歌,在嘹亮和喑哑中回旋,走向低沉与伤感。楚国之败,败于庙堂。
楚国之亡,在政,不在兵。
而秦国历任国君几无败绩、总体向好,他们励精图治、踔厉奋发,没有懈怠。“自穆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一代接着一代干,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才有了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灭六国而一统天下。这是秦在与楚的较量中获胜的最重要原因之一。秦国六代君王接力推动改革,变法图强,商鞅虽遭车裂,但商鞅之法却被延续,秦国的郡县制度、军队体制、社会治理机制等重大改革是全面、系统、深刻、彻底的,每一项都是一竿子插到底,国受益、民受惠,因而逐渐得到贵族阶层的理解和平民阶层的拥护;相比之下,楚国的吴起变法虽然早,而且路数对,但政治准备、理论准备、实践准备、社会准备不足,是王室里的美好愿望,因而遭到贵族集团和平民阶层的一致反对,变法虎头蛇尾,因吴起的被射杀而人去曲终。变法以图强,改革以创新,楚国输给了秦国。
迷雾散尽,峥嵘方显。战国七雄打到最后,真正有比拼能力的,只剩下三强:最大疆域面积的楚国、最富裕发达的齐国、最有吞并天下之心的秦国,但楚国重军事而轻民生、重扩张而疏建设,外强中干;齐国山货水产丰沛、盐铁贸易充足富甲天下,为秦觊觎、垂涎已久,但富而不强;秦国统一天下的战略深谋远虑、蓄谋长久,在历代君王观念里,我强则天下财富归我,我弱则被天下分食,因此首先完成由霸到雄、再到强的转身,推行先军政治、军国色彩鲜明、战时机制有效,强弓硬弩尽入列,兵强马壮势待发。
秦国之强,在兵,更在王。
三千载楚风款款起,八百年楚歌声声慢。楚文化像一段沉香木,古朴,厚重,坚实,散发着千古醇香,沁人心脾,历久弥清。
从“土不过同”的弹丸之地、偏隅小国,到“中分天下”、驰骋江河湖海,楚国创造了奇迹,奇迹的背后是文化的力量。楚国是自己文化的创造者,也是自己命运的终结者。它的生存与毁灭、崛起与衰落,它的观念与留存、经验与教训,它的踌躇满志与凄苦迷离,它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是历史的烟云,烟云里的萋草,萋草下古老的遗存,遗存里最神秘的谜团。遗产因稀有而珍贵,文化因厚重而隽永。
长江、黄河,同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儿女的母亲河,如高峰并峙,共同创造了人类文明史的辉煌。数千年的楚人、八百年的楚国,世世代代接力创造的楚文化,溶入了浩**长江,融铸成民族性格,生生不息,熠熠生辉。
咣当当,咣当当。一阵清脆而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在历史的崖床响起,向着幽深的空谷,远去,在风中。
那是楚式剑。那一声文化的绝响,回**在民族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