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写这封信前,哥哥当是有趟湖北境内的因公出行,估算现已回到衙署。而此信中的主要内容,是灾荒、恤政和人事问题,并且其间又是密切联系的。
这时,正当前边曾提及的“丁戊奇荒”的最严重之际,灾区涉及华北数省范围,饥民遍地,嗷嗷待哺。直隶虽还不是最重灾区(山西、河南尤重),但事局亦颇为棘手。尤其是畿辅重地,更直接关联朝廷,京都翰林院词臣和台谏言官(御史、给事中之类)们纷纷乘机上奏,议说荒政,纠弹官员,相关舆论沸反盈天,更加重了纷乱。信文中所谓“乘荒抗疏,闹得声满天地,咄咄有将乱情状”,即为典型反映。面对此局,连朝廷也“引咎责躬”,就是主动承担责任,向臣民做自我检讨。当然,这只是做个样子,最严厉谴责的还是政府部门(或特指军机处)。甚至有言论,主张也必须责及李鸿章。信中述及这事,李鸿章说自己岂敢和军机大臣们同列相比,但又说,辖境民众转徙流离,是长官失职,岂可逃避罪名?他明明知道朝廷不会弃斥自己,但还是上疏自劾。因向哥哥剖白,这虽有沽名钓誉之嫌,但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哥哥能“谅此隐衷”。显然,李鸿章的上疏自劾也不过是做个样子。
可查知,李鸿章是在三月十三日上《久旱民饥疆吏不职自请严谴折》。折中说,“近因北数省灾荒不雨,皇太后、皇上引咎责躬,至诚悱恻,远近传播,人人感泣”,“宫廷恐惧修省,并无失德,其咎实由于臣等奉行不力,政事未修,招致灾祲”,请求朝廷给予严谴。可见,基调是为朝廷开脱而自己承揽责任。而上谕,则是“加恩宽免”。李鸿章没有受到“严谴”,而实际上还能为自己的表现加分。
其下属官员可就没有这般幸运,这不,直隶布政使孙观(字省斋),被詹事府左庶子黄体芳、翰林院侍讲廖寿恒弹劾,就因此去职。李鸿章信中说,“其人心地平正,而才不足以济之,本有退志,正中下怀”。被免似乎还正合孙观的心意,不管是否如此,反正去职就得走人,待入觐的直隶按察使黎兆棠(字召民)回到省城,孙观就要乘船南下回籍(他为安徽舒城人)。李鸿章信中有“亦可羡也”之语,也许是一时的真心话,不过,若真打发他回籍过安稳日子,此老能耐得住吗?孙观被免,接替他的是周恒祺(字福皆),是由福建布政使改任直隶,路途遥远,到任需时。李鸿章信中透露,其人为沈桂芬(经笙)所赏识,不过自己不怎么看好,说恐怕也不是干练有能力的人选。不管怎样,反正他还算有“官运”,第二年就升为山东巡抚,跻身疆吏,这岂不真应了“朝里有人好做官”的话。
就直隶旱情而言,在李鸿章写这封信的时候,似乎有了一点缓解的迹象,境内连得小雨,“秋禾可望遍种”,但是饥荒还是比较严重。至于解决措施,信中说到刚刚“疏请截漕十六万石”,希望逃荒出去的灾民们听到赈济的消息可回来从事生产。所谓“截漕”,就是主要由南方省份运京的漕粮,不按常规归仓存储,而是截留以供所需,这当然要由朝廷批准。截漕济赈只是当时直隶筹办荒政的措施之一,此外还有倡捐济赈等其他多项措施。
与直隶相邻的山西和河南灾情更重(尤其山西),李鸿章信中就向哥哥述说了闻知的相关情况,并有“秋无禾,春无麦,即得甘雨,有地而不能种,有种而不得食,仍须至秋成截止赈事”之言。还说到因为有人奏请,又有朝命“特饬各省分拨晋、豫各数万两”,算计哥哥辖下的湖北和湖南两省,至少“须十万以内”,担心力不能及。信中还言及一个需要帮助的现实例子,就是前刚授任的河南巡抚涂宗瀛(字朗轩),自原广西巡抚任上北来,肯定事先就河南赈务问题与朝廷或相关大员有过沟通,获得“协济”的承诺,所以现在“更为振振有词”。协济又牵涉钱、粮比价问题,也需费脑筋。在大灾办赈的需求下,李鸿章说,海防经费如果相关省区无力按常规解送的话,也就不能奢望了,只希求“淮饷”不要减少。
信中涉及的其他人事和人际关系事情,像“卫静澜奉内讳”,是说卫荣光(字静澜)因母亲去世丁忧。其人刚刚任命为湖南巡抚就要去职,是由湖北巡抚邵亨豫(字汴生)调湖南接任。“潘伟如邸眷素厚”,“从权篆试之,会当即真”,是说湖北布政使潘霨(字伟如)暂署该省巡抚,其人与朝内王公关系密切,不久就会实授。事实果真如此,到七月初,潘霨即获实授。由此可见,李鸿章对朝廷人事安排内情,消息灵通,知悉实底,甚至隐然有实际介入。像关于潘霨职事,他斟酌情况,作有“不足大帮,亦不至掣肘”的分寸拿捏。李鸿章信中还说到,获知两江总督沈葆桢(字幼丹),实际是因为淮盐引地不济,才幡然乞退,朝廷竟准离任(是以病假之名),而以江苏巡抚吴元炳(字子健)暂署其职。淮盐引地之争,持续有年,切关两江辖区利益,而相争中两江又不能占据优势,所谓“淮岸不济”起码成为沈葆桢欲借故离职的重要因素。当然,他实际也并未能真的彻底离职,在身体状况确实不好的情况下,次年便告去世。这时李鸿章对他的评说是“刚愎任性,终误大局”,看来,成见不小。
与李鸿章关系更为抵牾的是陕甘总督左宗棠。李鸿章信中说到,他们之间“已三年不通音问,向无手书不复之事”。看来,左宗棠曾说过他给李写信,而没有得到回复的事,所以李鸿章对哥哥说,“其颠倒健忘,概可想见”。信中还说到,左宗棠欲留刘锦棠(字毅斋)、张曜(字朗斋)做新疆督抚,“两人来函急于求退”。这时,尽管左宗棠力持新疆设省之议,但尚未正式落实,左宗棠心目中的人事筹划倒可能有,但刘锦棠辈是否如此向李鸿章“求救”则未可知。李鸿章信中对新疆之事评说道:“人皆知善后无法办,防务无了期。彼(指左宗棠)妄自夸大,懵然不顾,匪独通侯无足荣,上公不足重也。”所谓“通侯”“上公”,是指显赫的爵位,该句意思是左宗棠贪求高功显爵无止境。需注意,当时左宗棠刚刚被封侯(二等),虽然档次不如前边曾国藩的一等侯高,但在晚清能获封侯的人寥寥无几,至于李鸿章的一等侯爵那是死后才追赠的,他这时攻讦左宗棠贪求高爵,是否有点儿“葡萄酸”心理作怪?历史证明,左宗棠在新疆事务上,那可确是有功可纪的,收复新疆可谓他军政生涯中的最亮之点。当然,李鸿章写此信的时候,伊犁地方还为俄国占据,面临交涉之局。李鸿章信中“俄使回国过津畅谈,深恨总署办事不力”云云,实际上就是俄国强横和无赖的表现。信中所谓得到枢廷一意庇护,“闻气焰亦不少减”的“著名奸邪”董太师,不知是以董卓比拟军机大臣董恂,还是说的左宗棠,反正在李鸿章看来,此人“或须缓缓罢去”。
信中还说到,正在山西巡抚任上的曾国荃“必令刘南云招五千人”,为此而觉得“殊不可解”。查到曾国荃同年二月《致刘南云》信,即专为“添募湘勇五千”之事,提出了招募的九条具体事宜,其中第一条强调“召募必用湘人”,联系湘军平定“粤逆”、收复新疆的事功,来证明“湘勇得力之明效大验”。总之,这位靠湘军起家的大员,这时还是离不开湘军湘将来撑底气。李鸿章信中言及“招商局办漕盈余”留归“公赈”事提到的仲良,是时任江西巡抚的刘秉璋(字仲良);“劝捐”大效的雨生,是时任福建巡抚的丁日昌(字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