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1512)
闻人言邦允[1]者,阳明子之表弟也,将之官闽之苍峡[2]而请言。阳明子谓之曰:“重矣,勿以进非科第而自轻;荣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进非科第,则人之待之也易以轻,从而自轻者有矣;官卑,则人之待之也易以慢,从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3],而恃以为暴,是厉阶[4]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盗资也,于吾何有哉?吾所谓重,吾有良贵[5]焉耳,非矜与敖之谓也;吾所谓荣,吾职易举焉耳,非显与耀之谓也。夫以良贵为重,举职为荣,则夫人之轻与慢之也,亦于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
正德壬申五月阳明居士王守仁伯安书于慎独轩
释读:自重自爱 荣辱不惊
这封王阳明给表弟邦允的家书,谈的是为官之道。明代文官以科举考试为进身的正途,官场上普遍轻视非科举出身的人。这和我们今天依旧看重学历,看重是不是毕业于重点大学等基本是一个逻辑,绕不开的“出身论”和“血统论”。古代官员之间,通常套近乎都会先打听对方是哪一届的。同届、同乡、同门,也最容易发展成同党。非科举出身的人,官职低微,自然不容易融进那个共同圈。王阳明这位表弟职务是从九品,属明代最低一级的官职。这封家书是表弟上任时,王阳明的临别赠言。
王阳明开门见山地说:“重矣,勿以进非科第而自轻;荣矣,勿以官卑而自慢。”久居官场的他勉励表弟要自重,不要因为不是科举出身就自轻自贱;当珍惜这个荣誉,不要因为官职卑微就消极怠慢。官职不是科举得来,别人自然会容易轻视,因此而自轻自贱人是有的。官小,被其他人所怠慢也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自甘堕落散漫的人也是有的。王阳明的言下之意自然是:不希望表弟你也成为这样自甘堕落的人。自重,便是要打起精神来。自重是要当造自己命的主人翁,是赤身担当的大丈夫气概。没有自重,就会成为鲁迅口中的“虚无党”,是不可能精进求圣的。人最怕的是自暴自弃,面对轻视和怠慢,能做到“不以己悲”,不因别人的评价标准而丧失自我,反而自强不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的,乃是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不断自我革新进取者,方为真英雄。英雄不问出处,在大是大非、考验来临时,方显本色。紫柏老人云:“真金须火锻,好人须境炼。”又:“人要在是非患难里滚得过……滚不过,则好人何来?”滚得过挫折和屈辱的好人,方可在这天地间直立。如是,才堪称豪杰,具圣人气象。
家书中王阳明接着说:“夫科第以致身,而恃以为暴,是厉阶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盗资也,于吾何有哉?”他在这里跟表弟强调的是当官的目的。那些科举出身的人,若将权力诉诸暴力,官职便成了祸害的根源。身居高位应该担当道义,结果却一味牟取私利,那就是成了盗贼。做这样的官,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王阳明在这里给表弟讲了一番“义利之辨”,当官不是为牟私利,而是行道义。程颐云:“义与利,只是个公与私。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趋利而避害,圣人则更不论利害,惟看义当为不当为。”人情事变,往往出利则入义,出义则入利。天下事,义利而已。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们今天的商业社会,“利”字当头,讲“义”似乎不合时宜,其实不然。今天更应该讲“义”,马云到处讲企业家精神,其实就是在呼唤“义”,呼唤企业家们的责任与担当。做企业当然要讲利,无利便无法存续,但要真正把企业做大做强,则必须义利并举。被誉为日本经营之圣的稻盛和夫在七十八岁高龄时接管日本航空公司,以零薪水出任CEO,而他拯救日航,目的是降低国人出行的成本,这是出于大义。在他的努力下,不久日航便扭亏为盈,而这带给公司员工和百姓的是大利。此大义大利,就是知行合一,就是致良知!企业家要自利,也要利他。社会上只有良知的企业多了,我们才敢放心吃,放心住。若一味利欲熏心,路只会越走越窄。天道酬勤,行大义,致良知者,方能利益众生。
这封家书不仅反映了王阳明的义利观,更有荣辱观。文中他勉励表弟说:“吾所谓重,吾有良贵焉耳,非矜与敖之谓也;吾所谓荣,吾职易举焉耳,非显与耀之谓也。”重什么?荣什么?其实都是价值标准的问题,是良知指引下的选择。他这里再次交代弟弟要自重自爱,而不是矜傲自大。要以尽职尽责为荣,以人显耀为耻。
王阳明最后又说“夫以良贵为重,举职为荣,则夫人之轻与慢之也,亦于吾何有哉!”任他人如何轻慢,我只管知行合一致良知即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以纯良高贵为重,把自己活明白,做好自己的本分事。以义为利,宠辱不惊。纵观王阳明这封家书,既是他对弟弟的期望,其实也是他自己在官场的行事准则。
[1] 邦允:王阳明的表弟。科举不中,被任命苍峡巡检司巡检,从九品。
[2] 苍峡:在今天福建省南平市漳湖镇。
[3] 致身:出自《论语》“事君能致其身”,意思是说能为君献身,后指为官。
[4] 厉阶:引起祸端的意思。《诗经》云:“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5] 良贵:值得称道的,纯良的高贵。语出《孟子》:“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意思是说他人给予的高贵,并非真正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