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 示徐曰仁应试(1 / 1)

——正德二年(1507)

君子穷达,一听于天,但既业举子,便须入场,亦人事宜尔。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则大惑矣。入场之日,切勿以得失横在胸中,令人气馁志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场中作文,先须大开心目,见得题意大概了了,即放胆下笔;纵昧出处,词气亦条畅。

今人入场,有志气局促不舒展者,是得失之念为之病也。夫心无二用,一念在得,一念在失,一念在文字,是三用矣,所事宁有成耶?只此便是执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尽处,虽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贵也。

将进场十日前,便须练习调养。盖寻常不曾起早得惯,忽然当之,其日必精神恍惚,作文岂有佳思?须每日鸡初鸣即起,盥栉整衣端坐,抖薮精神,勿使昏惰。日日习之,临期不自觉辛苦矣。今之调养者,多是厚食浓味,剧酣谑浪,或竟日偃卧。如此,是挠气昏神,长傲而召疾也,岂摄养精神之谓哉!务须绝饮食,薄滋味,则气自清;寡思虑,屏嗜欲,则精自明;定心气,少眠睡,则神自澄。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于学问者,兹特以科场一事而言之耳。每日或倦甚思休,少偃即起,勿使昏睡;既晚即睡,勿使久坐。

进场前两日,即不得翻阅书史,杂乱心目;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娱。若心劳气耗,莫如勿看,务在怡神适趣。忽充然滚滚,若有所得,勿便气轻意满,益加含蓄酝酿,若江河之浸,泓衍泛滥,骤然决之,**矣。每日闲坐时,众方嚣然,我独渊默;中心融融,自有真乐,盖出乎尘垢之外而与造物者游。非吾子概尝闻之,宜未足以与此也。

释读:事上炼心 不计得失

时隔三年,徐爱再次应考。如果说上一封家书王阳明写给徐爱是安慰、鼓励、劝诫,而这一封则尽是实用的考试方法。放在今天,凡准备大考的人,王阳明这套“方法论”依旧真实受用。心学是一门现场发挥得好不好的学问,知行一体,体用一源,尊德性与道问学并举,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落到具体事务上,无论是考试还是升堂断案,干事即是炼心,事上磨炼,心上体认,致良知的功夫不断,方才得力。

家书开篇阳明先跟徐爱讲:“君子穷达,一听于天。”考上考不上都有命运的安排,君子穷达以时,所以放松,尽人事听天命即可。但既然走上了科举之路,就安心入场,只是人生中一事而已,既来之,则安之。但如果期望一定要考上,必须考出好成绩,反而给自己带来窘迫和耻辱,这是被功名迷惑太深了。阳明以过来人的身份,先帮徐爱把境界打开。接着说“切勿以得失横在胸中,令人气馁志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王阳明知道经历了上次的失利,面对三年才有一次的机会,徐爱难免会在乎得失,但若把得失心横亘在胸,则现场发挥必然不好。王阳明点到这个穴位上,是要让徐爱放下杂念和执着。

放下很难,越在乎越难放下。追求什么则被什么迷惑。兢兢得失于眉睫之间,心何曾一刻自安。陈继儒说的好“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声色货利皆需放下,执着烦恼一并勾销,获得一种平和心,这样才能永远发挥得恰到好处。又如象山云:“内无所累,外无所累,自然而然。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彻骨彻髓,见得超然于一身。自然轻清,自然灵大。”王阳明开篇告诉徐爱:“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则大惑矣。”期在必得,便是陆象山所说的“才有一些子意”,执着于“得”,稍有意必,便“沉重”了。“轻清”“灵大”才是妙心,才能超水平发挥。

接下来的家书,我们又可见王阳明的细心处,他分别以进考场当日该如何,进场前十日当如何,进场前两日当如何,事无巨细,把所有情况都考虑了,并给予徐爱针对性的建议。首先是考场之上,一心不可三用,不能一边想着考中了怎样飞黄腾达,一边想着若落榜有何脸面见人,还一边想着考场如何遣词造句,这样是怎么都不会成功的。“只此便是执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尽处,虽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贵也。”这样做事便是不敬,便是做人还不诚、修养不足,即便侥幸考上,也会被真正的君子所看不起。悬想无益,当制心一处,精力集中于考试本身,自然会有好结果。

我们常人总因无谓的想象而犯错误,徒增烦恼。当把想象注入当下,用愿望代替判断,或因过度想象而生出恐惧,都会让人寸步难行,不得洒脱。王阳明这封家书的目的就是想让徐爱轻灵、洒脱地应考。

除此之外,他还向徐爱建议考前十日便要调整作息和饮食,若平日不早起,忽然早起,精神必恍惚,写作怎会文思泉涌?提前养成好的作息,临考起早就不会觉得辛苦。不要大鱼大肉,不要无节制地放纵情欲,也不要整日躺在**,这些都令人气乱神昏,惹病上身。“务须绝饮食,薄滋味,则气自清;寡思虑,屏嗜欲,则精自明;定心气,少眠睡,则神自澄。”跟徐爱讲完上面这套静心息欲的法门后,王阳明还特意强调所有真正致力于做学问的君子,没有不是这样的。出入佛老,曾深研养生之道的王阳明,也不忘补上一段养生秘诀“勿昏睡,勿久坐”。唯有把“身”“心”都照顾好了,才能修齐治平。

在家书最后,他又跟徐爱交代了些考前读书如何避免杂乱心目,从而怡神适趣的话。王阳明常教学生静坐,收放心。这里他让徐爱要“渊默”,心中有真乐,方能与造物者游。把科举当作一场游戏,并且要快乐地玩这场游戏,王阳明这又是借老庄的路数,让徐爱卸掉所有包袱,轻装上阵。

整观王阳明这封家书,全是细微体贴的功夫,其用心用情之真,昭昭然。王阳明自己赶考时,也未必如此细致。徐爱此番考中后,第一时间便磕头拜王阳明为师,想来也就合情合理了。心学是惟精惟一之学,致广大而尽精微。王阳明之气魄胆大在战场上历历可见,其心思如发,在体贴学生、接引门人时,一目了然。后来的十余年“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徐爱在《传习录》上篇中这番描述体悟,足见阳明之学简易直接,高明精细,造诣无穷。

徐爱作为最早入门的弟子,得了王门真传。阳明与徐爱堪比孔子与颜回,颜回是孔门精神的最高体现,徐爱是阳明心学教育的活样板。这样的师徒之间,都是性命相系,心心相印,以真生命传真学问,凝结着具有精神超越性的世间真情,也共同成为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佳话。可惜天妒英才,徐爱也和颜回一样短命,三十六岁便撒手人寰。王阳明得知徐爱先他而去的消息,大哭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