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完整的青瓷艺术品,我更关注作为碎片形态存在的青瓷。
龙泉青瓷博物馆。从国家一级文物到三级文物的青瓷陈列有序。转到最后一个展馆,是触目惊心的碎片青瓷。他们被有尊严地摆放,一一注明出土地。与此同时,那些同样被废弃的窑址也开始有了尊严和生命——一如母体,有了圣洁的光辉。在时间的压力之下,人心的欲望浮沉以及时移世易的政治变迁中,每一个保存完整的青瓷背后,毫无疑问都有成千上万曾经惊艳世人的青瓷在奠基。他们现在沉默地以碎片的形式来承载文明的记忆,记录泥与火的秘史,记录这个人文城市最初的文明实践——以最泥泞不堪、卑微到尘埃里的土,在水与火的**之后,诞生出具备美学和哲学意义的瓷器。
而青色,是人间泥土涅槃重生的胎记。
大窑龙泉窑遗址,位于龙泉市西南小梅镇东北10里的大窑村一带,西起高际头村,北迄坳头村。沿溪10里的山坡上,被发现的53处窑址仿佛都是遗世的证人,证明曾经的文明,是如何的芳华绝代。大窑村《官氏家谱》描述说——“琉华含璋、三龟献瑞、石溪云堆、金巷流芳、琉田种玉、碧涧渔矶、溪源清隐、龟山古庙”,这是形容曾经的“琉田八景”,所谓琉田,指的就是琉璃满地的意思。而所有的琉璃其实都是青瓷碎片,是瓷人们不允许有瑕疵的青瓷诞生人间,这是大窑瓷人的自尊与自傲,也是龙泉青瓷的纯粹性与极致性得以千年保持的不二法门。
大窑龙泉窑遗址,千百年前的炉火早已经熄灭,只余历史的现场,让后人依稀可以想见,一只青瓷从瓷土到精品,要经历何种浴火重生,才能劫后余生般地来到人间,接受世人的啧啧惊叹。而前尘往事,已如三生石一般,不可印证,无法追忆。
胎料制作的第一步,对瓷土来说,关键词包括粉碎、淘洗、练泥等过程。这些词眼如春光乍泄一般,透露了土之所以为土、青瓷之所以为青瓷的云泥之别。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是必须的。土壤母体当然是温暖和包容的,但是不乏杂质与粘连。所以粉碎、淘洗、过滤、练泥等过程,是青瓷胎料制作的第一步。“胎料”这个词很有意味,它真是涅槃重生的开始。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接受再炼狱的开始。因为龙泉青瓷的成型,需要经过拉坯、修坯、装饰(以刻花为主)等几个工序,待坯体干燥之后,再进行素烧(上釉之前的烧制)定型。当然上釉之后,还要经过上千度高温的反复考验。毕竟釉色是龙泉青瓷的灵魂,反复的上釉、反复的烧制,目的就是接近无限圣洁的“青”,就像宋徽宗所说“雨过天青云**,这般颜色做将来”,那是接近美学与哲学的化境的。
所以龙泉青瓷的制作是一项“土与火的艺术”,琉田之所以满地碎片,就是因为瓷人们尽管孜孜以求,成品率还是非常低,十件产品能够烧成一两件就算是不错了。九成产品一碎了之,从而将大窑村变成了琉田。在大窑,即便在当代,村民起屋盖房时,还是不小心会挖出遍地的青瓷碎片。每每于此,政府都会贴出告示——严禁盗挖、私下交易青瓷碎片。因为这些当年被瓷人们一弃了之的碎片,其实也是青瓷艺术品。一项艺术的高标准践行百千年,才可以使龙泉青瓷脱颖而出,达到真正的价值连城。
这是瓷的胜出,也是瓷人的胜出。在历史的现场,文明的碎片依然深埋在地下,不事声张,甘愿奠基。这或许才是青瓷的宿命。如果你做不到最好,很可能永远见不了天日。而深埋地下唯一的价值便是成全。
成全青瓷的声名,成全“雨过天青云**”时那一抹接近无限圣洁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