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情人(1 / 1)

以书为伴常挂嘴边,论到话书,一颗心却惶惶然。

汉语中,每每形容博大丰浩,或以山冠之,冠以海名之,而喻书,则是山海都可比得,如此书山书海,真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说得尽的。

自打混沌初开识字起,便爱书,便爱读书并买书,买书读书总想求得真知,解读自己未能看清或未能看懂的人生。

多少个风清月白或一灯如豆的夜晚,屋外是虫声唧唧或万籁俱寂的世界,屋内是孤身只影的我,可我一点没觉着孤寂。因为,手中握有一本书,这本书,大抵是得之不易或被再三品读的,一边读,一边就在本子上簌簌地记、写,“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难解识秋心。”我在认识书中人物灵魂的同时,敬识着作者的才情和风范;书中,常有我这个读呆了的呆子洒下的斑斑泪痕,而撩拨了整个思绪的太息,更是难以计数,这些燃烧着慰憩着我的灵魂的好书,这些强烈地唤醒我的灵智和感悟的好书,直到几十年后也未能忘怀。它们是我精神的支柱,支撑着我走过了人生最艰难困厄的历程。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不无骇然地想起:假如,那时没有那些书,我会怎样?我肯定因为生活中的泥沼和失望太多而走向绝境。

悠悠岁月不算太苍老,忆起这些往事却使我心里一阵阵惊悸,因为,它们就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我在山头海角古庙荒寺般的小学任教的那些年月。

令人骇然的是,那些岁月的荒诞,那些年月中的不正常现象,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今天,在一次次关于山乡僻地无书读,或者是“富得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书”的种种报道中,得见了它们的“重影”,我说不清心里的万千滋味,那绝不是黯然或忧伤二字可概括的。

只因经历了被夺书、焚书而无书可读的浩劫,才会越发渴念书;迎来了新书迭出书市洋洋的昌盛年代,更加酷爱书;忘不了从精神到物质一贫如洗时的凄苦,一旦手头稍有宽余,首先想买的就是书。

我想,我也用不着细细诉说那如救命恩人般的书籍于我的作用,也用不着一一列举它们的名字,而今,只要在任何一家稍具规模的图书馆或书店中稍做张望,它们都在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的柜橱赫然荣列。

我想,也就是在那时候,读书和写书的愿望才成了一颗不死的种子,从此牢牢播植心中;从此我笃笃认定:此生可以别无长物,而断断不可无书。

还记得多少个白天的奔波操劳折腾得疲累不堪的黄昏,被难以避免的尘世俗事噪扰得心里极不安宁的夜晚,我不能不首先想起它,捧起它,或是在书架,或是在床头,就手而捡,翻开就读,呵,克躁莫如书,医俗莫如书!

于是,每当此刻,就似仙临神遣,就似竹露滴清响,荷风送幽香,不管其时是盛夏炎炎还是朔风凛冽,我马上就能进入一种天地——那是山光水曲交加入览的天地,那是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的天地,哦,那是真正物我两忘的境界!

还是得感谢生活,年过半百,我别无长物,终于拥有一些书,终于拥有了可崇可敬的大师们,有了可亲可爱的朋友们相赠予我的书!人不读书,如夜行无烛,人若无书,与乞丐何异!

腹有诗书气自华。古人爱书,自不待言,且看古今中外的书家书斋,曾有多少别出心裁的名字?书人作品题名直接与“书”字相沾的,更是不计其数;老作家冯亦代,索性以《书人书事》为题,洋洋洒洒写了一本书后,还在滔滔不绝写下去。书家说书,常把书喻作辉耀中天的明月,闪烁四壁的星光;有的书家,更为自己心肝宝贝的藏书起了各种爱称;书痴们一见好书就两眼发直的那种馋相,着实教至爱亲朋妒忌;更有奇者,是我的师友宗璞,小抒书话时,却用了这样一个标题:《恨书》——初看时不免惊诧:似宗璞这样书香门第出身的书家,家学渊源,书藏极丰,何以会“恨”?继而一想不难了然:爱到极处便是恨,一个“恨”字里道出了无穷爱意。书家道书,委实是个扯不尽的话题。

有趣的是,近年来常有病痛之灾使我不时要光顾医院。年初因心律失常又被困病房。诊疗中的一切烦难痛苦且不去说它,最使我受不了的是:“晚上九点必须熄灯”的院规!记得那日,我对来执行“院规”的护士说:晚上不许我看书,那么我真要小病变大病,医生于我,也就不是‘医生’而是‘医师’(医死)了!虽然我这番半开玩笑半抗议的话教护士小姐听得瞪眼,于我,可实在是心窝里掏出的!所幸的是,女儿们结束了大学校园的生活,在将要清理检点行装起程回家时,首先要跟我相商的便是这件事:别的我都不要了,我的那些书一定要带回来,妈妈你无论如何要再给我腾一个书架,好放我的那些书!

明知书房已经比沙丁鱼罐头还了无空隙,但是,能拒绝这样的请求么?听着这些话时,眉头是紧皱着,唇边泛上的,当然是笑意。不是吗,办法总归是能想出来的,真要无法可想,那就把书铺成床,让他们就各个躺在书上睡!

也许,就因这番笃笃认定的痴迷,使人每每觉着天下再好的欢娱,都不能与读书之乐相比;所有的欢娱都是一时的感官愉悦,而读书的得乐得益是真正渗入灵魂经久不衰的。

拉拉杂杂说书,无非说了一堆痴话。既是读书教我学得了形容,那也形容一句吧:如果说书籍是一片肥绿的桑林,那我唯愿生生世世变作蚕;如果人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法,那我唯愿是个嗜书的醉鬼,最终淹死在书海!

也许,就因这番无可更改的忠贞,因此,当青岛大学图书馆的友人请题留字时,一向怯于在这样的大雅之堂泼墨的我,竟然豪气冲斗牛地挥毫写上了:天下第一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