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去扬州,车窗外是被春风绿软了的田野,车窗内是被春气熏醉了的我。
醉意醺醺中去扬州,一浪一浪拍击脑海的词,除了“烟花三月”还是“烟花三月”。
国运兴,文事盛,仲春去扬州参加笔会,为的就是切切体会这“花似烟”或“烟如花”;为的就是细细品味这个楚尾吴头的“明月洲”,到底如何秀丽清华。
杭州—扬州,杭州到扬州的大巴委实简捷又轻便,轻便简捷中不由就惭愧起自己的迟慢:如此一个与“人间天堂”早相缠绵之地,如此一个春意盎盎的明月城,竟然年过花甲才第一次去体会品享。一边惭愧,一边又为自己开脱:虽然一直未得往访,但扬州的烟花春景早早就盘旋在脑子里,二十四桥的明月,也早已在心湖中**漾。上初中时,之所以三年连任语文课代表,大概与能够滚瓜烂熟背诵《泊船瓜洲》和《春江花月夜》,不无相关。
于是,虽然没有来过,扬州在我心中,毋庸言喻是杭州的姐妹。虽是第一次亲近,扬州被我铸定的就是美丽可人的词汇。
就这样,滚瓜烂熟着那些无与伦比的诗词,我醉着忆着猜着比着,来到了“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
就这样,春风洋洋中抵达了这江淮名邑,切切实实游览了这绿杨城郭,有滋有味地品尝了美味佳肴,如痴似醉地聆听坊间清曲,在逗留的几天中,我凝神又恍惚,恍恍惚惚中总觉得依然宛在西子湖畔杭州城。
当然是错觉。是爱之深、情之切所生的错觉。是的,虽然在心里可以昵称杭州扬州宛似姐妹,但是,扬州杭州还是有区别,扬州就是扬州。
于是,我再次用心用意体味扬州,就像那年体味苏州是“城与梅花一样清”一样,我终于觉出了扬州与杭州的不同。
扬州静。
静,是一种气象,静,生自从容,出自心态。
淹留着古代文化丰厚积淀的扬州,无例外地有着当今的诸多繁华,可令我惊异的是,她没有许多城市(包括杭州)的那份因为膨胀而生的吵闹,仍然保留着如今难得的那份安静。
那是如同大家闺秀的一种娴静,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涵盖着修养品性的“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从容。
于是,即便车站码头随处可见“烟花三月扬州国际经贸旅游节”的红火标语,即便条条马路车流如川,但是,车辆没有高分贝的轰鸣,行人是井然有序地走动,在大街小巷活动着的男女老少,仍是处惯大事不着忙的悠闲,仍有那份从容不迫的娴静。
作为匆匆过客,我虽然不谙扬州的交通,也说不清她到底有多少条主干道多少条小马路,但就我们所到之处,没有大街小巷人涌车堵的窝心,也没有吵吵嚷嚷的不堪场面,即便是舟楫穿梭的瘦西湖和游客如过江之鲫的名园,也是热闹而不是吵闹、繁华而未见纷乱。于是,在扬州的众多宾馆大小饭店,虽然高朋满座宾馆如云,虽然政府官员因为这个有着“国际”品名,又是“经贸”当先的旅游节日而不亦乐乎,但给人的整个印象,扬州是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的。能够从容,就是因为骨子里有着古已有之的因文化而生的大家风范的娴静。
扬州雅。
雅,是一种风度,雅,源自修养,也源自文化,积淀深深的文化才孕育得出优雅。就这一点,她与苏州杭州非常相似。但就从容大度静中生雅的状况,我觉得扬州似乎更好。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一入扬州,这些很有意味的小诗立刻浮现脑海。扬州焉得不雅?扬州的湖桥水月,扬州难以数计的才子佳人和同样数不清的美食书画,是从古到今延续的,只要你立在某个城角四下一望,只要你翻开扬州的史籍,立刻你就落在了历史文化的烟云里,那教你惊诧不已的古典经典之品之物的层出不穷,那种无须细嚼慢赏霎时就升起的大快朵颐般的滋味,马上就令你感受到了优厚华滋的文化,而唯有这优厚华滋的文化,才能派生这无处不有的优雅。
扬州风流遍地优雅遍处,扬州有大雅,也有小雅。先抛开教我五体投地的老博物馆和新博物馆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名园和亭台楼阁不提,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扬州的街巷。
人到扬州,只要在任何一条大街小巷驻足,只要在湖畔河边的任何一处闲步,就会看见随处栽种的杨花柳絮款款起舞,那出挑在河畔桥边的一角角飞檐,总在不经意间就入了你的眼帘,这一处,那一处,所有的自然风物都向你演示着扬州无处不有的典雅;还有那居然保存至今的石板小巷,一溜溜素朴醒目的黑瓦白墙,还有那小院人家的青藤老井,还有那时隐时闻的清曲丝竹,这一点,那一点,无不教你体会着什么是江南水乡绿杨人家的闲适。
然后你就看那些人家。那些人家不见得是达官贵人或阔佬富翁,他们可能祖辈至今就是平头百姓。百姓自有百姓的平淡日子,即便祖孙三代都是引车卖浆者流,这些人家却还可能有着两间一厅和用结结实实的板壁隔出来的堂屋,那堂屋里也可能还摆着一张老祖宗传下的香案条几,或者一张虽然褪了漆却地道是花梨木做的八仙桌和一对明末清初的靠背椅;虽然这些人家壁上可能是老式挂钟屋里是便宜的冰箱空调,但这些人家的日子闲适非常也惬意非常。不说过年过节,一日三餐说声开饭,一张小方桌稳笃笃地在天井里摆出来,米饭汤包是顿顿有的,应时捉季的香椿荠菜老湖菱也屡屡上桌,外加河里摸的螺蛳自己腌的鸭蛋,荤素齐全清清爽爽的几样菜蔬再加一碗四时羹汤,碧碧绿透透鲜,不等下咽就教你喉咙里早早爬出馋虫来!风尘劳碌中来到扬州,住住这样的人家,尝尝这样的家常便饭,用不着说雅用不着夸好你都会羡煞了这样的日脚。
雅的另一种含义是秀。秀雅秀雅,秀也是雅,雅也是秀,秀与雅,难解难分。
从这一点上说,扬州当然也是秀的。
早就听人说过扬州谦虚,有西湖谦之“瘦”,有金山逊为“小”,照我看,扬州谦逊,还因为她一直都是“秀”的。
瘦西湖就不用说了。杭州的西湖,现在范围越来越大,全线扩张,接南线延北线,都是往大里做文章的。可扬州,至今却一直坚守着瘦西湖般的这个“瘦”。
从前的瘦西湖“瘦”得非常秀丽,而今的瘦西湖“瘦”得依然精致。那天乘了小艇游湖,逶逶迤迤的一溜水路行来,一时间我觉着自己好似没有出门,你看那艳艳夹堤的一株杨柳一株桃,你看那妖妖的一溜水湾一座桥,不就是在杭州西湖**游么?可忽儿间又觉着到底还是在扬州,你看这湖、桥、堤、岸还有夹堤的桃和柳,与杭州西湖的白堤苏堤总有点不一样,她们一无例外是那么纤瘦秀巧,纤瘦得如此妖娆,秀巧得教你有耳鬓厮磨般的亲昵,于是,就越发觉得她们娇媚动人,恍惚间也就体会了一种别样的拥有。无怪现代的人那么喜欢形体的纤瘦,因为纤瘦秀巧除了视觉的快感,更能生出娇媚之态;外形的纤瘦秀巧,不减内蕴的丰富,纤瘦秀巧因为不盈一握而更让人体会了真真切切得以拥抱大自然的乐趣。
扬州的秀,还体现在她的许多名园中。扬州有好园林,自在意料中。原来,我曾以为天下园林苏州为最,扬州再好,也不出苏州其右吧?谁知却不然。
苏州园林曾教我们识得了:一个园子的好处,全不在大小。扬州园林的秀,除了“花香不在艳,室雅何须大”的秀,更是木秀于林的秀,是得奇美有个性的秀。说到扬州的名园,特别是何园、个园,真叫我大大地感佩了一把,要说扬州的这些名园,当然是可圈可点的大文章,我简化为一个字:它们个个都“秀”。
人说扬州的万种风情源于精致。这话不假。扬州名园以及扬州的秀,就在于精致,这精致,在于园林,也在于居处环境。刚才所描述有关老百姓的旧居,不过是一种,如果说“人生只合扬州居”是今人对古人张祜诗意的演化,那么,而今的扬州,已经开发了许多极有情味价钱又很适中的新颖小区,那更是又静又雅又秀的好所在。所以说住在扬州,真也是“得住天堂”,要不然,2004年扬州为什么也获得中国“最佳人居奖”呢?
扬州润。
如果说扬州的优雅是天生的,那么,扬州的润,也是古已有之,既得自文化也得自她最为丰厚的物质——水。
扬州的润是显而易见的。润即滋,滋能润,滋润全在于水。扬州让人感觉滋润,当然是因为她有河有湖还有江。水是城市的血脉,一个天然有水的城市,就像浣纱的西施和临水的洛神一样,那份天然的美丽中就添了更大程度的生动活泼,一个有着河水湖水更有江水滋润的城市,当然就倍加娇妍无限明媚。
扬州不光有袅袅而流的漕河运河,不光有万千诗词叠成赞美诗的瘦西湖和许多明珠般的小湖,真正最能滋润扬州的,当然还是因为她紧紧傍着我们的母亲河——长江。
傍着长江的扬州,自古以来就得益于水之利水之润,今天,一条接连镇江的大桥也在国际经贸旅游节开通,那桥名,做的就是“润”字文章:润扬大桥。
自古是南北交融东西交会之地的扬州,早得水运的舟楫之便,而今,长江润扬大桥的开通,更使扬州与对岸的镇江热热相握,实现了江河海的联通,实现了水、公、铁路的联运,加速了世界各地的生产要素向扬州的汇集。
润扬大桥的开通,是扬州国际经贸旅游节的“重头戏”,也是我们笔会中参观的压轴节目。虽然上桥时正碰上了一场瓢泼大雨,但是,彩虹飞跨是人间奇迹,雨中看桥,不减游兴而只添豪情。在雨中,凝望着这座将悬索、提拉两种先进造桥技术融为一体、总长度为“中国第一、世界第三”的大桥,咀嚼着扬州人人自豪的“飞越天堑第一跨”,我切实感到了扬州飞跃的分量。无怪扬州人自豪地誉之为腾飞的新跑道,因为大桥的开通,带来的不只是万商云集的盛况,我感觉的是,一个以一连串迷人数字作底牌的“实力扬州”,正带着无限妖娆的形态,在世人眼前傲然崛立;雨中看桥,更使我对扬州的滋润之本,有了崭新而敬羡的认识,水,的确是使城市更加鲜活的血脉,而大桥,则是架在当地经济更上层楼的天梯。
在浩渺相接的水云间凝望着雨中的桥,对扬州美滋滋的润,对扬州独有的静雅秀润,我更有了切切的认定。
烟雨朦胧中,文友们集聚在“四桥烟雨楼”,如醉如痴中听着大家诉说对扬州的梦呓情话,于是,也不知自己依然醉着还是清醒着,抓过笔来就写:“朝辞武林门,午谒明月城。江南两西子,妖尽人间春。”
笔会中有人说:今年中国作家“‘烟花三月’扬州笔会”的最大奇迹,是把小说家都变成了诗人。我不知道自己的涂鸦是否算诗,更不敢追问这奇迹是否也包括了我,但是,有一点我心里是有数的:扬州,把我变成了痴人和醉人。不,应当说:扬州,从此是我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