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大荒的第一年冬天,在七星河南岸修水利,我们知青被分配住在当地一个叫底窑小村子里各个老乡家。我住一家跑腿子窝棚,东北话管单身汉叫作跑腿子。他的家空****的,除了一铺热炕和炕上的一个小炕桌,再有外屋连着炕的一个锅灶,没有其他的陈设。
他有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像头生牤子一样壮实,不大爱说话。那时候,知青住在谁家,每天晚上收工后的晚饭,就在谁家吃,最后统一给饭钱。他做饭很简单,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有馒头、大碴子粥,有酸菜、冻土豆,能吃饱肚子。盘腿坐在炕桌前吃饭的时候,他爱喝两口老酒,顺便给我也倒上一盅。没有什么下酒菜,他一般就着干辣椒下酒。他一口辣椒一口酒,看着就辣得慌,他却非常享受,嘴唇沾着红红的辣椒末,一张嘴像在喷火。在北大荒,除了他就辣椒下酒,我没见过第二位。
这个小村处在一座原始次森林的边上,风景很幽美。老林子里什么树都有,最漂亮的是一片白桦林。这只是当时我浅薄的认识而已,因为除了松柏和杨柳,我只认识白桦,并不认识其他的树木。其实,柞树、椴树、青棡树、黄檗罗树也都很漂亮,却都是后来才认识的。觉得白桦林最漂亮,主要还是从书中得到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没来北大荒之前,看过林予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和林青的散文集《冰凌花》,还读过俄罗斯好多诗人的诗歌,他们都把白桦林写得美不胜收,让我对白桦林充满向往和想象。在想象的作用力下,一切都染上了青春时节想入非非的色彩。
那时候,我喜欢写诗。记不清在俄罗斯哪位诗人那里看到他将诗写在白桦树皮上,心里特别向往,也想把自己的诗写在白桦树皮上,寄给远方的朋友,这该会让朋友多么惊喜。那一年,我21岁,却依然稚气未脱,充满着那个时代所批判的小布尔乔亚的浪漫情怀,或者如同当地老乡谐谑所说的,不过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收工早时,或歇工时,我一个人悄悄溜进林子里,寻找白桦林。积雪很厚,没过脚脖子,踩在脚下咯吱吱地像碎玻璃在响。阳光从密密的树枝缝隙筛下来,一绺一绺的,如同舞台天幕上打下来的散射光柱,映照得远处的白桦林一闪一闪的,每一棵白桦都像是穿着长筒白靴子的长腿美女,亭亭玉立地在那里等待着演出开始。白桦树皮很好从树上剥下来,有的已经干裂的口子,可以不用小刀,用手就能直接剥下来。不一会儿,就剥下好多,我选择了两块平整厚实的白桦树皮,带回跑腿子窝棚。
那时候,我爱用鸵鸟牌天蓝色的墨水,天蓝色的诗句,抄写在洁白的白桦树皮上,一下子就洇开了,每一个字立刻像花朵绽开了花瓣,让那些字有些变形,变得不大像我写的,好像白桦树皮是个魔术师,让我写下的诗句变换了另一种模样粉墨登场。这让我觉得特别好玩,想象着寄到远方朋友那里,朋友看到后惊讶的表情,心里满是心悦,忘却了修水利的辛苦和寒冷。如果说诗是当时艰苦生活之中的一种顾影自怜的自我慰藉,那么,写在白桦树皮上的诗,更是对苦涩的青春时节的一种诗化、幻化,甚至是自以为是的美化。不过,这尽管显得有些可笑,却毕竟给我的青春残酷的记忆里存有一丝丝诗意。那一年修水利,用炸药炸开冻土层的时候,飞起的土块砸伤了我的右腿,留下一块伤疤,也留下白桦树皮诗笺的一点温暖记忆。
写好的那两块白桦树皮的诗笺,没过几天,竟然就萎缩了,干裂出好多大口子。别看北大荒室外朔风呼啸、天寒地冻,屋里却烧得很暖,这里紧挨着老林子,木头有的是,大块大块的松木柈子,可劲儿扔进火炉里,火苗蹿起老高,烤得人发热,本来就很干燥的白桦树皮,更经不住这样烤,无可奈何地被烤裂了。
那个跑腿子走过来,看到我手里拿着裂了好多大口子的两块白桦诗笺发呆,冷笑两声,没说什么,走出了屋子。那冷笑中,明显带有几分嘲笑,天寒地冻的,还玩这种小把戏?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就着他的辣椒下酒,给我倒了一盅,我没理他,也没喝他的酒。
我又进林子剥下几块白桦树皮,在上面写好了诗,放在屋子的外面,让它们风干。但是,几次试验,还是失败了。离开了白桦树的树皮,还是裂开了口子,而且,脆薄得一碰就坏。白桦树皮,变成白桦诗笺,就像从朋友变为恋人,不那么容易呢。
开春时分,七星河开化了,老林子回黄转绿了,大雁清亮地叫着飞过底窑的上空,修水利的活儿算告一段落了。最后一顿晚饭,跑腿子熬了一锅酸菜白肉,不是他特意寻摸来难得的猪肉,而是底窑这个村子特意为知青杀了一头猪的缘故。地方的村子和我们农场常互通有无,要搞好关系。
他照例倒上酒,也给我倒上一盅;照例就着干辣椒下酒,也递给我一根辣椒,让我尝尝,难得说了句: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辣椒就酒,也是越喝越有。我没敢吃这玩意儿,他接着劝我:你吃了它,我给你个好玩意儿!我还是没吃,心说你一个跑腿子,能有什么好玩意儿!他见我没吃,一下站了起来,跳下炕,对我说了句:你还不信?就走出了里屋。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个东西,走过来递在我的手里:看看!我能骗你吗?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白桦树皮。
他爬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前,指着白桦树皮对我说:你以前弄的那玩意儿不行,树皮一干就瘪犊子了,得让树皮带一点儿树肉才结实。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块树皮确实厚一些,还发现上面油晃晃的,很光滑,便问他:你涂油了?
他点点头:涂了一层桐油。它就不裂了。
我谢了他,一口咬下那根红红的干辣椒,喝了一口酒,辣得我的嗓子眼儿直喷火,不住地咳嗽。他呵呵大笑起来。
第二天,大便都是火辣辣的。
2020年4月2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