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两口儿”(1 / 1)

京剧趣谈 徐城北 990 字 1个月前

老北京有许多小吃,市民游**市井时,遇到肚子饿,就习惯在小摊儿上“找两口儿”。

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吃一口儿”?因为并不是真饿,所以吃点儿这个,再品点儿那个,既为充饥,更为了玩儿。除了惠而不费,还能点缀风景。

究竟是谁点缀谁?举几个例子,您自己先琢磨着。

京剧名家王金璐20世纪30年代在北京学戏时,因为家里穷,饿了,大都带着干粮来到前门外“月盛斋”的门口,“就”着那股香风将梆硬的干粮咽下肚子的。“月盛斋”是家百年老店,它做的烧羊肉驰名远近,夏天买主尤其多,买主进门还多带着个空罐子,伙计一见就招呼:“这位爷——您是来点牛的,还是羊的?”因为这店中主要卖两样儿:酱牛肉和烧羊肉。如果您眼睛盯住了烧羊肉,伙计只需再问一下分量就可以下刀子啦。最后,拿鲜荷叶把肉给您包好,再把空罐子拿进柜台,从旁边的一个大缸当中舀进几勺烧羊肉的汤。您把肉和汤拿回家,先把肉改改刀,另外再做些捞面条,晚上在大树底下进餐,那份儿美就甭提了!您吃得美啦,旁边邻居也看得馋(馋其实也是一种美)啦,于是“风景”也就出来啦。

夏天天热,路边有卖酸梅汤的。“来一碗!”听到这声招呼,小贩连忙盛上。主顾稍一品尝,就能喝出是用酸梅“泡”出来的还是“煮”出来的。“泡的”好喝,但不如“煮的”来得快。还要能够喝出甜味的来路:是白糖还是二贡糖?后者才算“正路”。老北京的吃食无论大小,该是什么就得是什么,偷工减料不成,移花接木更不成。顾客尽管再挑剔,只要一进琉璃厂街上的“信远斋”,心里就立时诚惶诚恐了。一进门儿,熟识的小伙计就主动招呼:“爷!您来了!”说着,用那竹子做的小提子,从那青花大瓷瓶里,舀出满满一碗,恭恭敬敬端到您眼前。店铺中正有别的客人说闲话——比如“昨天里梅兰芳梅先生和马连良马先生一块来过,二位大名伶是从琉璃厂画铺出来,一抬头,发现太阳挺毒,于是脚下一拐弯,就进到咱们店来啦。他二位和店里都认识,一边坐在八仙桌边上喝着,一边和东家、伙计聊开了闲篇儿。二位问过店里的生意,随着就谈起自己近来正干什么……”说到这儿,伙计不知不觉也进入了角色,学名伶说话的声儿就如同台上唱戏一样,学他们的动作,当时手上的那把扇子,一会儿变成了马鞭,一会儿变成了刀枪……您听着听着,也就忘记自己是谁了,脑子全让这一番话给勾了去啦。您一准庆幸,一碗酸梅汤值几个钱,却“听”到了两位大名角儿的台下风景!

前门外各种小吃摊儿极多,我只说一家“炒肝儿”。它位于鲜鱼口胡同内,门面不大,但名气不小。名为“炒肝儿”,实际是把猪肝、猪肠先“上”成酱色,再炒制,最后才勾芡……它问世后,小店隔壁就是华乐和广和两家有名的戏院,伶人每每演出中肚子饿了,就叫人“去隔壁叫一碗”。这时,这家老板一准亲自端上一碗送到戏园子后台。店铺还发现用原来的大肚子白瓷碗容易赔钱,便专门定做了一种“口儿大底儿尖”的喇叭形小碗,样子极好看,容量却有限。久而久之,这种小碗也就成为炒肝儿的专用容器。更有甚者,是后来北京出现了句歇后语,顿使炒肝儿名扬四海——

“您这人怎么像炒肝儿啊?”

——被说的人犹自不解。

这才款款揭底:“炒肝儿不是——没心没肺吗?”

还比如北京小吃中的豆腐脑儿,本身是极普通的一种。但据说当时全北京最有名的是两家——城北是位于鼓楼的马家,城南是位于大栅栏门框胡同的白家。于是这一来,就有了“南白北马”之说。中国确实是有种“南什么北什么”的习惯,但被赞誉的一定得是某个领域的大名人。20世纪20年代,梨园习惯说“南欧北梅”,欧是欧阳予倩,梅是梅兰芳。50年代,话剧界盛称“南黄北焦”,黄是黄佐临,焦是焦菊隐。没想到京城里卖豆腐脑儿的,也胆敢这么用起来!

最后说一说老北京人嗜好的豆汁,我讲述一下自己的经历。早在20世纪50年代的庙会我就尝过豆汁,但没能咽进去;80年代在京剧院工作,多次与名伶一起品尝,他们吃得挺香,我依然不能下咽。直到前年,有一次朱家潽先生应邀在京味书楼演讲,到场的人挺多,我也去了。讲座结束后,主人请朱老和我们一些人在对面的回民饭馆共进午餐。主人请朱老点菜,朱老也不推辞,点了豆汁、葱爆羊肉和炒麻豆腐几样“最普通”却又是“最基本”的回民菜。大约刚被引进京城文化的深处,我由此去品尝豆汁,结果就喝了“进去”,而且觉得“还不错”。此后再遇到“豆汁”之类,就不再觉得是障碍了。这就是说,带着北京文化的“余韵”去吃,是能吃“进去”的。

京味小吃多属老北京城宴席之外的一种“余韵”。它们都很“小”,用料也便宜,但制作者肯用功夫,吃的更肯用心琢磨它,于是慢慢就把自己从事的这一行,经营成饮食业中一道独特风景。除了惠而不费,更能够点缀风景——可以是民俗的,也可以是人文的。用这些小吃点缀其间,人的一切行为也成为“文化”的了。这样“吃”的人越多,风景也就愈发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