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农历三月中旬，我抱着刚满三个月的儿子回甘肃老家。回家的心情和以往一样，自然是很好的。

可以说，如果不去想回京后我的孩子由谁来带这个问题，那次的回家堪称完美：自从上班以来，从来没有哪一次回家能像那次一样，在家待一个多月能做那么多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事情。

事实是，回京后我不得不去上班，带孩子的人选却杳无音讯，这个困境横亘在我的心中。每次看着怀中可爱的儿子，我的前景都是一片灰暗，有时不禁感叹一声活人的不易，心就开始滴血。

以前也遇到过几个人生的坎，当时觉得真是举步维艰，困难极了，可当孩子出生后，看着眼前这个鲜活的生命，才发现曾经所谓的困难简直不值一提。

的确是这样的。当所谓的困难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就得以周全，那真的不叫困难。真正的困难是，你站在巨大的维谷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的薄弱，以致不得不需要别人的帮衬才能走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它为我们设置了一道又一道关卡，我们本以为迈过眼前这道关卡，接下来就可以松一口气，可当迈过去又发现，前面还有更大的关卡急需我们马不停蹄地继续跨越。

面对眼前的困境，多少个夜晚，我从梦中惊醒后便一夜无眠。想起我那已然去世的婆婆，想起她慈祥的笑容，更想起她去世前曾说：

“我的小儿子在北京工作，快结婚了，以后我还要给他带孩子呢……”

心一忧伤，眼泪就流了出来。 “如果她活着，该有多好，我和小汪就没这么难了……”深更半夜，我站在大厅中，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街灯一遍又一遍地想。

生命毕竟是一度的，尤其在生死面前，是没有任何“如果”可言的。偏偏是，人生的意外又太多，在生死面前，除了忧伤，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回到老家，我表面的狂欢下是难言的痛楚，只是不去说出来罢了。起初的几天，我不说，家人也不问。许是他们和我一样，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可爱的孩子竟然没有人带。难道真的要到请保姆的地步吗？

请保姆？怎么可以！

随着在家时间过半，爸妈终于忍不住先提了出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能怎么办呢？我一边哄孩子，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行的话，回去就请保姆吧。”

可能爸妈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妈妈很坚定地说：“请保姆怎么能行！花钱不说，哪有自己人放心？你看这样行不，我去北京帮你带！等娃一岁多，你公公就可以接着带了。”

妈妈从我手中把孩子接过去，揣在怀里，眼中满溢出无限的疼爱。

“这么心疼的娃，怎么舍得让别人带。保姆再好，也没有自己人疼娃……”她自顾自地说。

妈妈要去北京？去给我带孩子？！当时三姐也在家里，她听了也是一惊，我甚至以为妈妈跟我开玩笑呢。

是的，当时除了表情镇静的父亲，我和三姐都以为妈妈在开玩笑呢。她正带着我三岁多的二侄女王霄楚不说，家里的摊子那么大，她不在家我父亲怎么忙得过来？就算真去北京，她晕车厉害倒是次要，身体也不好，带孩子又是个非常辛苦的差事，到时我和小汪早出晚归去上班，谁来照顾她？把一老一小放在家里，岂不让所有人操碎心！所以，我和三姐都不同意。

但妈妈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且不容置疑，说：“就这样定了，你别再说了。你们姐弟五个，谁有困难，我和你大大都会挺身而出。何况，你长了这么大，给咱们家做了那么多，我们能帮你的，也就是这点了。家里的事嘛，闲得。当爸妈就是这样，前扯肝花后扯心。”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地着手安排。

先和我弟弟、弟媳妇商量我二侄女的事，很快决定让她跟着她父母到天水市上幼儿园。再商讨我父亲放羊的事，确定既然我父亲执意要继续放，那就少放几只。最后，父亲再三向我交代了妈妈的身体，都有哪些毛病，平时都吃些什么药、怎么吃，饮食起居方面该注意什么，等等，事无巨细。

我还沉浸在怀疑中，没有完全信以为真，爸妈已将一切都安排处理妥当了。

就这样，带孩子的事确定下来，我心里悬着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定。可是，可是我并不开心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对自结婚以来几乎没怎么分开的夫妻，竟然为了给我带孩子，要面临很长时间的分离。

眼看回京时间一天天接近，妈妈开始收拾家里。从上房到下房，从厨房到洗漱间，从屋子里面到院子外面，妈妈把父亲用不到的东西全部洗干净放起来，将父亲可能常用的物件一件件挑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并一遍遍说：“娃他大啊，你看，这个你就最近一段时间穿，天稍微凉点就把那件穿上，换洗的在这里呀……馒头你就买高家人的，酵面做的，吃起来好；尽量少吃方便面，每天中午都到镇上吃一碗炒面，要吃有肉的；有时间就自己学着下面条，把花园里种的菜多摘点放进去，别浪费了，长得那么欢……”

妈妈很认真地说，父亲也很认真地听，两个人从来没有哪一次对彼此的絮叨给予像那次一样过分的宽容。老来夫妻间的惺惺相惜，虽不似年轻人那样热烈张扬，但入心入肺的温润和细腻更显情浓，令人感动。

离家那天，一派热闹繁华的场景。我和三姐、妈妈，带着我儿子和二侄女，从家门口坐上车一溜烟就到了镇里，一会儿父亲骑着摩托车也来了。我们换乘上开往秦安县城的大巴，车慢慢启动。妈妈有点晕车，迷迷糊糊地坐着不说话。我将头伸出车窗外，看着站在摩托车旁目送我们的父亲，故作戏谑地朝他大声说：“大大，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妈的。你想我妈了就打电话啊，电话解决不了，就来北京！”

我的冷不正经的话让老实巴交的父亲不知如何回答。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不吱声，只龇着牙笑，边笑边朝我们挥手，示意我们赶紧走吧。

就这样，妈妈朝北京的方向一路挺进。

自我进京求学那天开始，妈妈就念叨，说等我工作了她要去北京转转，要看看天安门，尤其要到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伟大领袖的遗容。可是，我大学还没毕业，她的身体就不太好了。记得在她身体最不好的2014年和2015年期间，她说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看看自己四女儿学习、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了。

当时看着眼前那个容颜憔悴的女人，我们嘴上告诉她肯定有机会的，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祈祷，只要她的身体好，去不去北京真的无所谓了。

可是，最后妈妈竟然实现了她进京的梦想，只是，不是去看天安门，也不是去瞻仰毛主席的遗容，更不是只为看看我生活、工作的地方如何。而是，以这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