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八是妈妈六十岁的生日。

按照中国的天干地支纪年法，六十年为一个花甲子。一个人一辈子也就只有一个花甲年，故六十岁的生日往往要浓墨重彩。我们姐弟早在年初就开始筹划妈妈今年的生日，跟这点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我大大的生日在农历正月初六，这个时候，回家过年的人几乎还没有外出，故家人和亲朋每逢这天就齐聚我家给大大过生日。不管是像过去那样聚在一起做点好吃的，还是像现在般买来生日蛋糕，傍晚时分所有人挤在炉火烧得温煦的房间里分吃，也许是因为我大大的生日有浓烈的新年余味，故从来都是盛大的，是热闹非凡的，至少，也颇具仪式感。

相比之下，妈妈的生日就简陋多了。

很多年来，我甚至都不知道妈妈的生日在哪一天。直至近些年，洪荒岁月让我懂得在自己的生命中真正值得珍惜的东西越来越少，少到连妈妈的生日都可以算作一件大事，所以，每年的农历八月十八对我来说才变得不寻常起来。

其实，要不是近年来妈妈的身体让我们一家人曾无奈过，无助过，甚至绝望过，就算她六十岁的生日，也许和过去一样，依然会稀里糊涂地过。所以，今年妈妈生日热闹的背后，更多地，彰显的是我们一家人曾经历经的无数绝望后的希冀。

从小的记忆中，妈妈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

一个农村的妇女，在一个拥有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里做长媳妇，又生了五个子女，没坐过一个像样的月子，身体想必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的。这也是妈妈经常数落大大的地方之一。

譬如，一家人正在吃饭、聊天，不知怎地，妈妈突然间就涕泪横流，厉声质问起大大来：“那年，我生下托弟娃没奶，饿得娃早晚哭个不停，你妈买了几瓶麦乳精就不管了。我连吃的东西也没有，那么热的天，从缸里舀起浆水就喝。没出月子，什么轻活重活还要做……”每当这个时候，大大就坐在板凳上一口又一口地、默不作声地喝茶，偶或间抬头笑嘻嘻地看着妈妈，把我妈看得恼羞成怒了，我妈就边哭边骂我大大“看咋混怂呢”；我们姐弟则偷偷地互递着眼色且皆窃笑不已，非但没人上前去调解他们的矛盾，反而滑稽的表情让一个僵局最后生生地变成了一场闹剧：最后，妈妈也不哭了，大大也不喝茶了。每到尾声，大大都要看着妈妈不无怜悯地长叹一声： “你藏咋恰，咋越老越跟个碎娃娃一样。”

这样的场景，本该是悲伤的，却充满十足的滑稽，往往令人怀念。

妈妈受过的苦，我们姐弟都看在眼里，所以，她身体不好的原因，就算她自己不说，我们也心知肚明。可在三年前，每次妈妈病了就去镇里的诊所看看，谁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体情况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是一件大事。

近三年来，突然间妈妈的身体就不行了，不是牙疼就是肩周炎犯了，或者腿疼或者心脏不好了，尤其是天天纠缠着她的头疼，一度让我们一家人束手无策（关于妈妈头疼的事，我在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中的《妈妈的病》一文里有详细的叙述，在此不再赘述）。看过很多医生未果后，家人就开始讲迷信，结果好几个人都说，妈妈的身体过了六十岁就好了！

过了六十就好了！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比医院的诊断结果更加值得去笃信。虽然依然虚无缥缈，但终究让我们有了一个值得等待的时限，这无疑是无奈悲苦中的巨大欢喜。

从此，我们每个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希望寄托于缓缓前行的时光。虽然日子还是那样，要一分一秒地走过，但还是每日要掐指算一遍，急不可耐地等着农历八月十八的到来。

记得今年农历三月份回家，我和我大大在花园中欣赏牡丹。看着一个个硕大的花骨朵在碧翠的绿叶掩映中含苞待放，我欢喜地说： “大大，这两颗牡丹比去年旺多了。”

大大一向把他的两株牡丹当宝贝看待，听到我的话，自然也欢喜不已。他宽慰地笑了笑，说：“就是的，比去年欢多了么。”然后，话头一转，接着说道：“你晓不得，这牡丹花旺不旺，跟一家主妇的身体有很大关系。你看过去两年中，这花就一直有病；今年你妈妈身体好起来了，花就旺得很么。”

大大年轻时学过阴阳，到现在还给村里人“掐冲气”、看日子，有时候不能说不准，所以，他的有些话，对像我这样坚信世界二元的人来说，断然不会用社会主义荣辱观去批驳他是愚昧无知的，一定程度上，我很相信大大的话。

看着大大舒朗的脸颊，想起妈妈身体不好的那段时间里，每次回家看见大大苍凉的背影，我的心就绞痛、绞痛的。

无论如何，等到农历八月十八日一到，妈妈过了六十岁就好了。所以，我们要好好给妈妈过这个生日。

所以，早在年初，我们姐弟就开始筹划了。

筹划的结果是，姐弟五人无论经济状况如何，都要准备一个足以让我妈妈高兴的红包——事实上，在诸多东西中，我妈妈最爱的的确是钱呢。

距离生日还有好几天，姐弟去礼品店专门买回红包盒，然后，把很早之前就开始攒下来的崭新钞票，妥帖地放进去。

生日的前一天，三姐把生意和孩子交付给三姐夫，弟弟向单位请好了假，两个人冒着秋风细雨，赶在傍晚从天水市回到王湾村的家里。二姐本就在陇城镇，生日当天一大早冒雨从常营村骑车到王湾村。大姐因公公刚刚去世，身上有服，就算十八那天赶来也进不了家门，说只好三天后给她公公烧纸时顺便给妈妈补过。我在年初就做好了今年回家给妈妈过生日的打算，可当这一天真到来时却回不去了，纵然有所遗憾也情有可原。

生日当天，除了妈妈自诩收到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红包外，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但对于我们来说，就算这一天过得再稀松平常，也是气壮山河的，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过了这个生日，妈妈的身体就好了。

在生命面前，心高气傲的我们，竟会慢慢地变得这样的虔诚。曾经拒绝的，现在开始接纳；曾经珍重的，现在开始患得患失。当有一天，我们在生命的旅途，步履有了看得见的微颤，说明我们终于走过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开始演绎一段漫长且悲欣交集的生命舞曲。

这是生命的真正担当，也是我们内心深藏的对挚爱的不悔。因了它，也为了它，我们的生命才更加饱满，且意味深长。

最后，祝妈妈生日快乐！更愿妈妈在往后的日子里，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