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一战，以朱棣的逃跑为标志，燕军完全溃败，只能被一路追杀，无法组织起有力的反击。自建文元年七月开战以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但是，不幸之中有大幸，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燕军就能继续存在。

只要有一个人不放弃，所有的燕军官员就有了主心骨。

他，当然就是我们的男一号朱棣。

当被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心窝的时候，朱棣确实一度产生了绝望情绪。他离死神是那样近，只要有一个人开枪，就会有无数人响应，就能把他老人家打成马蜂窝，永远从这个星球上打走。

但朱棣偏偏活了下来，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因为他好侄子的亲切关爱，再加上不时光临的运气，他的命还是比别人大一点。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只要旗帜还在，一切就皆有可能。可口可乐总裁道格拉斯·达夫特曾经豪言：即使全世界所有的制造厂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他也可以靠这个品牌，重新建立起新的可口可乐王朝。

对于朱棣来说，即使他身边的战士全部被消灭，即使他成了现代人说的光杆司令，只要北平还在他的控制下，他也可以凭借自己的人脉和影响力，重新组织起一支更强大的军队，继续和朝廷唱对台戏。.

朱棣回到北平后，稳定了情绪，重新清点了队伍。他惊喜地发现，原来损失根本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大，只不过阵亡和失踪了三万多人。

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名将就更难求了。对朱棣来说，最为可惜的是老将军张玉，此人堪称靖难第一猛将，对朱棣那是忠心不二。朱棣忘情地说：“兵败不足虑，独丧我良辅，实可痛恨。”北平的将领，很多都受过张玉的照顾，当然也都十分难过。

朱棣是一个相当有理智的人，他并不喜欢蛮干。在经历了东昌之败以后，他一度想到了在北平休养生息，自力更生，积蓄好更多能量再去报仇，而不是盲目地再次出师。

但是，有人的一席话，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道衍告诉他：“老衲上回出师之前说的师行必克，但费两日，殿下还记得吧？”

朱棣当然知道，这老僧一贯喜欢装神弄鬼，不过，我都不计较你胡说了，你怎么好意思再提？

“殿下，大喜大喜，您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朱棣越发糊涂了，这惨败也成了大喜？他问：“喜从何来呢？”

“老衲在王爷出师前说过，师行必克，但费两日。对吧？”看到朱棣点点头，道衍猛地站起身，把声调提高了很多，简直就是在喊叫了：

“两日就是东昌的昌字，现在东昌遭败，已经成为过去，从今以后，我军必然连战连捷，大获全胜！”

朱棣一听，差点没笑出来，心说如果李景隆这哥们要是有你在身边，倒个军旗，何至于溃败？

话是由人说的，理是由人编的，而且，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拥有了真理。

“殿下，朱允炆拖得起，我们拖不起，如果我们停止用兵，如果我们不打出去，让战场远离北平，如果我们不挑些事向朝廷示威，全国各地的勤王兵马，就会认为我们没有作战能力，就会从四面八方开到北平，到那时，你我即使想当个平民百姓，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冷汗，从朱棣额头上一滴滴地流了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现实就这么残酷，普通士兵可以投降，你，一个造反的王子，没有后路可走！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困难。历史上那些造反的皇亲，一个比一个死得惨。剑已经拔出来，永远收不回去了！

朱棣输不起，跟随他四皇子造反的将军们一样输不起。如果朱棣被抓，朱允炆一向宽厚，也许可以保住性命，落个终身监禁之类的处罚；但他们这些帮凶，有没有这样的好事还真不好说。因此，这些人也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希望将造反进行到底。

当明军取得东昌大捷，并沿着运河追杀朱棣之时，作为大明最高统治者的朱允炆，这时候又在忙什么呢？

让人遗憾的是，在大敌当前，政权面临危机的生死关头，朱允炆依然有闲功夫，在建文三年正月初一，为取名“凝命神宝”的青玉大印的制作完成，举行隆重的庆贺大典。

朱棣和道衍是假迷信，朱允炆是真迷信，朱棣和道衍是用迷信来欺骗别人，朱允炆是用迷信来麻醉自己。据说朱允炆还在当皇太子孙时，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有神仙传达天帝的命令，并赐给他一块重宝。

非常巧的是，朱允炆刚一当上皇帝，就有异国使者求见，并献上据说是从雪山上得到的一块青玉。这青玉大概有两尺来长，纹路整齐，非常别致。联想到昔日天神送宝的梦，朱允炆非常重视，于是命令挑选手艺精湛的工匠，将这块玉加工成玉玺。玉玺上的文字是“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这十六字是朱允炆亲自选定的。仅仅就这一块玉，居然加工了整整一年，从建文二年春节一直加工到建文三年春节，可见工匠的小心和建文帝的重视程度。

但历史总有其吊诡之处。一般玉玺通常只有四字，在玉玺上刻十六字，并不是朱允炆的发明创造。两百多年前，宋徽宗赵佶就这么干过。政和八年（1118年），他监制的“定命宝”，上面刻的就是“范围天地，幽赞神明，保合太和，万寿无疆”，正好十六字。不过定命宝根本没有给他和大宋帝国带来什么好命，恰恰相反，仅仅八年之后，金军就占领了开封，赵佶很不光彩地当上了亡国之君，被抓到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城北）拘押，受尽了种种折磨，最后还难逃惨死的下场。

祭祀的当天，礼仪相当隆重，场面相当壮观，奉天殿上旌旗林立，鼓乐喧天，号炮威严。朱允炆沐浴更衣，向列祖列宗行礼，祈求他们保佑自己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群臣再向他行礼，恭祝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几天之后，朝廷收到了东昌大捷的喜报，众臣纷纷上表向朱允炆祝贺，并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把前线士兵的流血牺牲轻描淡写，反而强调是“凝命神宝”的神威和朱允炆的圣明。

朱允炆在收到喜报之后也非常重视，决定去太庙祭拜，感谢太祖在天之灵的眷顾。同时，恢复齐泰、黄子澄的官职，让他们重新留在身边出谋划策。

经过半个多月整顿兵马、储备粮草之后，朱棣又准备南下挑事了，这足以说明，东昌之战对他的打击虽然很大，但根本谈不上是毁灭性的。而他的对手，盛庸为首的这帮人，高兴得实在太早，太轻视对手，是要犯严重错误，是要受严重惩罚的。

建文三年二月初七，朱棣请来了几个高僧，祭奠东昌一战的阵亡官兵。特别是为救他而死的张玉。他眼含热泪，一字一句地念道：

奸恶集兵，横加戕害，图危宗祀。予不得已起兵救祸，尔等皆摅忠秉义，誓同死生，以报我皇考之恩。今尔等奋力战斗，为我而死，吾恨不与偕。然岂爱此生，所以犹存视息者，以奸恶未除，大仇未报故也。不忍使宗社陵夷。令尔等愤悒于地下，兴言痛悼，迫切予心。

朱棣悲愤的情绪无以复加，越说越气，越气越说，说着说着就当场把战袍脱了下来，把身边的护卫吓了一跳。朱棣要把战袍往火堆里扔，众人一看都替他心疼，赶紧上前阻拦。这战袍值好几十两银子呢，而且做工精致，用料考究，全手工缝制，不是随便就能买得着的。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张玉大哥死了，你烧一件衣服，也不是个什么事啊。但朱棣怎么能停止自己的表演欲望呢？

朱棣制止了众人的劝阻，坚持要烧自己的战袍。他哽咽着说：“将士们……对我情意深厚，我怎么能够忘记他们。张玉将军，是我害了你……我为了国家，为了靖难，不能跟你们共死，今天烧掉这件衣服，代表我的心意……诸位九泉下如有知，希望能明白我的心意，希望你们原谅我……”

说着，在众人吃惊的眼神中，朱棣毫不犹豫地将袍子扔进了火堆，看着它慢慢烧了起来，慢慢变成堆灰烬，直到这堆灰烬在风中飘舞。

念完了悼词，烧完了袍子，朱棣是不是应该休息了，NO！朱棣是扯开嗓子，放声大哭，哭声在寒冷的冬天显得格外酸楚，在空旷的原野中显得特别刺耳，阵阵哭声像一支支钢针，狠狠地扎在了参加悼念的众将士心上。他们都被深深感动了，很多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有一个大将站了出来，为大家做了总结发言，他说：“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得人主哭祭如此，夫复何憾！我等当努力，上报国家社稷，下为死者雪冤！”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懂事的奴才，应该以主子的悲喜为自己的悲喜；合格的奴才，应该随时随地揣摩主子的心事，明白其真实意思；优秀的奴才，应该勇于替主子扛事，及时把主子不好说、不便说的话，自己痛痛快快说出来。

这一天，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凝重，每个人都是心潮难平，每个人都产生了一个愿望，那就是尽快打到南京去，让这个战争结束，让死者能够安心！

这场祭奠活动，已经成功地转化成了一次战前动员会。这场活动的效果，胜过了一个一个的封官许诺；这场活动，真正的赢家只有一个人。

他就是朱棣。

朱棣不愧是天才的鼓动家，从军事天分上来讲，他也许跟蓝玉、傅友德这些将军有一定差距，但从激励和收买人心上，他却可以给两个战神当老师，而且这种能力，是后两个永远也掌握不了的。这也是一个优秀的统帅与一个天才的将军之间的区别。

二月十六，朱棣率师南出。在经历了东昌的惨败之后，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如果再一次败给盛庸的话，军心就很可能产生根本动摇。

朱棣是天生的演说家，他总是能鼓舞人心，他把主要将领召集到帐下，发表了一番让人热血澎湃的讲话：

“各位忠诚奋勇，同心协力，临阵杀敌，百战百胜。但是，东昌刚战即退，放弃以前累胜之功，非常可惜。俗话说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白沟河之战，南军先怯懦，见战就走，我们因此乘胜追杀，此所谓惧死者必死。刀锯在前而不惧，鼎镬在后而不慌，临阵舍死，奋不顾身。所以才能出百死，全一生，正所谓捐生者必生。我举这样的近事为喻，用不着从远古找例子，这些事实大家都知道。有惧死后退的，是自己找死。各位切勿因为有累胜之功，漫不经心，缺乏警惕。有违纪律者，一定杀无赦。如果恪守我的命令，始终不知懈怠，那么大事可以建，大功可以成，我们必然会完成靖难大业！”

众将士自然是群情激昂，情绪激动。四天以后，燕军来到河北重镇保定扎营。保定历史悠久，是传说中五帝之一的尧帝故乡，春秋战国时期，曾经是中山国的国都，在元朝时被命名为保定，取的是“保卫大都、安定天下”的意思。但是，朱棣的到来，保准只会让这座城市不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