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第五层。休·卡佩。地震。

在一方面，我不愿意他的谈话中断，但在另一方面，我更不愿意妨碍他的忏悔；所以，我心里固然不愉快，但为使他愉快起见，我只好叫海绵在未浸透以前退出水中。[1]

我向前行进，我的引导人也拣着空地向前行进，沿着山壁，如靠近墙旁走路一般，因为那里忏悔的灵魂很多，都从眼睛里一点一滴地把那充满世界的罪恶滤出去；他们躺着，从山壁向外直到圈子的边际。[2]

古母狼呀！我诅咒你，你的掠获物比一切其他的走兽都多些，然而你的饥饿是没有底的呀！天呀！人们总相信天上星移，人间物换，然而他什么时候来到，把她赶走呢？[3]

我们慢步向前走，我静听着灵魂们的哀哀哭泣，和他们的自怨自艾。偶然听见有人喊道：“温柔的玛利亚呀！”这种呼声是从我们前面的灵魂发出来的，似乎是一个正在生产的女人的呼声；又听见接着说：“你这样的穷困，看你所住的客店就知道了，你不得不在这里放下你神圣的担子。”[4]后来我又听见说：“好法布里求斯呀！你宁可贫乏而有德，不愿意巨富而犯罪。”[5]

这些话使我听了很欢喜，我走上去，接近那个似乎发言的灵魂，希望能够知道他。那时他又说到尼古拉对于三个少女的慷慨，使她们过着荣誉的生活。[6]我说：“灵魂呀！你的话说得多么好！请你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把这些美事重提呢？你回答我不会没有报酬，假使我回去完成那飞向终端的短促的人生之路。”

他答道：“我将对你说，不是为着地上的报酬，只因为你在生前竟能得着这样大的恩惠。我是一株坏树的根，[7]他不祥的影子落在基督教国土上面，使那里不能再收获好的果子。假使杜埃、里尔、根特和布鲁日有能力，不久就要报复他的恶行。我正在请求那审判一切的他呢。[8]我在那里的名字是休·卡佩；从我生出了那些腓力和路易，在近来这些年代，他们统治着法兰西。[9]我是一个巴黎屠夫的儿子。[10]当前朝王统绝嗣以后，就是留着的一个也去披了法衣，[11]我看见国家政治的缰绳操在我的手里，又得着新的领土，因而增加我的权力，推广我的党羽，因此孀妇一样的王冠便放在我儿子的头上，从他开始一系神圣的国王。[12]直至普洛旺斯的大嫁资没有夺去我族的廉耻以前，[13]我族是没有什么了不得，至少也未做什么坏事情。从此他们或用强力，或用欺诈，开始他们的掠夺；后来用赔偿的名义[14]取得庞迪耶、诺曼底和加斯科尼。[15]查理到了意大利，用赔偿的名义，叫康拉丁做了刀下鬼；[16]后来又把圣托马斯送回西天，也是用了赔偿的名义。[17]我又将见一个时候来到，离此已经不远了；那时另有一个查理出自法兰西，[18]他和他的亲族更被人知道得多。他出国并未带着兵器，只带了一支犹大玩的枪；他使用得很巧妙，居然把佛罗伦萨的大肚子刺破了。他在那里没有赢着土地，[19]只赢着了罪恶和羞辱。在别人看来是很重大，但他觉得自己的错误还很轻微呢。还有一个查理，[20]他以前出自船上的俘虏，我将看见他卖他的女儿，斤斤较量，像海盗们卖他们的奴隶。贪欲呀！你还可以做得更甚些么？因为你已经引诱我的后裔到不再顾虑亲生血肉的地步了！然而竟还有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罪恶呢。我将看见百合花进了阿南尼，把在职的基督做了囚徒。[21]我又看见他受人戏弄，我又看见他喝着酸醋和胆汁，他辗转在活强盗的手里被杀害了。[22]我看见新彼拉多的残忍行为尚不止此：他不依正义的法令，竟把贪欲的手伸到教堂里来了。[23]我的上帝呀！哪一天我可以看到报复，使我欢喜呢？这种报复虽还瞒过我的眼睛，然而你在暗中已有计划，这才使我的愤怒缓和些了。我刚才说着那圣灵的唯一新妇，[24]引起你的疑问，要求我的解释，须知在昼间我们的祈祷里常常说着呢；不过，在夜间我们便说着相反的例子了。[25]在夜间，我们叙说匹格玛利翁，他因为无底的金钱欲，做了叛徒、盗贼和谋杀尊亲的人；[26]弥达斯贪心的要求，成为人间永远的笑柄。[27]我们每个人都记得亚干盗取战利品，似乎约书亚余怒未尽，还在这里惩戒他呢。[28]我们诅咒撒非喇和她的丈夫；[29]我们对于赫利奥多洛斯的被马踏表示欢呼；[30]波吕墨斯托尔的杀死波吕多鲁斯，使全山都蒙着羞辱。[31]最后，我们在这里叫道：“克拉苏！告诉我们，因为你是知道的，黄金的滋味如何？”[32]有的讲得高些，有的讲得低些，要看各人的情感还是热烈，还是冷淡。所以，日里叙说善人的言行，不只我一个，只因为你靠近我，旁人没有比我讲得更高。”

我们离开这个灵魂，我们尽力向前行进，那时我忽觉山地震动，像一件向下坠的东西；因此我打了一个寒战，吓得像将死的人一般。拉托娜在他上面生产“天的两只眼睛”以前，那德洛斯岛的震动也不这样厉害。[33]不久，四周起了一种呼声，我的老师对我说：“你不要怕，我伴着你呢！”大家都叫着，我能辨别清楚的是：“光荣归于在天的上帝！”[34]我们立着不动，踌躇未决，像那些牧羊人初次听见这赞美歌一般。直到地震停止，歌声完结。

我们再赶着神圣的路，看见灵魂们躺在地上，都已照旧哭泣着。假使我的记忆不错，我那时因为有一件事不知道他的缘故，[35]希望知道的欲念很为热烈。但我也不敢问那快着步伐的引导人，我自己一人也想不透，我就是这样胆小而沉思着向前走去。

译注

[1]但丁与安德利亚诺谈话，意犹未尽，然不得不舍之而去矣。

[2]贪吝之罪恶充满世界，躺在第五层忏悔之灵魂当然甚众，因此但丁与维吉尔不得不选择空地，踏步前进也。

[3]“古母狼”指贪吝，但丁希望他（猎狗）把她赶走，参见《地狱》第一篇注9、12。但此处所言之“她”并不若以前之确定，或许但丁此时较以前更觉失望矣。

[4]玛利亚在旅次生了耶稣，“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见《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七节）此述自甘贫困之美德。

[5]法布里求斯（Caio Fabrizio），古罗马之执政官及都察官，为人廉洁，曾拒收礼品及贿赂。

[6]圣尼古拉（San Niccolao）为第四世纪密拉（Myra）之主教，曾援助其同乡人之三少女，夤夜以囊金投入其窗内，使其免于因贫困而堕落。

[7]此处发言者为休·卡佩（Ugo Capeto = Hugh Capet），法兰西王（987年至996年在位），其父大体为法兰克公爵，巴黎伯爵。但丁所述诸事，颇有属于其父者，盖已混二人为一人矣。法兰西王路易第五卒于九八七年，查理朝（Carlovingian dynasty）遂终，休·卡佩乃开始卡佩朝（Capetian dynasty）。卡佩言其子孙大都不善，危害法国，甚至殃及意大利。

[8]杜埃（Doagio）、里尔（Lilla）、根特（Guanto）、布鲁日（Bruggia）四城代表佛兰德尔（Flandre），法兰西王腓力第四与其弟查理·瓦洛亚对于佛兰德尔伯爵父子有欺诈行为（1299年），三年后乃有库尔特累（Courtrai）之战事，此役法兰西大败。卡佩亦祈求上帝惩戒其子孙。

[9]一○六○年至一三○○年，法国之王为四个腓力（第一至第四），四个路易（第六至第九）。

[10]此种误传，非但丁自造，由来已久，每为法国之仇敌所引述。

[11]路易第五卒于九八七年，无嗣；有堂兄弟查理，为洛林（Lorraine）公爵，卡佩急置之于狱，死于九九一年，但丁言其为僧误也。

[12]卡佩继路易第五为王，此处言加王冠于其子罗伯特第一（Robert I）者亦非事实。因受兰斯（Reims）总主教之加冕礼，故称神圣的国王。

[13]普洛旺斯（Provence）之伯爵莱蒙德（Raymond Bérenger）死后无子（1245年），其女贝雅特丽齐嫁查理·安茹（即查理第一，为法王圣路易之弟），因此其封邑为女之嫁资而入于法。参见第七篇注14、18。

[14]此处三用“用赔偿的名义”，含讥刺意味。

[15]庞迪耶（Ponti = Ponthieu）与加斯科尼（Gascogne）为腓力第四取自英王者（1294年），诺曼底（Normandie）则先为腓力·奥古斯都（Filippo Augusto）所取，继又失之，直至一四五○年始确定归法国所有。英法之争执，开始于“普洛旺斯的大嫁资”以前。但丁此处所述，并不完全遵照历史纪年，但对于重要事实大致不误。

[16]一二六六年，查理·安茹战胜于那不勒斯以后，又于一二六八年战胜腓特烈第二之最后继承人康拉丁（Corradino）于塔利亚科佐（Tagliacozzo）；查理令人杀康拉丁，康拉丁其时年仅十七岁。

[17]此处但丁依据不确之传说，谓圣托马斯于一二七四年赴里昂会议时，由于查理·安茹之阴谋，被人毒死于福沙诺瓦（Fossanuvo）大寺中。诗言“送回”者，因人之灵魂原由天降也。

[18]查理·瓦洛亚（法王腓力第四之弟）于一三○一年临意大利，由教皇卜尼法斯第八遣至佛罗伦萨作调解人，查理欺骗（所谓“犹大玩的枪”是也）佛罗伦萨人，假维持秩序名义，行许多虐政，如压迫白党，放逐但丁等。参见《地狱》第六篇注4。

[19]查理·瓦洛亚诨名无地查理，或因其一三○二年出征西西里之大败，或因其为幼子也。

[20]查理第二为查理·安茹之子（参见第七篇注17），助其父出征，意欲收复西西里，为阿拉冈之彼得第三所败，遂为俘虏（1284年）。一三○五年嫁其幼女贝雅特丽齐于阿佐第八（Azzo Ⅷ d’Este），男女年龄相差很远，但金钱买卖之说无考（一说为三万佛罗令金币，又一说为五万）。

[21]百合花为古法国国徽。此处所言之罪恶指：腓力第四之下属往罗马东南约四十里之教皇出生地阿南尼（Alagna），虏掠教皇卜尼法斯第八事；此罪恶盖于其他所已述者。但丁对于卜尼法斯本无好感，唯彼乃基督之代理人，自应尊敬其职位，对于非礼之侵害，自应痛恨。

[22]活强盗指沙拉·科隆纳（Sciarra Colonna）及诺加雷（Guglielmo Nogaret），皆腓力第四之军官。老教皇被虏掠后，因受虐待，未几死于罗马，事在一三○三年。

[23]新彼拉多指腓力第四，因昔罗马派往巴勒斯坦的巡抚彼拉多曾将耶稣交于犹太人之手，今腓力第四则将卜尼法斯交于其仇人科隆纳族（参见《地狱》第二十七篇注11）。腓力第四自一三○七年对于“宗教武士”（Templar）借故加以追究，至一三一二年始定罪处罚，然在此时期以前，已攫取多人之钱财矣。又注谓：腓力第四以财政困难，课税于僧侣，卜尼法斯曾力抗之。

[24]“圣灵的唯一新妇”指圣母玛利亚。

[25]他们日间叙说穷困及乐善好施的例子，夜间叙说贪吝的例子。

[26]匹格玛利翁（Pigmalion）为狄多之兄弟，曾因觊觎狄多之夫希凯斯（Sicheo）之国土及财富，遂将希凯斯暗杀。参见《地狱》第五篇注3。

[27]弥达斯（Mida）为佛律癸亚（Frigia = Phrygia）之国王，因与酒神善，神许以所触之物悉成黄金，竟至无物可食。

[28]耶利哥城攻下以后，约书亚命令将所有战利品归之于上帝，后亚干（Acam = Achan）不听命，约书亚令以色列众人用石头打死他，并烧去其所有。见《旧约》《约书亚记》第六、七章。

[29]起初，耶稣的信徒，财物不分彼此，都是大家公用的。他们人人将田产房屋都卖了，把银子拿来放在“使徒”脚前，照各人所需，分给各人。有一个名叫亚拿尼亚的人和他的妻子撒非喇（Safira = Sapphira）卖了田产，把银子私自留下几分，把其余几分拿来放在使徒脚前。亚拿尼亚夫妇被彼得谴责，皆仆倒断了气。见《使徒行传》第四章第三十二至三十七节，第五章第一至十一节。

[30]赫利奥多洛斯（Eliodoro = Heliodorus）为叙利亚王塞琉古（Seleucus）之司库大臣，受王命往耶路撒冷大寺盗财宝，足将入户时，忽有军人骑马奔来，赫利奥多洛斯被马所踏，遂惧而逃归。

[31]当特洛亚被围之时，普利阿姆斯王遣其子波吕多鲁斯携财宝往特拉刻（Tracia = Thrace）王波吕墨斯托尔（Polinestor）；及特洛亚危急，波吕墨斯托尔反而取媚希腊人，用最卑劣手段，将波吕多鲁斯谋杀，而夺取其财宝。参见《地狱》第三十篇注2。

[32]克拉苏（Crassus）雄于财，与凯撒、庞培并称罗马前三雄。克拉苏出为叙利亚总督，被安息（Parthia）王所败，被杀后，以其头浸于熔金之中，说：“君渴于金，请饮金！”

[33]拉托娜女神（Latona）为尤比特大神之情妇，因逃避大妇尤诺女神之嫉妒，寄居德洛斯（Delos）岛上，此岛漂流于海面，无固定地点。后尤比特使岛停着，拉托娜在其上产生日神（阿波罗）、月神（狄阿娜）；日月者天之双目也。

[34]耶稣降生以后，天使报喜信给牧羊人，并有天兵一大队，同天使赞美上帝，说：“至高之处荣耀归于上帝，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见《路加福音》第二章第六至十四节。

[35]不知道刚才地震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