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安茹葡萄酒(1 / 1)

关于国王的健康,本来有过好些几乎令人失望的消息。稍后,他的病愈之说又渐渐传到了营地里来。后来,由于他急于亲自赶来参加围城战役,所以纷纷传说,只要他能够骑马,就会立刻启程。

在这段时间当中,王太弟并没有做多少事,因为他知道他的指挥大权迟早是有人来接手的。当日争这种大权的一共有三个人:安古莱姆公爵、巴松皮埃尔和施恩贝尔。

不过,究竟谁来接手却无法预知,所以他一直在探索之中耗去了光阴,不敢冒着大的危险去驱逐雷岛上的英国军队。当时,他们始终围攻岛上的圣马丁要塞和拉卜来炮台,而法国军队则正在陆地上围攻拉罗舍尔。

达达尼昂,正像我们说过的一样,又变得比较镇定了。他每经过一种危险而这种危险又像是消灭了的时候,向来是会这样的。现在剩下来唯一教他记挂的事情,就是那三个朋友的消息。

不过,到了十一月初的某天早上,所有事情都被这封从维勒鲁瓦送来的信说得清清楚楚:

达达尼昂先生:

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三位先生,在我旅馆里用了一顿丰盛的筵席以后,大家都很快活,因此大叫大嚷,使得古堡里的宪兵官长,一个性情很严厉的人,处罚他们几天不许出外。

不过,我现在遵照他们的吩咐,把我这儿酿的安茹葡萄酒送十二瓶给您喝,这种酒是很得他们称赞的。他们要您用这种被他们赏识的酒,为他们的健康干杯。

先生,我怀着极大的敬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现在我很谦卑很服从地,以火枪手先生们所住旅馆的主人名义,向您致敬。

古多 谨呈

“好极了!”达达尼昂高声说,“正像我在烦闷当中想着他们一样,他们在快乐当中也想着我。当然,我要诚心诚意地为了他们的健康来喝这种酒,不过我却不独自喝。”

在禁军当中,达达尼昂有两个比较有交情的,他跑去找他们,打算邀请他们同他一块儿,来喝从维勒鲁瓦送来的安茹美酒。谁知,这两个禁军有一个当天晚上另有人请他,还有一个在第二天也有人请,所以达达尼昂决定第三天再来聚会。

回来以后,达达尼昂就把那十二瓶酒一齐送往禁军的餐厅,同时吩咐那里面的人要好好地给他保管。随后,盛会的日子到了,时间定在正午。一到九点左右,达达尼昂就派布朗舍去安排一切。

布朗舍算是提升到了总管的地位,他非常得意,想到应当像一个聪明人那样来铺排一切。由于要实现这种目的,他约了两个人来帮忙。一个是他主人约好的客人之一的跟班,名叫富尔诺。另一个是以前那个想要谋害达达尼昂的兵,他叫卜里司蒙,原是个冒充当兵的坏东西,并不属于任何部队。自从达达尼昂饶了他的性命以后,他就替达达尼昂当差,或者更不如说替布朗舍当差。

上席的钟点到了,两个约好的客人都来了。入了席,一盘一盘的菜成行地摆到桌子上。布朗舍胳膊上搭着餐巾在旁边伺候,富尔诺打开一瓶瓶的酒,卜里司蒙把瓶里的酒转倒在小玻璃瓶里。酒像是路上由于颠簸,所以有了沉淀,第一瓶酒在将近倒完的部分现出了一些渣滓,卜里司蒙把渣滓倒在一只玻璃杯里,达达尼昂允许他喝了它,因为这个倒霉东西到现在还没有多少力气。

席上的人在喝了汤以后,正要端起第一杯酒送到嘴唇边,路易炮台和新炮台的炮这时突然都响起来。两个禁军以为这是由于被围的人或者英国人发动了意外的攻势,立刻跳起来去取他们的剑,达达尼昂的机敏并不比这两个差,他也跟他俩一样拿了剑,于是三个人都向外面直跑,想回到各人原来的岗位上去。

不过,他们刚跑出餐厅,就因为一种喧嚷的缘由停住不动了。各处都在喊着:“国王万岁!”“红衣主教万岁!”铜鼓也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事实是,国王焦急得正如我们说过的一样,他兼程而进,带着全部的宫廷侍从和一万人的增援部队,在这时赶到了。他的火枪手有的在他前头引路,有的在他后面追随。

达达尼昂正跟着他同队的弟兄们排好队伍,用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向他的朋友们和特雷维尔先生敬礼。朋友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而这位队长一认就认出他来了。接驾的礼节完成以后,这四个朋友立刻互相拥抱了一番。

“妙极啦!”达达尼昂嚷着,“你们到得再也没有这样凑巧的了,餐桌上的肉都还没有冷,对吗,先生们?”青年人一面侧转头来,望着那两个他介绍给他的朋友的禁军,一面又这样说。

“哈哈!仿佛我们在吃筵席。”波尔多斯说。

“我希望的,”阿拉密斯说,“就是不要有女人同各位一块儿吃。”

“在您这个小地方有没有可以喝的葡萄酒?”阿多斯问。

“自然有!有你们的酒在这儿,亲爱的朋友。”达达尼昂回答。

“我们的酒?”阿多斯用诧异的神气问。

“是呀,你们送给我的。”

“我们送过酒给您?”

“你们当然很清楚呀,是那种安茹丘陵地带出产的原装葡萄酒。”

“是呀,我很明白您想说的是哪一种酒。”

“自然,在我既没有香槟酒也没有尚倍尔丹出产的酒的时候。”

“对呀,在没有香槟和尚倍尔丹酒的时候,您对这种一定满意。”

“我们这些喝酒的行家,真的弄了一些安茹出产的酒到这儿来吗?”波尔多斯说。

“不是这样,是别人遵照你们的吩咐送来给我的。”

“遵照我们的吩咐?”三个火枪手同时问道。

“阿拉密斯,”阿多斯说,“叫人送酒来的是您吗?”

“不是。是您吗,波尔多斯?”

“不是。是您吗,阿多斯?”

“不是。”

“如果不是你们各位,”达达尼昂说,“那就是你们的旅馆老板了。”

“我们的旅馆老板?”

“对呀!您各位的旅馆老板,他名叫古多,火枪队的旅馆老板。”

“我说句真心话,酒愿意从哪儿来就从哪儿来,那没有关系。”波尔多斯说,“我们先尝一点吧,如果酒好,我们就喝起来。”

“不成,”阿多斯说,“我们不能喝来历不明的酒。”

“您说得对,阿多斯。”达达尼昂说,“你们当中没有哪个吩咐旅馆老板古多送酒给我吗?”

“没有!是他以我们的名义送了些酒给您?”

“他的信就在这儿。”达达尼昂说,并把原信拿给他的伙伴们看。

“这不是他的笔迹!”阿多斯说,“我认得他的笔迹,在离开旅馆以前,和他结算团体用费的就是我。”

“这是假造的,我们并没有受到禁止外出的处罚。”

“达达尼昂,”阿拉密斯用一种埋怨的语调说,“您怎么能够相信我们吵闹得很厉害?”

达达尼昂的脸色苍白了,全身像**一样颤抖起来。

“你教我感到害怕,”阿多斯说,他只在重要关头才用‘你’字称呼对方,“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快跑,快跑,朋友们!”达达尼昂高声说,“我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令人害怕的疑虑!这可能又是那个女人的一次报仇行动吧?”

现在阿多斯的脸色也发白了。

达达尼昂向着餐厅赶过去,三个火枪手和两个禁军都跟在他后面。

达达尼昂走进餐厅里首先看见的,就是卜里司蒙倒在地上,全身可怕地颤动着,滚来滚去。布朗舍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他俩在设法救他。不过,显然任何救护全是没有用的:这个垂危的人脸上的皱纹,全被临终的剧痛收缩成一团了。

“哈!”他一望见达达尼昂就嚷起来,“哈!这真可怕,您假装饶了我的性命,却用药毒死我!”

“我吗?”达达尼昂高声说,“我吗?坏东西!你究竟说些什么?”

“我说把这种酒拿给我的是您,我说叫我喝它的是您,我说您原来想在我身上报自己的仇,我说这真可怕!”

“您绝不要相信这些事,卜里司蒙,”达达尼昂说,“您绝不要相信这些事,我向您发誓,我向您保证!”

“噢!不过天主在那儿!天主要惩罚您的!天主!应当教他有一天也尝到我这样的疼痛!”

“我凭着《福音书》发誓,”达达尼昂一面赶到生命垂危的人跟前,一面高声说,“我并不知道这种酒是下了毒药的,并且我刚才也快要像您一样喝了它。”

“我不相信您的话。”那个兵说。

最后,他在一阵加倍激烈的痛苦中断了气。

“好可怕!好可怕!”阿多斯喃喃地说。这时候,波尔多斯捣碎了那些酒瓶,阿拉密斯叫人去找一个教士来行悔罪礼,可是迟了一点。

“噢,朋友们!”达达尼昂说,“你们刚才又救了我一命。这不只是救了我,而且还救了这两位先生。”他接着又向两个禁军说道:“先生们,这件事我要求两位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好些大人物都可能参与了您两位刚才目睹的事情,而这一切的坏结果将会再落到我们的头上。”

“啊,先生,”布朗舍要死不活地结巴着说,“啊,先生!我躲过这一关好不容易!”

“怎样,坏家伙,”达达尼昂高声说,“你可是本来要喝我的酒了?”

“先生,如果富尔诺没有对我说有人叫我,我就快要为了祝贺国王的健康喝一小杯了。”

“好危险!”富尔诺一面吓得牙齿磕个不停,一面说,“我原来是想教他走开,好自己一个人喝!”

“先生们,”达达尼昂向两个禁军说,“发生了刚才这回事以后,两位懂得这样一种聚会只能教人感到万分扫兴,所以我请两位接受我的歉意,把聚会改到另外一天。”

两个禁军知道这四个朋友指望单独地待着,就彬彬有礼地接受了达达尼昂的歉意,一起告退了。青年人和三个火枪手看见没有别人的时候,就用一种富有意义的眼光互相瞧着,表示每一个人都明白了目前形势严峻。

“首先,”阿多斯说,“我们离开这间屋子,一个死人,一个突然倒毙的死人,是教人看不顺眼的。”

“布朗舍,”达达尼昂说,“我把这个可怜家伙的尸首交给你安排。把他像一个教徒一样埋到地下。他以前固然犯了重大的罪恶,不过他后来表示了后悔。”

四个朋友从那个屋子里走出来,把卜里司蒙的葬礼交给布朗舍和富尔诺主持。

房主人给了他们另外一间屋子,他在那里面给他们吃了几个煮得半熟的鸡蛋,阿多斯又亲自到井里汲了点水给大家喝。只谈了几句话以后,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就都明白了目下的情势。

“既然如此,”达达尼昂向阿多斯说,“亲爱的朋友,您看得见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阿多斯摇头了。

“对呀,对呀,”他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您相信那是她吗?”

“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然而我坦白地向您说,我是依然怀疑的。”

“不过那一朵烙在肩膀上的百合花呢?”

“那是一个可能在法国犯了罪的英国女人,在她犯了罪以后就给她烙上了花。”

“阿多斯,那是您的妻子,我对您说,”达达尼昂接着又说,“您难道不记得两个记号多么相像?”

“然而,我可以相信,另外那一个已经死了,明明是我把她给吊起来的。”

这一回轮到达达尼昂摇头了,他说道:“不过,该怎么办呢?”

“事实上,人是不能在一柄永远悬在头顶上的剑底待下去的,”阿多斯说,“应当从这种境况中冲出去。”

“怎么个冲法?”

“您听我说,您应当想个法子和她见面,并且要她说明她自己的行为。您应当告诉她:‘讲和,不然就打仗!我用世家子弟的人格担保,我永远不说您的坏话,也永远不做什么事来反对您。在您那方面,应当庄严地发誓严守中立尊重我。不然的话,我会找司法大臣,我会找国王,我会找刽子手,我会催促法庭来对付您。我会告发您是个受了烙印的人,我会把您送交审判。而且,倘若别人赦免您,好呀!我再用世家子弟的人格保证,我可以在大路上的一块界石上面,如同宰一条疯狗似的来宰掉您。’”

“我很欢喜这个方法。”达达尼昂说,“不过,怎样和她见面呢?”

“多花点时间吧,亲爱的朋友,时间会制造机会的,而机会是我们用来操纵的工具。倘若一个人知道等候,那么时间花得越多,就越能得胜。”

“对呀,不过在暗杀者和下毒的人的包围中间等候……”

“有什么关系!”阿多斯说,“直到现在,天主一直保佑着我们。将来,天主还是要保佑我们的。”

“对呀,保佑我们。此外,我们都是男人。并且好好想想,我们天生就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说到这儿,他又低声加上一句,“不过她呢?”

“她指谁?”阿多斯问。

“康斯坦丝。”

“博纳希厄太太!哈!”阿多斯说,“可怜的朋友!我忘了你俩本来是很相爱的。”

“原来如此!”阿拉密斯说,“您难道没有看见,您在那个死了的混账东西身上找着的那封信,信上不是说她在一个女修道院里吗?一个人在女修道院里是很好的,一等拉罗舍尔围城结束,我向您保证我也要……”

“好呀!”阿多斯说,“好呀!说得不错,亲爱的阿拉密斯!我们知道您的倾向宗教的愿望。”

“我做火枪手不过是暂时的事。”阿拉密斯谦恭地说。

“仿佛他有很久没有收到他的情妇的消息了。”阿多斯用很低的声音说,“不过您不必在意,我们都知道这件事。”

“喂!”波尔多斯说,“我觉得可以有一个简单的方法。”

“哪一个?”达达尼昂问。

“您不是说她在一个女修道院里?”波尔多斯接着说。

“是呀。”

“既然如此,围城的事情一结束,我们到那个女修道院把她抢出来。”

“可是,还应当知道她在哪一个女修道院里呀。”

“这话很对。”波尔多斯说。

“不过,我正想着这一点。”阿多斯说,“亲爱的达达尼昂,您不是说过替她选择那个女修道院的是王后吗?”

“是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那好!波尔多斯将来在这件事情上面可以帮助我们。”

“怎么个帮法,请您告诉我。”

“不过是请您的那位侯爵夫人、您的那位公爵夫人、您的那位王妃来帮助罢了,她的胳膊应当是很长的。”

“别想!”波尔多斯伸起一个手指头压着自己的嘴唇说,“我相信她是个红衣主教党,她大概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阿拉密斯说,“让我来负责打听这件事的消息吧。”

“您?阿拉密斯,”三个朋友一齐高声说,“您,您怎样做呢?”

“请王后的御前神甫来帮助,我和这位神甫是很有交情的……”阿拉密斯红着脸说。

四个朋友早已经吃完了他们那顿清淡的午餐,现在得到这种保证后,他们说好当天晚上彼此再碰头,就分手了。达达尼昂回米尼末去,三个火枪手回到国王的行营,他们应该在那儿准备他们的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