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的固执与大胆,引起好些人的赞叹。诃美洛思(Homeros)在史诗中尝比勇士于苍蝇,他说,虽然你赶他去,他总不肯离开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罢休。又有诗人云,那小苍蝇极勇敢地跳在人的肢体上,渴欲饮血,战士却躲避敌人的刀锋,真可羞了。我们侥幸不大遇见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来舐我们的头的却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像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是他的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狯英雄罢。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这诗有题曰“归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埤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绳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格犹云“的”,坐得即“坐着”之意。)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诨名而已。(十三年七月)

“破脚骨”——读若Phacahkueh,是我们乡间的方言,就是说“无赖子”,照王桐龄教授《东游杂感》的笔法,可以这样说:——破脚骨官话曰无赖曰光棍,古语曰泼皮曰破落户,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户曰青皮,日本日歌罗支其,英国曰罗格……。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了,望文生义地看去大约因为时常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罢。他们的职业是讹诈,俗称敲竹杠。小破脚骨沿路寻事,看见可欺的人便撞过去,被撞的如说一句话,他即吆喝说,Taowan bar gwaantatze?意思是说撞了倒反不行吗,于是扭结不放,同党的人出来邀入茶馆评理,结果是被撞的人算错,替大家会钞了事。这是最普通的一种方法,此外还有许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于大破脚骨专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戳赌或捉奸勒索等,不再做这些小勾当,他们的行径有点与“破靴党”相近,所差者只在他们不是秀才罢了。

这些人当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们说好,但是,他们也有可取的地方。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尚义与勇,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保护。我在往江南当水兵以前,同兄弟在乡间游手好闲的时候,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邻近的几个小破脚骨都有点认识,远房亲戚的破靴党不算在内。我们因此不曾被人撞过,有一两次还叨他们的光。有一回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时他只十四五岁)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也便租了两个坐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一时大窘,恰巧我们所认识的一个小破脚骨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把他找来,他对台主说道,“你这台不租了吗?那么由我出租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完事。在他这强横的诡辩里边,实在很含有不少的诙谐与爱娇。二十世纪以来不曾再见到他,听说他后来眼瞎了,过了几年随即去世,——请你永远平安地休息罢!

一个人要变成破脚骨,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脚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小破脚骨与人家相打,且骂且脱衣,随将右手各拔敌人的辫发而以左手各自握其发根,于是互相推拥,以被挤至路边将背贴墙者为负。大破脚骨则不然,他拔出尖刀,但并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戳!”敌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则再命令曰“再戳!”如戳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不复见齿于同类。能禁得殴打,术语曰“受路足”,是破脚骨修养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破脚骨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流为破脚骨者,因门第的影响,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脚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说Tarngfan yir banchir,banchir yir tarngfan,意云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破脚骨道”之精义了。在现时人心不古的时代,破脚骨也堕落了,变成商埠码头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乡间的破脚骨,已经如书中的列仙高士,流风断绝,邈乎其不可复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战功,不禁想起《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林琴南先生译作当块克苏替,陆祖鼎先生译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译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说”(Novelas de Picaros)来。中国也有这班人物,为什么除了《水浒传》的泼皮牛二以外,没有人把他们细细地写下来;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类“流氓生活的文学”(“Picaresque Literature”)哩。——这两个英文,陆先生在《学灯》上却把它译作“盗贼文学”,啊啊,轻松的枷杖的罪名竟这样地被改定了一个大辟,(在现行治盗条例的时期,)却是冤哉枉也。然而这也怪不得陆先生,因为《英汉字典》中确将“流氓”(Picaroon)这字释作劫掠者,盗贼等等也。(十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