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阿克萨科夫:大自然出色的歌手(1 / 1)

阿克萨科夫是俄国19世纪前期一位出色的文学家, 对社会生活尤其是大自然有相当细致敏锐的观察, 并有生动深刻的描写。

一、热爱自然的敏锐、细致观察者

谢尔盖·季莫费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 1791年9月20日出生于俄国东部乌发的一个贵族家庭, 父亲是大地主之子, 担任当地高等法院检察官, 母亲是某大官的女儿, 学问不错, 培养了他敏锐的感觉和细致的观察能力。他在知识和感情方面, 都颇为早熟, 这可以从其自传性的作品中看出来。学生时代在喀山中学和喀山大学度过, 并崭露文艺天赋。1807年16岁时中止大学学习, 去到彼得堡, 在法律起草委员会任翻译, 但更多的时间花在同文艺界人士的交往上, 观赏并亲自参与话剧演出活动。1816年与奥·谢·扎普拉金娜(其父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将军)结婚。1822年遵父命回家乡从事农业多年, 但心思都放在打猎和钓鱼上, 因发现自己不善于经营农业, 于是在1826年9月带着一家人去到莫斯科, 在书报检察机关工作(当书报检查官至1832年——因为让一本名为《十二个熟睡的警察》的小册子出版而被沙皇撤职), 并结识了许多著名作家、剧作家和演员, 其中包括普希金、巴拉丁斯基、果戈理、屠格涅夫等, 尤其是和果戈理结下了终生不渝的友谊。1834年至1838年, 在康斯坦丁测地学院先后任学监和院长。1843年, 因父亲去世而继承遗产, 而他视力急剧下降, 差点失明, 于是辞退官职回家, 变成殷实的地主, 买了几处大庄园, 尤其是在莫斯科附近购置了亚勃拉姆切夫庄园, 在那里定居下来, 有意息交绝游, 天天坐在长满浓密树丛的幽静河畔钓鱼, 欣赏大自然的美景, 同时开始回忆性的文学创作。

阿克萨科夫早年受古典主义的影响, 从事诗歌和剧本创作, 自己也感觉写得不好, 认为在这两方面没有任何前途。后来在19世纪40年代读了果戈理的作品, 才发现文学作品原来可以以日常生活为题材, 写平凡的人和身边的事以及活生生的大自然, 从此觉悟到自己的天才, 创作了一系列优秀作品。首先是出版了随笔集渔猎三部曲:《钓鱼笔记》(1847)、《奥伦堡省一个猎人的枪猎笔记》(1852)、《猎人的狩猎故事和回忆》(1855) (均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渔猎笔记》), 受到欢迎和赞美, 更得到屠格涅夫、果戈理的高度评价, 果戈理甚至写信给他说:“您的鸟儿和鱼儿比我的男人和女人还要生动。”受此鼓舞, 他接连推出两部长篇小说《家庭纪事》(1856)、《学生时代》(1856), 受到热烈的欢迎, 当时炙手可热的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 据此宣称他是现存最伟大的俄国作家。他深受鼓舞, 更加努力地创作, 在生命中的最后三年里, 创作了《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1858), 这部书与《家庭纪事》(1856)、《学生时代》(1856)构成其自传性长篇小说三部曲(按主人公的成长时间, 这部作品排在中间, 按写作和发表时间, 它是最后完成的, 排在最后;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的《家庭纪事》, 完整地收入了汤真译、19世纪50年代出过单行本的整个三部曲), 还有一个中篇小说《娜塔莎》和几个短篇小说, 显示出巨大的艺术才能。此外, 还写了一部主观色彩颇浓的《文艺和戏剧回忆录》。1859年4月30日去世, 享年68岁, 死时尚正在挥笔疾书。

值得一提的是, 阿克萨科夫不仅自己创作出色, 而且还培养了两个相当出色的儿子:长子康·谢·阿克萨科夫(1817—1860), 是俄国政论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和诗人, 斯拉夫派思想家之一, 主张保持专制政权, 废除农奴制; 次子伊·谢·阿克萨科夫(1823—1886), 是俄国政论家、作家和社会活动家, 斯拉夫派思想家之一, 诗人丘特切夫的女婿, 曾编辑《莫斯科报》《俄罗斯座谈》《俄罗斯报》等报刊, 19世纪四五十年代主张废除农奴制。

纵观阿克萨科夫的小说和散文创作, 大体有如下三个创作特点:

第一, 大多采用回忆的形式, 客观真实地描写日常生活。这主要表现在其渔猎三部曲尤其是长篇小说三部曲中。渔猎三部曲前两部对各种鱼类、飞禽走兽的描写都出于回忆, 第三部更是明确命名为《猎人的狩猎故事和回忆》, 指明其回忆性。长篇小说三部曲也都采用回忆的形式, 没有什么特别连贯完整的故事情节, 由许多回忆片段构成, 不过内容颇为连贯, 能够构成一个整体:在回忆青少年时代和叙述亲族朋友的故事的基础上, 客观真实地描述了18世纪末伏尔加河畔的地主庄园生活, 内容前后连贯, 是一个地主家庭近75年间的一幅完整而生动的历史画卷。因此, 米尔斯基认为:“阿克萨科夫创作的主要特征即其客观性, 其艺术纯粹是开放性的。即便他自省时, 如《童年》的大部篇章, 其自省亦为客观的自省。他不因任何积极愿望所激动, 除了‘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的话用在这里很贴切, 因为阿克萨科夫的情感与那位法国小说家的情感奇特而又惊人地相似, 区别仅在于, 阿克萨科夫健康而正常, 普鲁斯特却反常而病态。”进而认为:“阿克萨科夫之客观与公正, 足以使他在19世纪中期的俄国小说家中出类拔萃。”

《家庭纪事》主要写阿克萨科夫祖父的历史、父母恋爱的故事。围绕这几个主要人物的活动, 逼真地写出了一个地主家庭发生的种种事情:婆媳姑嫂的明争暗斗, 夫妻父女间的阳奉阴违; 刻画了骇人听闻的典型的地主的横暴行为, 也描绘了感人的农民的善良本性。其中祖父的形象特别成功, 是其所有形象中最为丰富也最令人难忘的一个形象。一方面他为人正直、真诚, 慷慨大方, 意志坚强, 无所畏惧, 精明干练, 心地有善良的一面, 在饥荒年头帮助农民, 认为农民富裕了他自身也就富裕了; 另一方面, 他又视野狭窄, 不学无术, 尤其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 有强烈的权力欲, 习惯于统治别人, 使自己的意志成为周围的人的法律, 对自己的妻子儿女, 对农民乃至地产, 都表现出自己的无限的权威:在外面, 农民对他毕恭毕敬, 见到他就不寒而栗; 在家里, 他暴怒时会一把揪住妻子的头发, 把她往地板上拖, 或者干脆拔掉她的头发。这两方面的结合, 就塑造出了一个相当真实而且具有立体感的人物形象, 让人过目难忘。母亲苏菲亚的形象也真实生动出色, 具有立体感。一方面她天资聪颖, 意志坚强, 通情达理, 爱好优美和高贵的事物; 另一方面她又好施权威, 自私自利, 有很强的等级观念, 她把儿子管得死死的, 要他对自己寸步不离, 不让他跟奴仆及其子女有任何交往。该书的叙述文字饶有趣味, 相当生动, 结构严谨而完整, 既没有多余的细枝末节, 也没有浮肿的冗词赘句, 无懈可击, 是其小说中最完美的一部。米尔斯基认为, 本书写得非常可观, 极其平心静气, 以致“社会主义者可以将其用作抨击俄国贵族之工具, 而保守主义者亦能以之为防卫武器”。

《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则叙述了作者自己八岁前的历史, 和他通过儿童的眼光乃至耳朵, 对周围生活中的种种善恶美丑的所见所闻, 以及他的天真纯朴与虚伪、不公道的冲突。米尔斯基高度评价这一作品:“阿克萨科夫作品中最典型的阿克萨科夫之作, 即《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在此书中, 他的普鲁斯特特征体现得最为清晰, 他的世界之平坦更是尤为醒目。《童年》中没有任何突发事件。这是一部平静安宁的童年故事, 其非同寻常之处仅在于, 一个受到非同寻常的善良教化的孩子所心怀的非同寻常情感。书中最令人难忘的片断或许即写景, 如那段描写春到草原的美妙文字。许多偏爱突发事件而非日常生活、热衷例外而非寻常的读者, 会觉得《童年》枯燥乏味。但如若说未遭意外侵扰的正常生活即为生活之合法题材, 那么, 阿克萨科夫的《童年》便是一部现实主义叙事之杰作。较之任何一位俄国作家, 甚至写作《战争与和平》的托尔斯泰, 阿克萨科夫更接近关于人类生活之循序渐进、持续不断的现代呈现, 这一方式与先前小说家们固有的戏剧化、事件化表现方式大相径庭。”总之, 小说写出一个孩子在最初的八岁之间的生活, 心理分析相当细致、精彩, 观察也相当敏锐, 在这方面是一部杰作, 被认为是俄国文学中描写童年最出色的艺术作品之一, 同时也是最早的作品之一(最早的是列夫·托尔斯泰的《童年》, 发表于1852年, 可能对阿克萨科夫有一定的影响), 为后来俄国文学(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中描写童年生活的一系列作品提供了范本, 如高尔基的《童年》、阿·托尔斯泰的《尼基塔的童年》等。

《学生时代》写作者中学和大学时代的故事, 生动地描写了一个青年人的学习、初恋, 以及从家庭到学校、从乡村到城市的生活变迁, 反映了当时的新旧文学斗争和知识分子的生活面貌。小说的上半部紧接《童年》, 下半部却由心理描写而转到文学生涯的叙述, 反映时代生活, 但观察力和表现力不亚于前两部作品。

三部曲的艺术成就, 在当时就获得了文艺批评界各种不同阵营的好评, 大家一致认为作家从此在俄国文学家队伍中占据了一个无可置疑的卓越地位, 但具体评价却有不同的着眼点。以安年科夫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或唯美主义批评家, 赞扬的主要是作品的艺术价值, 称作家为“完美的典型和性格的创造者”; 而以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为代表的革命民主主义者, 强调的却是作品的传记意义和真实性, 是它们“朴实地描写出事实真相”, 提供了揭露农奴制生活方式的丰富资料, 如杜勃罗留波夫认为, 这三部曲写得朴实、真挚, 比当时许多揭露性的小说都要“高出一等”, “真实地描写了农奴制关系的主要特点”。汪倜然指出:“他多取乡村间的简朴的生活做题材; 小百姓们底平凡生活之能成为俄国文学的流行的题材, 他是很有功劳的……不论怎样, 阿克沙珂夫每行文字所给人们的印象总是完全的‘真实’。”

第二, 对大自然观察细致, 善于表现大自然的美。这在自传性长篇小说三部曲中有一定的表现(贝灵称:“书中的观察极为精确, 词语之生动、平稳、完美, 尤称上品”), 但更突出地表现在散文名著渔猎三部曲中。

渔猎三部曲描写的鱼鸟故事, 表面看来似乎只有猎人和专业人士才感兴趣, 可是实际上由于作者对大自然观察细致, 充满热爱, 同时又写得细腻生动, 富有感染力, 米尔斯基认为, 它们“充满对大自然和动物生活清晰自然、无比生动的描写, 引起巨大反响”。汤真指出:“这三本书不是普通的回忆录。它们的角色不是人, 而是鱼、鸟、野兽。不过, 其中有一个主角, 就是他本人, 一个性格热情、容易入迷的猎人兼渔人。乍看之下, 这些禽兽故事的细节, 似乎只有专家们才感兴趣, 可是它们却是写得那么富有感染力, 读上几页后, 就不得不使人分担猎人与渔人的期望、胜利与失败。艺术家的感觉, 精细的观察和惊人的记忆力, 使阿克萨科夫创造了一个庞大的鱼、鸟、野兽的‘肖像陈列馆’, 不单介绍了它们的音容笑貌, 还描绘了它们的‘习俗’特征。这不仅使果戈理大为赞赏, 连《猎人笔记》的作者屠格涅夫也在一篇评论文中说道:‘假如山鸡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的话, 我相信, 它对于阿克萨科夫先生所写的话, 要增添一句也不可能。’”的确, 这些作品描写大自然十分出色, 受到了广泛欢迎, 在当时和后世都得到了文学大师和学者们的高度评价, 并且对屠格涅夫乃至后世作家都有启发与借鉴意义, 阿克萨科夫确实是大自然出色的歌手。

《一个枪猎猎人的笔记》问世后, 屠格涅夫宣称:“如果你还没读过谢·季·阿克萨科夫先生的新作, 那你就无法想象它是何等的引人入胜, 它的每一页又盈溢着何等迷人的清新。切望读者们不要认为, 《一个枪猎猎人的笔记》只是对猎人才有价值:任何人, 只要他热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欣欣向荣的大自然; 任何人, 只要他珍视普遍的生命现象——人自身在其中是一个生机勃勃的高级环节, 但与其他的环节紧密相连, ——那他就会对阿克萨科夫先生的书爱不释手; 它将成为他手头必备的书籍, 他将兴致勃勃地阅读它, 并且反反复复地品味它; 自然科学家也会为它而欣喜若狂……”并且拍案叫绝:“这本书写得太好了!其中有多少清新优美的东西, 有多少细致的观察以及对大自然的理解和爱啊!”王忠亮进而指出:“作家对大自然的关系同他本人作为艺术家、诗人和自然科学家的感受融成了一体, 使其对自然风景描写的艺术表现手法具有曲径通幽的奇效:他并不倾向于对风景作全景式的环形描绘, 而是将它放在易于容纳的个人视野所及的范围内; 他用令人信服的细腻笔触勾画枝枝叶叶, 同时又不损伤整体大树的主干和底根。”“阿克萨科夫的渔猎散文在俄罗斯文学中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对大自然的描写具有真正的现实意义, 完全不同于19世纪30年代浪漫主义诗歌和散文在描绘大自然时所特有的那种哗众取宠、咬文嚼字的倾向。”

第三, 语言朴实清晰、准确简洁而又生动优美、灵活精巧, 是地地道道的俄语。杜勃罗留波夫一再强调:“所有关于巴格罗夫童年时代的纪事都显出这一种朴实而亲切的特点”, “他的故事却常常以其记事底朴实无华的、天真的真诚使我们震惊”, 汪倜然指出:“阿克沙珂夫的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不觉得他的作品什么地方好, 他只把他所知道的事情纯朴地写出来, 他写得明了易懂, 使人爱读。”“他的风格是清爽沉静, 恰恰和哥郭尔(即果戈理——引者)的风格相反。”并针对渔猎三部曲, 具体谈道:“叙述的真切与文笔的老练简洁, 使这三部书受到欢迎和赞美。”郑体武指出:“阿克萨科夫对乡村生活的描写真实温馨, 语言朴素真挚……阿克萨科夫的作品以客观公允的叙述风格在文坛赢得了一席之地……”贝灵一再认为, 其“词语之生动, 平稳, 完美, 尤称上品”, “他的散文是完美精确的。在散文中, 现在存在着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屠格涅夫赞不绝口, 而且谈得更为全面:“这是纯粹的俄罗斯语言, 亲切而又率直, 灵活而又精巧。没有任何矫揉造作, 没有任何冗杂多余, 没有任何牵强附会, 没有任何晦涩乏味, ——用词的流畅和词义的准确均相当出色。”综上所述, 阿克萨科夫作品的语言特点是朴实清晰、准确简洁而又生动优美、灵活精巧, 是地地道道的俄语。

阿克萨科夫曾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度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相提并论, 甚至我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一些俄国文学史, 如汪倜然的《俄国文学》还像对待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一样, 列专章介绍他, 认为:“他的作品很有影响, 所以亦是一个重要作家”, 郑振铎的《俄国文学史略》更是认为:“这三部著作已足以使他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了。1856年, 他又出版了一部大著作《家史》, 隔了一年, (1858年), 他的第二部大著作《巴格洛夫的幼年》又继之而出。这时, 他的文名已经确定了。当时的一般斯拉夫党且尊之为俄国的莎士比亚或荷马。他的成功, 不仅在反映全时代在他的回忆录里, 且进而创造出那时代的人的真范。以后的作家在此处受他的感化不少。他的描写风景及动物也极可赞美, 无人能够及之。”王忠亮则宣称:“真实地反映生活, 热爱祖国大自然并艺术地再现它的本色, 具有凸雕式的语言塑造能力、丰富的词汇蕴藏和生动感人的表现手法以及对宗法制度下俄国地主阶级生活的不无批判的描述, 使得阿克萨科夫不愧为19世纪俄罗斯著名现实主义作家的一员, 同时也在世界文学史册上留下自己不可磨灭的名字。”但后来在苏联时代, 由于其揭露黑暗不够深刻, 渐渐被冷落, 今天应该是还其应有的文学地位的时候了。

二、对大自然的细致观察与精彩描写

阿克萨科夫终生热爱大自然, 沉醉于大自然, 一生中的许多时间都是在大自然中钓鱼、打猎, 同时他又能细致、准确、生动、优美地描写大自然, 是名副其实的大自然的出色歌手。既然这位作家的主要成就在对大自然的描写方面, 那么我们下面就主要通过其《渔猎笔记》中一些具体的例子, 来看看这位大自然的出色歌手是如何描写千姿百态的俄罗斯大自然的。

1.有时河水穿过渺无人烟的丛丛密林流向广阔的平原, 显得冷僻至极, 野性十足, 同时又声势浩大, 庄重威严。河的两岸没有因为任何践踏而变得皱皱巴巴; 个别猎人即使偶然进入这里, 但是他留下的痕迹也不会太久; 由于水分相当富足, 植物生长繁茂, 被踩扁的野草杂花很快就挺立起来。河两岸自由自在地、如火如荼地长满了阔叶和细叶的苔草, 菖蒲, 幼树树林和枝粗干大的勿忘草; 而在所有幽僻的地方, 异常肥大的绿沉沉的球形牛蒡随着河水的哗哗流动, 形单影只地划动自己长搀搀的枝茎, 周而复始地向前漂浮着。水禽似乎害怕孤寂, 当河流太远地奔入密林深处时, 野鸭就不再在河上生活和栖息。鱼和水陆两栖动物依旧是河流的主人。自由奔放、浩浩****的水流在荒无人烟的寂静和黑暗中滚滚向前, 只有百年老树那弯入水中或低垂到水中的树枝, 抗拒着水流, 发出无休无止而又轻微低沉的絮语声。肥大的狗鱼哗啦击浪, 水獭悠悠横渡到对岸, 俄罗斯麝鼹在水里扎着猛子——就这样各显其能; 然而就连这微弱的响声也很快就被普遍的寂静所吞噬。只有各种各样的阔叶树倒映在水里:椴树、山杨、白桦和橡树, 它们随着太阳的位移, 忽而朝右, 忽而往左, 把自己或直或斜的影子投射到河面上。

这是作家关于林间小河的一段描写, 观察相当准确而细致(如这里人迹罕至, 连被踩扁的野花杂草都会很快就挺立起来, 水禽似乎害怕孤寂, 不敢在密林深处的河流中生活), 描写细腻又生动, 突出了这里的荒凉、寂静。

2.起初烧焦的草原和田野, 一眼望去, 是一片铺天盖地的大火后悲伤凄凉的景象; 但是很快, 绿茸茸的嫩叶尖就像小刷子一样, 冲破黑沉沉的覆盖物, 长了出来, 很快它们就长出了各式各样的叶子和形状各异的花瓣, 只过了一个星期, 一切就都蒙上一层嫩汪汪的绿茵了; 再过一个星期, 乍看一眼, 你已经无法认出这里曾经是火烧过的地方了。草原上的灌木丛, 很少被火烧到, 因为它们周围的土壤一般比较潮湿; 樱桃树、矮扁桃树(野桃树)和金鸡树(野合欢树)繁花正艳, 散发出一股浓烈而好闻的香气; 矮扁桃树更是花团锦簇, 香气扑鼻:它往往密密麻麻地长在平缓的小山坡上, 它那粉红色的花朵绵延成一片花海, 其中偶尔能看到盛开的野合欢那金灿灿的长长花带或圆圆花环。在另一些更为平缓的山坡上, 更广阔的地方灿烂成一片花海, 这些花白生生的, 但不耀眼, 而是像那淡白色的薄纱:这是繁花似锦的野樱桃花。曾经被大火吓跑的所有鸟类, 重又飞回, 各占地盘, 在这绿草、春花和茂密灌木的海洋中安营扎寨; 四面八方到处传来:小鸨那无法言传的吱吱叫声, 杓鹬那忽高忽低、清晰响亮的颤声啼啭, 鹌鹑那随处可闻的狂热而短促的鸣叫声, 矛隼那咔咔的叫声。旭日东升, 夜雾化成甘露洒落地面, 鲜花和植物的各种各样的气味更加浓烈, 更加芳香, ——春天清晨的草原无比美丽, 难以形容, 令人迷醉……一切都充满生机, 焕然一新, 灿烂夺目, 朝气蓬勃, 快快乐乐!奥伦堡省五月的草原就是这样的……

秋天, 长满针茅草的草原彻底改变了模样, 呈现出另一幅与众不同、独具一格、无可比拟、妙不可言的风貌:珠灰色的针茅草纤维, 已经长得够长并完全散开了, 微风轻轻拂过, 便随风摇摆, 泛起一层细袅袅、银闪闪的薄薄涟漪。然而, 大风却绝对控制着草原, 吹得细弱、柔韧的针茅丛弯腰俯身, 露出发黄的根茎, 并嘶嘶撕扯、啪啪拍打着针茅丛, 使它们齐刷刷地倒向右边, 又齐刷刷地倒向左边, 扑打着干枯的土地, 而当针茅丛被风吹向某一边时, 一眼便可看到, 无边无际的空间里, 滚滚波浪、滔滔急流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奔涌。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人, 起初会觉得很是新鲜, 甚至感到惊讶; 任何水流都没有它那么动人心魂, 不过, 很快它便会以自己的单调疲劳视力, 甚至让人头昏脑晕, 油然产生某种愁戚戚的心绪。草原上没有针茅草的地方, 晚秋时节外貌更加单调乏味, 死气沉沉, 惨不忍睹。那些割过草的草地是个例外, 那里在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圆乎乎的干草垛四周, 长出了一棵棵嫩汪汪、绿茸茸的再生草; 成群的巨嘴鸟和小鸨喜欢在这里游**, 啄食嫩草; 甚至成群结队的大雁在从一个水域迁徙到另一个水域的途中, 也常常会在这里歇脚, 以便津津有味地吃一顿新鲜的嫩草。

这两段描写的是春天和秋天的草原, 观察细致, 描写准确、生动而又优美, 如春天草原由荒凉露出小刷子一样的嫩草尖, 然后变成绿茵茵的一片, 再变成一片繁花似锦的花海, 尤其是“小鸨那无法言传的吱吱叫声, 杓鹬那忽高忽低、清晰响亮的颤声啼啭, 鹌鹑那随处可闻的狂热而短促的鸣叫声, 矛隼那咔咔的叫声”相当细致、准确; 秋天风中的草原颜色的各种变化观察、描写得更是细致入微。

3.在丛丛枝杈上, 在绿盈盈的叶丛中, 以及在整个森林里, 栖息着五色缤纷、美丽多姿、百调千腔的千千万万种飞鸟:细嘴松鸡和普通黑琴鸡在求偶鸣叫, 花尾榛鸡在尖声高叫, 求偶飞行的雄丘鹬在哑声哑气地叫, 各种各样的野鸽都在各具特色地咕咕叫, 鸫鸟在啾啾地突然尖叫, 黄莺在忧郁凄凉而又悦耳动听地彼此呼叫, 长着花斑的布谷鸟呻吟般地叫, 各色羽毛的啄木鸟在啄击树干, 不时发出笃笃笃笃的啄击声, 黑啄木鸟在呼号, 松鸦在吱吱直叫; 太平鸟、林百灵、蜡嘴雀和不计其数的长着翅膀的整个小小鸣禽家族用千鸣百啭绚丽了空间, 让寂静的森林生气勃勃; 鸟儿们在树枝上和树洞里筑巢、产卵和哺育孩子; 正是为了同一目的, 鸟类的天敌貂、松鼠, 还有一窝窝嗡嗡叫的野蜜蜂, 也定居在树洞里。在树木成林的森林里绿草和野花很少:总是遮天蔽日的浓荫, 不利于这些离不开阳光和温暖的植物生长; 最常见的是另一些植物, 齿状蕨类, 叶子密簇簇、绿油油的铃兰, 花已开残的茎细杆长的林中紫罗兰, 还有一丛丛熟透了的红艳艳的悬钩子; 空气中弥漫着蘑菇那湿乎乎的香气, 然而, 最浓烈、我觉得特别好闻的, 还是卷边乳菇的香气, 因为它们总是整个家庭一起诞生, 扎堆儿挤着安家(一如民间说的)在小蕨类植物中, 从腐烂的去年落叶下探出头来。

阿克萨科夫不只是善于描述大自然的景物, 他最出色的还是对飞禽类的观察与描写。上面这段描写的就是树林“内部”的生活, 特别能彰显作家对自然观察的细致——各种鸟类的不同叫声、树木成林的森林里长不出绿草野花, 而只能生长蕨类植物; 以及描写的生动优美, 如:“太平鸟、林百灵、蜡嘴雀和不计其数的长着翅膀的整个小小鸣禽家族用千鸣百啭绚丽了空间, 让寂静的森林生气勃勃。”

4.最后, 雁雏长大了, 发育成熟了, 能独立飞行了, 成为自由的小雁了; 老雁则换完了羽毛, 体质增强了, 把长大的一窝又一窝小雁统合为集体, 组编成雁群, 于是开始了夜间的, 或者更确切地说, 清晨和傍晚的洗劫庄稼地的冒险活动, 在这些庄稼地里, 不仅黑麦成熟了, 而且春播作物也成熟了。日落前一个小时, 成群的小雁在老雁的引领下, 从水面腾空而起, 朝庄稼地飞去。它们先在广阔的大地上空盘旋一阵, 察看哪里更适合它们降落, 哪里离车来车往的大路或地里干活的人们都较远而且庄稼也更能吃饱, 最后终于纷纷降落到某一块地方。大雁喜欢吃无芒的庄稼, 如:荞麦、燕麦和豌豆; 不过, 如果别无选择的话, 那它们也会吃任何东西。它们这场费时很长的晚餐往往几乎要持续到黑夜沉沉; 可是只要一听到老雁响亮的咯咯召唤, 贪婪吞食遍地庄稼的小雁马上就会从田垄各处匆匆忙忙地聚集到一块, 它们摇摇晃晃地走着, 相互招呼着, 由于嗉囊里食物塞得过多而身子沉甸甸地前倾着, 接着整个雁群发出刺耳的叫声, 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飞起来, 它们无声无息地低低飞着, 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飞向它们通常夜宿的湖泊或河岸, 或者僻静的池塘上空。飞达目的地后, 雁群便闹闹嚷嚷地降落到水面上, 它们铺开双翅, 舒展胸脯, 贪婪地喝着水, 然后马上便到宿营地过夜了。宿营地往往选在平坦坦的河岸, 既无灌木, 也无芦苇, 以避免偷袭的危险。由于雁群接连几夜的重压, 河岸上的青草被挤成一堆, 而且被雁群滚热的粪便烫得发红并枯萎了。雁儿都是把头藏在翅膀里趴着睡觉的, 或者更确切地说, 肚子撑地, 于是睡着了。不过, 老雁组成夜间警卫队, 轮流值班, 或者非常警醒地打着瞌睡, 但任何响声都无法逃过它们警惕的听觉。稍有响声, 值夜的老雁便警觉地咯咯大叫起来, 接着所有的雁都发出回音, 站起身来, 舒展双翅, 伸直脖子, 准备起飞; 然而, 当喧闹声停息后, 值夜的老雁又会发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咯咯声, 轻柔平和, 从容镇静, 于是整个雁群也用同样的声音加以回应, 然后再次趴着入睡了。一夜之间, 特别是在九月份的漫漫长夜里, 这种情况会反复出现。如果不是虚惊一场, 如果真的有人或野兽接近雁群, 那么老雁在发出警报后, 会迅速飞起, 小雁则紧随其后急速腾空而起, 群雁边飞边发出如此尖利刺耳的高叫声, 这叫声震撼着朦朦胧胧的河岸、在雾气中沉睡的河水以及附近的整个地区, 一俄里外甚至更远的地方都能听到……而且, 整个这桩惊慌有时是由艾鼬甚至白鼬引发的, 它们常常厚颜无耻地偷袭睡着的大雁……当一夜终于平平安安地度过后, 值夜的老雁一见东方刚刚开始发白, 就用洪亮的叫声唤醒整个雁群, 于是雁群又紧随老雁飞向早已熟悉的庄稼地, 一如既往地开始享用早餐, 而这是昨天晚餐前就已看好了的。空瘪瘪的嗉囊重又装满食物后, 雁群便又响应老雁的呼唤, 在早已冉冉升空的太阳明灿灿的光照中, 汇聚成一大群, 然后转换方向, 飞向另一个湖泊、另一条河流或另一个塘湾, 在那里度过白天……

三月底, 阳光开始变得暖意更足了, 雄黑琴鸡冷降的血液沸腾起来, 求偶**的本能欲望苏醒了, 于是便开始求偶鸣叫, 也就是说:蹲在树上, 发出某种低沉的叫声, 这叫声有时像大雁的嘘嘘声, 而更多的时候像鸽子的咕咕声或喃喃声, 在朝霞满天的宁静里, 老远老远就能听到。也许很多人, 更不用说猎人了, 都听到过这种叫声:“远处传来黑琴鸡低沉的求偶鸣叫”, 于是每个人大约都会油然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愉快感。这叫声本身没有什么悦耳动听之处, 但是从中却能自然而然地感知并理解整个自然界生活的普遍和谐……总之, 雄黑琴鸡发出了求偶鸣叫声:起初, 叫的时间不长, 声音很轻, 有气无力, 就像在低声自言自语, 即便是饱饱吃了一顿早餐, 嗉囊里塞满了树上刚刚冒出的嫩芽后, 也是如此。后来, 随着气温的升高, 它一天比一天叫得越发响亮, 越发长久, 也越发热烈, 最后终于达到了发狂的程度:它的脖子鼓得很粗; 身上的羽毛像马鬃一样直竖着; 藏在眼窝里平时被一层细茸茸、皱巴巴的表皮遮盖住的眉毛也鼓了出来, 向外伸展, 并且宽得吓人, 就连颜色也变得红艳艳的。黑琴鸡总是在清晨太阳出山前, 急匆匆地吃一点食物(看来, 就连鸟儿们在沉迷于爱情的时候, 也顾不上吃东西了), 然后纷纷飞集到事先选好、很是适合燕尔新婚的地方。这个地方一般来说, 或者是干净的林中空地, 或者是大树下的绿草地, 这些大树生长在林边, 有时也挺立在开阔的田野间, 更多的是矗立于小山丘上。这个经常光顾的地方, 始终是同一场所, 人们称之为**处或求偶地。人们要持之以恒地费时费力, 才能迫使黑琴鸡放弃这个地方, 另选一个地点。甚至一连几年, 黑琴鸡都在同一个地点**求偶。黑琴鸡落在树枝的顶梢, 像鞠躬一样不断地向下点头, 不时蹲下不时又挺起身子, 紧张地伸长鼓得很粗的脖子, 发出嘶嘶的声音, 嘟嘟囔囔着, 开始求偶鸣叫, 每当动作激烈时, 就轻轻扑扇几下翅膀以保持平衡。它们渐渐地进入****:动作更快, 声音汇合成某种咕噜咕噜, 黑琴鸡进入发狂状态, 白星星的唾沫从它们那一直张大的嘴里喷溅出来……由此产生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不过早已没有人相信了, 似乎是说雌黑琴鸡满地奔跑, 接住并吞下在树上求偶鸣叫的雄鸟嘴里流下的唾液, 于是就受孕了。不过, 雄黑琴鸡那响彻四周、热情似火的孤零零的求偶呼唤并非徒劳无益的:雌黑琴鸡早已在凝神细听它们的叫声, 终于按捺不住, 开始纷纷飞到求偶地来; 起初它们落在稍远一点的树上, 然后挪到近一点的地方, 但是从来不会与雄鸟并排站立, 而是落在它们的对面。[1]

上面两段, 分别描写大雁是怎样飞往觅食处的, 以及黑琴鸡是怎样求偶鸣叫的, 其观察、描写相当细腻、生动、传神, 的确像果戈理说的那样, 甚至比一般作家描写的人物还生动、鲜活:雁群的善于观察、富有纪律性、吃饱后沉甸甸地前倾的身姿、夜间出色的警卫写得栩栩如生, 动人心弦; 而雄黑琴鸡求偶过程更是写得有声有色, 细致传神, 使人有一种强烈的身临其境之感。

由上还可看出, 阿克萨科夫描写大自然不仅观察细致、准确, 描写生动、传神甚至优美, 而且往往能写出一个地方一种景色一个动物的特点甚至个性, 的确是名不虚传的大自然出色的歌手。

参考文献

[俄]阿克萨科夫:《暴风雪》, 王忠亮译, 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7。

[俄]阿克萨科夫:《家庭纪事》, 汤真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1。

[俄]阿克萨科夫:《渔猎笔记》, 冯华英、王冰冰译, 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2。

[英]贝灵:《俄罗斯文学》, 梁镇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31。

[俄]杜勃罗留波夫:《旧时代地主的乡村生活》, 见《杜勃罗留波夫选集》, 第二卷, 辛未艾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

[俄]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 上下卷, 刘文飞译,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3。

[俄]屠格涅夫:《谈谈谢·季·阿克萨科夫的〈一个枪猎猎人的笔记〉》, 见《屠格涅夫散文精选》, 曾思艺译, 武汉,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3。

汪倜然:《俄国文学》, 见《民国丛书》第二编63, 《西洋文学讲座》, 方璧等著, 上海书店, 1990年影印版。

郑体武:《俄罗斯文学简史》,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6。

郑振铎:《俄国文学史略》, 见《郑振铎全集》, 第15卷, 广州, 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8。

[1]以上所引《渔猎笔记》中的文字, 均由曾思艺译自《阿克萨科夫作品集》, 第4卷, 莫斯科, 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