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 / 1)

左拉在莫泊桑葬礼上的致辞

(1893年7月7日)

先生们:

我应代表作家协会与剧作家协会发言。但请允许我以法兰西文学之名发言,作为战友、兄长、朋友,而非作为他的同行来到此处,向居伊·德·莫泊桑致以最后的敬意。

已经是十八到二十年前了,我在居斯塔夫·福楼拜家中认识了莫泊桑。我仍记得当时的他,那么年轻,有着一双清澈的笑眼,在老师(1)面前沉默寡言,如儿女般恭谦。往往整个下午,他都在听我们谈话,偶尔鼓足勇气插上一句。但在这个性格开朗又诚挚的可靠小伙儿身上,散发出如此欢快的朝气、如此无畏的活力,他带来的这股健康的气息,让我们所有人都喜爱他。他酷爱剧烈运动,彼时已流传着有关他壮举的传奇。我们不曾料想他有朝一日会有才气。

随后,《羊脂球》,这部杰作,这部彰显柔情、讽刺与勇气的完美作品横空出世。他一下子就交出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作品,跻身大师之列。我们为此感到莫大的喜悦,因为他成了我们的兄弟,我们看着他长大,却没有意识到其天才。从这天起,他笔耕不辍,高产、稳定、笔力深厚,令我们惊叹。他与多家报社合作,短篇、中篇小说一篇接着一篇,种类繁多,都是令人钦佩的完美之作。每一篇都带来一个小小的喜剧,或是一出小小的完整的戏剧,令人猛地窥见生活的一隅。读的时候,人们哭,人们笑,人们思考。我可以举出几个短篇。它们在寥寥数页间囊括了其他小说家无疑需以大部头书写的精髓。但是,我最好全部提及。某些篇目,难道不是像拉·封丹的寓言或是伏尔泰的短篇小说那样,已经成为经典了吗?

莫泊桑希望拓宽界限,以回应那些专攻中篇小说、让自己局限于此的人。凭借其特有的平和文笔、雄健流畅的风格,他写出了绝妙的长篇小说,在这些故事中,短篇小说家的种种优点被其对生命的**放大,变得越发精妙。灵感降临其身,这强烈而仁慈的灵感成就了充满**、鲜活的作品。从《一生》到《我们的心》,中间穿插着《漂亮朋友》《泰利耶妓院》及《如死一般强》,一种强烈而简单的生存观、无懈可击的剖析、波澜不惊的口吻、平和宽厚的坦诚,令人折服。我要特别提一下《两兄弟》,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奇迹,一个罕见的珍宝,一部无法超越的、真实而恢宏的作品。

莫泊桑如此迅疾地俘获人心,让我们这些忠实拥趸者感到震惊。只要他一讲故事,公众便会立即倾心于他。他一夜成名,却毫无争议。笑盈盈的幸运之神似乎携着他的手,如其所愿引领他前往自己想去的高度。我确实未曾见过另一个如此幸福的开端,也从未见过更为快速、更获公认的成功。人们包容他的一切,在他这里,他人笔下或被视作冒犯的内容人们只是一笑而过。他满足了所有才智之士,触动了一切敏感心灵,我们目睹这非凡的景象:一个强大而坦率的天才,未经丝毫妥协,一下子就赢得了市民阶层,甚至是知识阶层的垂青,而特立独行的艺术家通常得在这一中间群体那儿付出高昂的代价,才能换得出人头地。

莫泊桑的天才已完全体现在这一独特的现象中。如果说,他从一开始就获得了理解和爱戴,那是因为他给法兰西之魂注入了这个民族最美好的天赋与品质。人们懂他,因为他清晰、简单、节制且有力;人们爱他,因为他善良、讨人喜欢,他的讽刺虽尖刻却奇迹般地毫无恶意,泪水亦不能抹去他的勇敢与快乐。他属于我国语言滥觞时期延续至今的伟大血脉,拉伯雷、蒙田、拉·封丹,这些雄健而清晰、彰显着我国文学理性与光辉的宗师是他的先辈。他的读者、仰慕者没有弄错,他们本能地走向这喷涌的清泉,走向这有趣的思想与幽默的风格,这正是他们所需的。人们感谢他——这位可以说是悲观的作家,从他完美明晰的作品中获得了和谐与充满生机的愉悦感受。

啊!清晰!这恩典之泉!我愿世世代代皆可从中开怀畅饮!我非常喜爱莫泊桑,因为这小子的确出自我们拉丁血统,属于真诚的文学大家族!诚然,艺术绝不应受限,我们应接受繁复、雕饰与晦涩,但我认为这是一种放纵,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偶一得之的珍馐,总还是得回归简单与清晰,正如人们终究还是重新拾起那给予营养又百吃不厌的家常面包。健康就在其中,在这阳光的浸浴之中,在这从四面八方裹挟我们的海水之中。或许莫泊桑也费了不少心思才写出这一令我们赞叹不已的篇章。但若看起来浑不着力,若这宛若天成的完美,以及充盈在字里行间的平静与活力鼓舞了我们,这点儿心思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读完这一篇,人们如同在阳光下转了一圈,身心愉悦,神清气爽。

莫泊桑多年来笔耕不辍,观察重心逐渐转向其他领域。他一向对新的天地与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他时常旅行,也带回来了对所游历国度的深刻印象。他偏好清晰与简单,不喜文人行业。再没有比他学究气更少的文人了,他甚至绝口不提文学,游离于文坛之外,他说,写作是出于需要,而非为了荣誉。这种想法,令我们这些身心皆为文学理念所占据的人多少有些吃惊。然而,如今,我相信他是对的,在工作之外,生活本身亦值得经历。同样,经历过才能去理解,可以肯定的是,在最后几年里,莫泊桑极大地拓展了他对农民与有产者的认识,对女性有了更细腻、更深切的体悟,作品走向更详尽、更灵动的境界。

我明白,有些人开始怀念早期的莫泊桑,眼见他丧失了美妙的平衡,我自己亦不无忧虑。但这里绝不是评判他全部作品的地方,可以说的是,直到最后一天,这个自称漠视文学的人都始终热烈地爱着他的艺术,并且带着对真实人性最敏锐的感受力,一直在寻觅,一直在设法进步。

他被幸福围绕着,我要强调这一点,因为他在人们记忆中留下的伟大形象就在这里。我想再次看到他,看到他微笑着,带着对凯旋的笃定,从青春的欢乐时光中走来同我握手。我想看到再晚些时候功成名就的他,那么自在,那么坦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祝贺与赞誉,如履平地般地前往荣耀殿堂。他拥有一切好运,连神速地成功都未招人眼红,因为他深得人心。他始终待人真诚亲切,从未因腾达而疏远旧时故人。命运理应厚待他:在他的前路,似乎只有好心的仙女沿途抛撒鲜花,直至他耄耋之年加冕最终的桂冠。他的健康状况尤其令人高兴,他看起来是那么结实,人们公允地宣称,在我们的文坛上,他有着最可靠的性情、最敏锐的头脑、最健全的理性。然而,一道可怖的霹雳毁了他(2)。

他,上帝啊!他饱受精神错乱之苦!一切的幸福,一切的健康,都被它摧毁殆尽!命运的转折如此突然,这消亡如此猝不及防。爱着他的万千读者,心中都感到某种痛苦的友爱之情,那是一种不断加剧且始终刺痛的柔情。我并不是说他的荣耀需要如此悲剧性的结局,需要在有识之士心中引起如此深刻的反响,但是,这可怖的病痛与死亡的折磨使得有关他的回忆在我们的心中具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悲壮,将他变成了传奇里的思想殉道者。除了作家的荣耀之外,他也将成为这世上最幸运也最不幸的人之一,这个曾受万千宠爱,随后在泪水中消逝的兄弟,在他身上,我们最能感受到人性的希望与破碎。

此外,谁能说病痛与死亡是盲目的呢?诚然,莫泊桑在十五年内发表了近二十卷作品,如果他活着,毫无疑问,还可以再将这个数字扩大三倍,自己一个人的作品就可以塞满一整个书架。但让我说什么好呢?在我们时代的鸿篇巨制面前,我有时会陷入充满惆怅的不安中。没错,堆积如山的书籍是长期认真写作的成果与持之以恒工作的典范。只是,对于荣耀来说,这些也是沉重的包袱,人的记忆不喜承载如此重负。在这些系列巨著中,能够流传后世的从来只有寥寥数页而已。谁能说不朽的不可能是一篇三百行的小说,不可能是被后世学童当作无懈可击的完美典范,口口相传的寓言或故事呢?

先生们,这将是莫泊桑的荣光所在,并且是最牢靠、最坚实的荣光。既然他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才得以安歇,就让他怀着对他留下的作品必将长盛不衰的信念安然睡去吧。他的作品将永生,并将使他永生。我们这些认识他的人,心中将永远留下他坚实的身影和饱受病痛的形象。而在未来,那些只能通过他的作品认识他的人将会爱他,因着他向人生歌咏的永恒的爱意。

(徐京京 译)

(1) 指福楼拜。

(2) 此处左拉玩了一个文字游戏,他在引用莫泊桑自己的话:“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也将像霹雳一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