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其实就算没有大土司的这句话,在龙场一带也没人会对这位在当地已是德高望重的阳明先生无礼。不过有了安贵荣这句话,龙场的苗人对守仁就更尊敬了。连那些到处乱跑的小孩子们见了他也知道收起顽皮,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先生”了。到龙冈书院来听守仁讲学的当地人更是与日俱增。多的时候有几百人,木楼实在挤不下了,守仁只好把讲堂搬到场院里。

有时候,连水西少主子安国亨也亲自到龙场来听守仁讲学。只是他一来,其他人就要跪下叩头,然后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跟他坐在一起听讲。守仁只好把安国亨一个人请到木楼里,单独给这位少主子讲半天书。

就这么又过了几个月。这天一大早,龙场苗寨的头人季户找到驿站来了。见了守仁,第一句话就是:“阳明先生知道贵阳那边打起仗来了吗?”

一听打仗,守仁吃了一惊:“打什么仗?”

“是这样,我们这一带以乌江为界,分为水西、水东两大土司,我们的君长安氏是水西土司,水东的土司叫宋然。他手下有两个大头人,一个叫阿贾,一个叫阿札,手底下各自都有几千精兵,现在不知为了什么事,这两个头人联起手来攻打大羊场的宋氏官寨,想杀了宋然夺土司之位,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大羊场离龙场不远,这一仗打起来,早晚要打到我们头上,要是水东的彝人狼兵杀过来,我们这些苗人就没活路了!”

“听说水西君长是宣慰使,水东君长是宣慰同知,水西、水东唇齿相依,现在叛军攻打水东,难道君长不管?”

季户头人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按理君长是该管的,听说朝廷也下了令让他发兵,我们水西的兵马最强,只要君长肯发兵,阿贾、阿札就不敢闹事。可君长和水东宋氏不和,表面答应出兵,其实按兵不动,已经拖了好久。”

“君长和水东宋氏有仇?”

季户头人点点头:“水西、水东比邻而居,原来没什么矛盾。两家闹起来是因为一颗‘官印’。”

一听这话,王守仁就知道问题的症结在此:“什么官印?”

季户头人想了半天才说:“听说京城里的大皇帝发给宣慰府一颗金印,谁掌了这颗金印,就是朝廷认可的头等大土司。本来我家君长地盘大,官位高,这颗官印应该由水西掌管,可不知为什么,贵阳城里的官员把这颗印交给了水东!我家君长为这事很不高兴。这回水东出了叛乱,听说君长派人送刀枪弓箭给阿贾头人,支持他攻打水东。”

原来朝廷颁发“宣慰使”印信,贵州布政使却故意把印信交给身为宣慰同知的水东宋氏掌管,这和早前安贵荣立了军功却被封为从四品布政参议一样,都是朝廷故意压制安贵荣,免得他过于跋扈。但安贵荣是个强悍鲁莽的人,为了封的官小,他差点儿跟朝廷闹起来,看来这颗印信的事也在他心里结了疙瘩。

也就是说,水西土司不救水东土司,为的还是争一口闲气。

可听了季户头人后头那些话,王守仁却觉得很不对路。

水西土司的“宣慰使”、水东土司的“宣慰同知”都是朝廷敕封的!也就是说安贵荣、宋然都受朝廷的保护。如果说两家土司因为朝廷颁赐的“宣慰使”官印起了争执,倒有可能,要是安贵荣公然支持叛军攻打水东土司,就等于公然造反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大吃一惊!可很快又想:安贵荣虽然傲慢跋扈,却并不打算和朝廷撕破脸。早前自己劝了几句,他就辞了“贵州布政参议”,跟朝廷说了好话。现在时间没过多久,安贵荣不可能忽然做出这么偏激的事来。

再说,季户只是苗寨一个头人,他怎么会知道大土司“勾结叛军”的事?想到这儿守仁赶紧问:“土司给叛军送刀枪,头人是怎么知道的?”

季户忙说:“阿贾头人派手下到附近苗寨传话,说水西君长支持他攻打宋氏土司,不准我们这些苗人插手,否则君长就要平掉我们的寨子。”

一听这话守仁肚里暗笑。

看来自己所料不错,安贵荣并没有公开支持叛乱。阿贾派人到处“传话”,分明是在虚张声势。守仁笑道:“头人不用怕,这是水东土司和头人之间的争斗,不会牵扯到水西的百姓。”

听了这话季户头人皱眉叹气:“可是我们寨子里的长老们坐在一起商量了:如果阿贾头人真的打败了宋氏土司,占了水东之地,就等于反叛朝廷。朝廷一定会发兵攻打叛军,这些当兵的不讲理,哪管什么水西水东,恐怕见寨就攻,见人就杀!那时候所有寨子都会牵扯进去了。”

季户头人的这个考虑倒很实际,守仁问:“头人没去找君长商议一下吗?”

“水西寨子的头人分大头人、二头人、小头人三种,我是个小头人,不配见君长。但我去见过君长的宗亲、大土舍阿居大人,把这些话说了,可阿居大人说:‘水西地险兵多,不怕汉人,就算朝廷派兵来攻,我们也挡得住。’”

听了头人这话,王守仁马上意识到这里有鬼!

“水西地险兵多,不怕汉人”?说这话的人,只怕是存心要把安贵荣架到火上烤!看样子不但水东那边出了事,就连水西内部也有人在动歪脑筋了……

季户头人是个老实人,想事情没有守仁这么深,只顾考虑自己寨子的安危。见守仁沉吟不语,就哭丧着脸说:“土司官寨当然地险兵多,可我们寨子离贵阳才五天路程,要真打起仗来,不管哪一路兵马杀过来,我们也抵挡不住!眼看仗越打越凶,寨子里的人都怕得不行。大家想着君长很看重阳明先生,如果先生能去见君长一面,摆摆道理,求他发兵赶走阿贾头人,也许君长肯听先生的话,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能躲过一场兵祸了。”

季户头人走后,守仁坐在火塘边上想了好久。

自从龙场悟道以来,王守仁天天都在践行“知行合一”的道理。现在守仁的良知告诉他:季户头人说得对!头人和土司之间的争斗是私欲私心,可战乱一起百姓遭殃!所以平战祸就是救百姓;要平战祸,就得劝说水西土司尽快出兵平叛。

眼下“救百姓”是王守仁的良知,“劝安贵荣出兵平叛”是行动。至于如何劝说大土司,守仁还要多动点儿脑筋。

水西、水东两家土司历史上有什么恩怨纠葛,守仁不太清楚。安贵荣是否只为一枚“官印”的矛盾而不救宋然,守仁也不敢肯定。但水东局势危急,安贵荣却不肯发兵去救,甚至多次违抗官府的命令,这至少说明安贵荣不救水东,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的。安贵荣这个人目光短浅,骄横跋扈,并不是那么好劝的。再说,自己一个流放的罪臣,有事没事就出入土司官寨,让那些奸党知道了,会以此为借口加害自己。

这种事呀,自己不插手,就没有麻烦。插了手,多半会惹些麻烦……

“哎呀!”

突然间,王守仁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

怎么搞的!“知行合一”讲的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进,其间不留一丝空隙,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可刚才自己一时松懈,竟在“知”与“行”之间插入了这么多人欲私心!什么怕陷害、惹麻烦……这,怎么搞的!

一瞬间,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大声疾呼,顿时把几个无聊的私心私欲全都“克倒”了。回头一想不觉有些惭愧。

看来这一年在“知行合一”方面所下的功夫没白费,关键时刻良知一声吼,克倒了私欲。可从这件事看得出,王守仁还没把“知行合一”的功夫做到位,遇上大事,私心人欲还是见缝插针,钻进来了。

看来对“知行合一”的修炼真是任重道远,还需上下求索。

逐走了私心杂念,王守仁闭上双眼,让头脑冷静下来,把整个事件慢慢梳理起来。天亮后,守仁牵出一匹驿马,往水西土司官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