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这天下午,蜈蚣坡前并排立起了三座新坟。

葬了士杰回到龙场,王守仁当夜就病了一场,养了小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好容易觉得身子硬朗些,能走动了。守仁叫老何煮些白饭给这父子三人送到坟前。没有猪羊三牲,就学着古人的样儿胡乱扎了几个草捆子替代;没有香,只撮了一堆红土,在上面插了三根树枝,自己在地上坐了,看着三座坟茔发愣。

在这潮湿多雨的地方,三座小小的坟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雨水冲没了,以后人们就算想找詹忠父子的葬身之地,也难找到。

——也不会有人来找的。

守仁是最后一个来拜祭这父子三人的朋友了,自此以后,詹忠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永远被世人遗忘了。

今天是詹忠,明天,大概就轮到他王守仁了。到时候,就连这几个草捆子也没人扎给他。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守仁只觉得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哭倒在詹忠父子的坟前。

一阵冷风吹过,林间的树叶子哗哗作响,隐隐似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守仁被这阵风吹得浑身冰冷,毛骨悚然。耳边又响起了詹忠垂死时的哀号:“我是忠臣,皇上要打要杀都可以,可让老臣死在蛮边,我心不服啊,皇上啊皇上,你真就不知道老臣的一颗忠心吗?皇上啊皇上……”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啊皇上,皇上啊皇上!”

这是另一个声音在哀号着,是屈死在黑牢里的戴铣。

自从戴铣死后,每逢夜深人静,他临终前那凄厉的哀号就在守仁耳边一次次响起。以至于守仁觉得戴铣的冤魂始终纠缠在他身边。而现在,詹忠的魂魄似乎也想附在他王守仁的身上!

想到这儿,王守仁悚然而惊,忙转身急匆匆地往回走。只听得山风吼吼,林涛咽咽,不知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一声声地叫他,让他过来。

守仁连头也不敢回,越走越快,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俯着身子,咳得好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似的。好不容易把这阵咳嗽熬过去了,觉得嗓子里又腥又甜。好像一口痰堵住喉咙,吐在地上,不是痰,而是一摊猩红的鲜血!

一见血,守仁觉得身子都软了,脚底下好像踩着两团棉花,站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晕眼花,半天动弹不得。偶尔一抬头,却见面前那棵树上挂着一条黑色的丝绦,长拖拖地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摆着。

一时间王守仁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条绦子从何而来。接着想起,这是士杰上吊时用的东西。当时自己和老何忙着把士杰从树上解下来,抬到一边去救,却把这根挂在树上的绦子忘了。现在忽然看见它,守仁心里突地一颤。

原来士杰就吊死在这棵树上。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父亲和哥哥的坟冢,这么说,他是眼看着父亲和哥哥的坟墓死去的。那么死后,他们父子三人的魂魄应该聚在一起了。在这蛮荒之地,三个孤苦的冤魂能聚在一起相互做个伴儿也不错。

老何曾经说过,这些年龙场驿的驿丞换了六人,死了四个。这四位驿丞死后都被葬在何处?自己是老何跟随的第七个驿丞了,如果也死了,老何又会把自己葬在哪儿?与其被葬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做个孤魂野鬼,倒不如就选在蜈蚣坡上,和詹忠父子三人为伴。

守仁坐在树底下,看着那条黑乎乎的丝绦,痴痴地想着,渐渐觉得神魂摇**,不能自已。

——也许这就是终结,这就是了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守仁抬起手来扯住那根绦子,一眼看见左边就有块石头,可以搬过来垫脚。

死前是否应该留几句遗言?至少告诉老何,请他把自己和詹忠父子葬在一处,或者给父亲、妻子留几句话……

“这是在干什么!”

心底这一声自问好似一声断喝,顿时让守仁惊出一身汗来。

疯了吗?有父亲,有妻室,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有那么多人爱着他,挂念着他,自己还有满腔志气,一肚子学问,好端端的人,怎么想到要死!

守仁惊跳起来撒腿就跑,像背后有鬼在撵着似的,一口气逃回自己那个阴森森的小山洞里。这一阵急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的王守仁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心悸气短,说不出地惶恐焦躁。在草堆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肌肉突突直跳!实在躺不住了,只好钻出洞来,到驿站去找老何。

老何正在闷声不响地铡草,见守仁来了,也只是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守仁在老何对面坐下,实在不知道该和人家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说:“老何,你是哪里人?”

“四川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喽。”

“在龙场多久了?”

“十四年喽。”

“辛苦吗?”

“还过得去。”

一时间守仁没话可说了。

刚才说的全是没用的废话,再这么问下去,只能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烦躁。王守仁只好什么都不问,看着老何低着头忙活。

这一坐硬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天至黄昏,老何闷着头到菜园里拔了两棵青菜,架起锅来熬了点儿菜粥,和守仁一人一碗吃了,收了碗筷,连个招呼也没打,钻进小窝棚自顾睡了。

朦胧夜色中,又剩了王守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只得回自己的山洞里去。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守仁只觉得心里发慌,疑神疑鬼,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似的,而且越走越慌,越慌走得越急。眼看已经到了洞口,一回头,却见身后草丛里站着个牛犊子一样的家伙,两只眼睛闪着荧荧的绿光。

狼!

一只硕大的黑狼就站在守仁身后十几步外。守仁甚至能看见它吐出的血红的舌头,听到它“呼哧呼哧”的鼻息!

奇怪的是,此时的王守仁没有感到一丝恐惧,相反,他的心底爆发出来的是一股近乎疯狂的愤怒。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冲着恶狼猛砸过去!狼向旁边一跳,躲开了石头,弓着身子,龇着獠牙,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可王守仁发出的嘶吼竟比恶狼的咆哮还要吓人:“你个狗日的东西想吃了老子是不是,你来吃呀!看是你吃我,还是我弄死你!老子非砍了你不可,你等着!你等着……”守仁一头钻进山洞,在黑暗里**,摸到了那把砍刀,立刻提着刀冲着那条恶狼扑了过去。

这条狼本来是想猎食的,现在却被这个不要命的疯子吓掉了魂儿,夹着尾巴一头钻进树林里去了。身后,守仁不依不饶地撵了过来,嘴里嗷嗷直叫,抡起刀冲着灌木杂草一通乱砍:“跑哪儿去了!出来跟你爷爷干一场啊!狗娘养的东西,你出来!出来!”

此时的王守仁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想疯狂地发泄,只想不顾一切地和野狼搏斗,和天地间一切邪恶的力量狠狠地厮拼一场!

那条狼已逃得无影无踪,任凭守仁如何狂叫乱骂,草丛里再没有一点儿动静了。只剩了王守仁一个人,抡着刀冲着一片密密的丛林乱砍,仰着脖子冲着无边的黑暗一声一声地狂号乱骂。

终于,守仁骂不出声来了,身上那股疯狂的劲头儿一下子泄了,几步逃回山洞,扔了刀,滚倒在草堆上号啕大哭。忠直、冤屈、孤寂、惶恐,一切委屈、一切无奈、一切绝望都化成泪水,尽情地发泄出来了。

后半夜,大哭了一场的王守仁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必须想一想,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死,最容易,可不是办法。这么一天天煎熬神志,逼得自己发疯?更不是路。就在这深山野林里日等夜盼,希望有一天皇上忽然想起他来,大明朝忽然记起他来,让他回朝廷去做官……这和发疯又有什么区别?

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如何求生?如何避死?这“生死”二字,竟成了一道过不去的玄关。

玄关?

多少年前,曾有一位老道士对他说过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现在守仁已经弄明白了“祖窍”所在,这是蔡蓬头指点给他的,可“玄关”二字蔡道士却不肯点破。守仁至今也一丝一毫都弄不懂。

蔡蓬头。

前一次王守仁已经走上了绝路,差点儿就在荒山里冻饿而死,是蔡蓬头教他打坐,救了他一命。今天的王守仁又一次走投无路,无处可去了。看来还要靠蔡蓬头教的法子救救自己。

守仁强打起精神在草堆上坐下,手抱太极,脚分阴阳,眼观鼻,鼻观心,打坐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间,守仁觉得似乎有无数蚂蚁在自己脸颊上、脖颈间爬搔着,接着身子越来越热,不多时竟已如同火焚一般!两年来每夜都在梦中纠缠他的恐怖的哀号声又在耳边响起:“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看哪!”

这惨叫声如此真切,简直就在耳边!恍惚之中守仁觉得自己又被关进了黑牢,伸手可及之处都是粗大的栏杆,将自己的身心死死困住,黑暗里,无数冤魂在哭泣、求饶,提着皮鞭的鬼影晃晃摇摇,狰狞的鬼脸若隐若现。

一时间王守仁心肝颤动,五内如焚,浑身大汗淋漓。

怎么了?

自从在铁柱宫初学打坐那天起,每每遇上烦恼事,只要静坐片刻,总觉得身心舒泰,今天却坐得身如火炽,满心都是烦恶,胸腹胀闷难受,似乎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一股狂躁之气在体内左冲右突,渐渐觉得面如刀刮,耳中蝉鸣,想要起身,手脚像被捆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守仁不由得害怕起来。可心里越怕,手脚越是无法动弹。

浑身热汗已经变成了冷汗,顺着发根脖颈簌簌流下,耳边传来雷鸣般的怪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间,这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冷冰冰的,像一盆凉水泼在火堆上,守仁只觉得全身一震,那股约束不住的狂躁气息在丹田打了个滚儿,似乎稳住些了。

渐渐地,耳边噪乱的蝉音似乎也清晰了些,王守仁这才听清了,原来是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于阁老救了天下人的命,孔孟救了天下人的心,你救了谁了?”

这是宜畹在教训他。

唐寅淡淡地说:“到处学人,学来学去,‘我’在哪里?”

湛若水说道:“把圣人之学的要义找出来,救世人的心。”

蔡老道的声音:“人人皆可做圣贤。”

杏儿笑着说:“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世人都被捆着手脚,其实很需要人去救。”

这话是自己说的。

“‘我’就是‘良知’,‘良知’就是赤诚之心。”

“没有大智慧大勇力,这赤诚之心也守不住……”

渐渐地,守仁觉得又能呼吸了,又能思考了。

——其实这世界上第一个被捆着手脚的就是我自己!

眼下我在这黑暗中困着,谁来救我?

眼下我的手脚被捆着,谁来解脱我?

我,我,我……

圣人之学的要义是要救天下人;这“天下人”之中,当然也包括我。

原来孔孟要救的就是“我”。而“我”本身又可以做圣贤。这么说,“我”,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

烈火焚心的躁动正逐渐隐去,迷茫中,王守仁似乎觉得自己的双脚又踏上了实地。

原来“我”就是圣学的要义!“我”就是天下的本源!因为我会思考,我有良知,圣人之道,我心自足!

他们可以把我捆绑起来,堵住我的嘴,蒙住我的眼,可他们却不能禁止我思考。他们越是打压,我的思考就越深刻。他们可以把我放逐到天涯海角,他们可以把我迫害得体无完肤,可当他们放逐我时,我的思想反而摆脱了最后的束缚,变得无限自由,无限纯粹。邪恶的迫害反而让我不再盲从,使我有了追求的勇气,让我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既然我会思考,有良知,为什么我不救“我”,要等着别人来救?

在此之前,我有智慧,却不肯动脑子;我有勇气,却不敢去寻找良知!我只是个奴仆,是个废物,是一条拴在链子上的狗。从今以后,我就是我!我要自己活着,还要活得好,活得精彩,活得透彻。

我在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

我在思考,冷冷静静地思考。

我有良知,纯而又纯的良知。

我是天地间的一点赤诚,我不需要报效谁,更不用别人来可怜我,我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正气,什么是真理。我不乞求别人的赏赐,我能过好我自己的生活。我只凭着心中的一点儿良知,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原来“圣贤”就是天下的大道真理,就是人心里的良知;“做”是格物,是实践,是一个把“良知”化为行动的过程!

——“做圣贤”三个字加起来,就是努力践行自己内心的良知,以最终求得真理!原来这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无底的黑暗中似乎显出一团模糊的光影,在王守仁眼前团团打转,越来越亮,片刻工夫竟已如日当空,照得浑身暖洋洋的。一瞬间,守仁觉得自己的魂魄直上九霄之巅,神思所至无不透彻澄明,所念所想无不通达爽朗,喜悦之感无以自持,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渐渐地,这无法言喻的喜悦汇成了一股灼热的气息,透过四肢百骸源源汇集而起,在丹田中翻翻滚滚。忽然如海啸山崩直向喉头涌来,顿时冲破舌关喷薄而出,王守仁忍不住纵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