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弃妇之怨沦入绝境,龙场悟道勘透良知(1 / 1)

(一)

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走投无路的时候说过一句话:“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意思是说: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与“鸟兽同群”的隐者其实不可能,人不和人打交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你交流的呢?

今日王守仁的困境,似乎比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夫子更甚。文章诗词、神佛打坐、自宽**一切都救不了他,除了“找人去打交道”,王守仁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驿卒老何是个永远不会发芽儿的“木头桩子”,和他说话不但不快活,反而让人更憋气,想来想去,只有蜈蚣坡上的苗寨“人气”旺些。虽然明知道苗人不愿意和他这个汉人打交道,王守仁还是隔十天半月就到蜈蚣坡去一趟。也不走近,只是找个能看到苗寨的地方坐着,看着那些黑衣黑裤黑布缠头的苗人挎着砍刀、背着竹篓三五成群在寨子里出出进进,有时候坐着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也算是沾一点儿人气儿吧。

白天坐在岗子上呆看,晚上,还要回那“石棺材”里两眼望天一分一秒地苦熬,两三个月工夫,把王守仁熬得只剩一把骨头,从驿站走到蜈蚣坡,这一路要歇四五回……

这天守仁又到蜈蚣坡边坐了半个下午,回来的时候一时心血**,没顺着平时的来路回去,而是胡乱走了一条苗人踩出来的小路。走到半路,忽然看见树林边平地上搭着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棚子!这草棚子跟老何当初给他搭起来的东西一样,也是半人来高,几根烂树棍子撑着,上头盖着茅草。

当地的苗人好歹都有个家,不会混到住这种烂窝棚,这么说,难道这是有汉人来了不成?

这一想,守仁不由得兴奋起来,飞步走上前去。正好有个老头子从窝棚里钻出来,果然是个汉人!这位老先生看上去六十来岁,戴一顶四方巾,穿着一件脏乎乎的蓝茧绸袍子,留着三缕灰白的胡须,肤色苍白,仪表斯文,只不过脸色青黄,弯腰曲背,瘦得不像样子。

迎面看见守仁,这老人家也是又惊又喜,急忙拱手一揖:“借问一声,从这里到谷里驿站还有多远?”

和龙场驿一样,谷里驿也是水西九驿之一。守仁只隐约知道谷里驿站在大山深处,比龙场驿更加偏远。可具体在哪儿、路怎么走他也说不清。反问一句:“老先生从哪里来?”

“老朽詹忠,和两个儿子从京城来,眼下要到谷里驿去,可我们进山之后就迷了路,几天前犬子又受了瘴气,病了……”詹忠停了一停,对守仁说,“先生不嫌弃的话,就请到寒舍一坐吧。”

寒舍,这两个字本是儒生嘴里穷酸的客气话,可现在拿来形容这间破烂的窝棚,倒真合适。

守仁跟着詹忠钻进窝棚,见地上躺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眼圈发黑,嘴唇乌青,眼眶凹陷,脸瘦得像个骷髅,看着吓人。大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见守仁进来,只是脸上勉强挤出个淡淡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老先生满面愁容,指着病人对守仁说:“这是老朽的长子士俊。”

守仁在士俊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手掌枯干冰冷,没有一丝力气。眼看这个年轻人十成已经死了七八成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进了窝棚,詹忠对守仁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士杰。”守仁见士杰手里拿着一把草,就问:“这是什么?”

“挖了几棵野菜,”士杰偷看了父亲一眼,低声说,“我们已经断粮好些日子了。”

其实不用他说,守仁已经猜出来了。走出窝棚,只见外面地上挖了个土坑,支了几块石头,上头放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拾回来的破瓦盆子,盆里还剩些青绿色的菜汤儿。

显然,詹忠他们没想到山路这么遥远艰险,进山的时候准备不足,又不认路,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瞎撞,加上士俊又病了,这才混到如此地步。看士杰采回来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里面有几棵是真正的“野菜”。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真对。

要不是今天被守仁遇上,只怕这父子三人就活活饿死在荒山野林里了。

守仁本想把詹忠父子三人接到驿站去住。可又一想,士俊又病又饿,身子这么虚弱,抬着他走十几里路也不妥。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先回龙场,熬些粥送来给詹忠父子吃。等士俊身子好些了,再把他们父子三人一起接过去。

拿定主意,守仁就把这些话和詹忠商量。此时的詹忠父子已是陷入绝境,不管守仁说什么,他们只有千恩万谢。于是王守仁赶回驿站叫老何熬了一大锅稠粥,找个最大的瓦罐子满满盛了一罐,自己一口气也不歇,赶紧提着粥给詹忠他们送来。

出了龙场驿往前走了几里路,却见一个赤着上身、挎着砍刀的夷人在路边石头上坐着,正在摆弄手里的一张弩机,老远看见守仁就站起身来。

到龙场半年多,当地苗人见得多了,王守仁已经知道这些人除了脾气暴、不喜欢汉人,其他和普通乡民也差不多,“杀人祭神”都是谣言,也不像早前那么害怕了。自己把头一低,不看人家,快步从边上走过去。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再看他挎在身上的那把砍刀,才想起来,这就是刚进山那天撞见的那个家伙。这把刀就是这小子从自己手里抢去的。

想起自己被这家伙抢过,王守仁心里也是一阵慌乱。斜眼瞟着那小子,见他正拿几根兽筋缠裹弩机,专心一意的,见守仁走过连头也没抬,守仁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守仁心地厚道,看这蛮人穷得光着屁股,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又想起他上次只抢砍刀,不抢行李,觉得这蛮子在山里打猎,实在需要这把刀,才去抢,未必就说此人是个强盗。现在自己手里除了一罐白粥什么都没有,不怕他抢,反而想着粥熬得多,不妨给他一碗吃。就走上前笑着问:“小哥好,还记得我吗?”

听守仁搭话,那蛮子才抬头看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可从他的眼神里守仁看得出来,这人似乎还记得他。见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最后落在手里的瓦罐上,就举起罐子:“我去看一位朋友,这是给他带的粥,还热得很,小哥要不要吃一碗?”

那人仍不答话,可嘴唇微微咂动,喉结也上下蠕动了两下。守仁知道他一定是饿了,就从罐里倒了一碗热粥捧了过来:“粥煮得多,吃不完,你趁热喝一碗吧。”

那苗人并没接粥碗,反而退开两步,半天,恶声恶气地说了一句:“我不要你的东西!”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十几步忽然又反身回来,抬手把身上那柄砍刀连鞘取下,一甩手扔在守仁脚边上,转身钻进树林子里去了。

这一下把守仁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琢磨出一点儿道理来:大概这个苗人觉得守仁对自己不错,不好意思抢他的东西,就把这刀还给他了?要是这样的话,事儿倒还说得通。可这家伙说话的语气,对人的态度……

这些粗莽的蛮子!想事做事,处处和汉人不同。

龙场可真是个鬼地方!天气怪,地方怪,人也怪,别别扭扭,没一件事痛快。

眼下守仁没工夫想这些闲事。一口气赶过来。詹忠的小儿子士杰早在窝棚外头等着他了。守仁赶紧提着粥罐钻进窝棚,先倒了一碗粥,詹忠亲手端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士俊吃。眼看着士俊把半碗粥喝下肚,脸色好了些,詹忠和士杰这才各自盛了碗粥,大口喝个干净。

这是父子三人几天来吃的头一顿饱饭。

肚里有了食,人也有了些精神。詹忠又向守仁再三道谢。到这时他才想起问守仁的姓名。不想守仁一报名字,詹忠立刻叫了起来:“原来是兵部王主事!久仰大名了,今天在这里相见,真是缘分!”

王守仁和詹忠在这贵州的荒山里相见,真算是一场“缘分”。

原来这位詹忠老先生早先官拜南京工科给事中。当年戴铣、薄彦徽等二十一名言官联名上奏弹劾刘瑾,就有他一份儿。当时正德皇帝正用刘瑾当刽子手清洗朝臣,这二十一位言官的奏章根本没送到皇帝面前,他们自己倒都因为得罪刘瑾被逮赴京师,一人打了三十廷杖,下了诏狱。后来王守仁就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忠直的言官鸣冤,也陪着这帮人挨了五十杖,几乎死在诏狱里。总算守仁的运气不错,有内阁首辅在背后替他说情,没关多少日子就放了出来。可詹忠却在诏狱里足足关了一年,才被贬为贵州谷里驿的驿丞。

这年詹忠已经六十一岁,被朝廷流放到千里之外的深山里当驿丞,两个儿子放心不下,干脆抛家舍业陪着老父亲到贵州上任。

龙场驿丞王守仁和谷里驿丞詹忠同是忠贞的臣子,同样为了效忠皇上,被同一伙奸贼陷害,因同一个案子下狱,又被贬到同一个地方做驿丞,结果在大山深处不期而遇。真是缘分不浅哪!

“自从刘、谢二位阁老致仕以后,户部尚书韩文被罢了官,令尊实庵先生被贬到南京,总制三边兵马的杨一清大人也被刘瑾打下去了,朝廷里主事的官员整个换了一遍!如今满朝文武全是刘瑾的人,御史、给事中也都换了刘瑾的心腹,就连当年以忠直闻名的李东阳也做了刘瑾的爪牙!人人都称刘瑾为‘九千岁’,暗里叫他‘立地皇帝’。弄到如今朝政鱼烂,社稷崩毁!先皇龙驭宾天至今才几年工夫,咱们大明朝就走到了这一步,朝廷里稍微有点儿人味儿的臣子,连喘口气儿都难了。”

说到这儿,詹忠忍不住落下泪来。王守仁也长吁短叹,陪着他掉了几滴眼泪。

守仁和詹忠父子一样都是忠臣,都是好人,也都被这暗无天日的时局压得喘不上气来。

苦虫儿,那些为国为民的好官都是苦虫儿……

这天下午守仁和詹忠聊了好一会儿。说到急处就骂,说到愁处就叹气、落泪,直到天快黑了,守仁才离开詹忠的破窝棚,回到自己那个阴气森森的“石椁子”里。这一夜仍然无眠,满脑子想的都是士俊的病、詹忠的冤、刘瑾的凶恶、朝局的混乱、大明朝的将来……

结果生了一夜气,着了一夜急,掉了半宿的泪。

第二天一早,守仁又叫老何熬了一罐粥,提着来看詹忠父子。钻进窝棚,却见詹忠和小儿子士杰呆愣愣地坐着,士俊躺在草堆上,已经没了气息。

昨天夜里,士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