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守仁这一跑,就跑进深山野林里去了。
福建地方偏远,山多人少,守仁又是个外乡人,根本不认得路,只知道一味向前乱闯,哪想到自己正在同一片树林子里来来回回地转磨。就这样白天在山林里乱走,晚上胡乱找个地方露宿,走了三四天,一个人也没遇上,在小镇上买的一点儿吃食眨眼工夫就吃光了,只能饿着肚子硬挨。
混到这个光景,王守仁又惊又怕,正想着会不会葬身于此,忽见路边闪出一座小小的道观。
这一下守仁猛然想起在山下小镇里对那几个当兵的编的故事——见山就进,见路就走,自会见到一座道观,神仙就在那里!
这瞎话本是守仁编出来骗人的,可现在真的见山就进见路就走,正在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这么一座道观,连守仁自己都糊涂了:难道这就是缘分?此处就是他出家修行之地吗?
一时间守仁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似乎真是这么回事。自己合该在此出家修行,从此跳出红尘外,断却烦恼根。
原来天意如此,冥冥中早有注定。
只是一瞬间,守仁已经打定了主意。上前拍门,好半天才有个小道童出来,并不开门,只问:“是谁?”
守仁整整衣服,恭恭敬敬地说:“在下余姚王守仁,特来礼拜三清。”
荒山野林,天又晚了,忽然有人跑来拜神?小道童也有心眼儿,就从门缝里往外看,见门外的人衣衫破旧,脚上一双烂草鞋,脸上又是泥又是土,样子实在狼狈不堪,不敢轻易开门。又问:“你从哪儿来?”
“从京城来。”
唉!守仁把自己刚悟出的道理给忘了,又说起实话来了。
现在的王守仁只想着走进这间道观,拜过神像,见了观主,跪在地下给人家叩个头,取一个道号,从此就在这里出家做道士。可王守仁偏偏忘了,在当今的大明朝,说实话是没人信的!
听这个叫花子说自己“从京城来”,小道童哪里肯信?正好又有个道士过来,道童赶紧叫他:“师兄,你快来看,这人说是从京城来的。”
道童的话被守仁听见了,忙说:“我真是从京城来的,在下原本在京里担任兵部主事,家父现任南京吏部尚书。”
唉,又一句实话!
守仁越说实话道士越不信,隔着门冷冷地说:“门已经关了,没有观主的吩咐绝不能开,不管你是何人,请到别处去吧。”
一句话说得守仁浑身冰凉,意冷心灰。
哪有什么“神仙”?哪来什么“缘分”?人家道士连门都不让他进呢。
要依守仁平日的脾气,哪会如此低声下气去求几个道士?可现在衣不蔽体,又冷又饿,天也快黑了,如果叫不开门,这一夜怎么熬得过去?
无奈之下,守仁只得咬紧牙关挤出一个笑脸儿来:“在下只想讨一口热汤喝,观里不方便借宿,我在廊子里睡一宿也行,明天一早立刻就走,绝不敢给道长添麻烦。”
这几句话彻底把事儿弄坏了。
王守仁刚说自己是什么“尚书公子”,现在又说“只想讨碗热汤喝”,这哪是公子哥儿说的话?这一来道士更加认定王守仁不是好东西,压低声音对道童说:“这家伙弄不好是个山贼强盗,让官府追得走投无路,跑到咱们这儿来了,我在这儿看着,你去多找几个师兄弟来。”
两个道士隔着一道门说话,全被守仁听见了。
山贼,强盗!
一个读书人,一个走到哪儿都拔尖儿的大才子,一个上疏直谏的大忠臣,一个从诏狱里熬出来的正人君子!先是无缘无故被船工说成是贼,挨顿暴打;紧接着又被当成是不祥之人赶下船来;官兵也当他是强盗,要拿他;现在连道观里的出家人都说他是贼!连这神仙洞府清静地也容不得他……
——难道正直人全要落这个下场?
——难道说真话的人就该死不成?
猛地,王守仁瞪着两眼吼叫起来:“老子就是山贼!老子就是强盗!你们这两个牛鼻子再不开门,老子撞门进去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见守仁忽然疯了一样叫骂起来,道士们更不敢给他开门了。
一时间守仁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戾气堵在胸口,心中愤懑难平,全身血液如沸,顺手抓过一根木棍冲着山门一通乱捶乱砸,又横过身子往大门上一通猛撞!忽然眼前发黑,一头扎在了地上。
本来身子就单薄,又病中逃命,这个捉那个拿,辗转江湖,抱头鼠窜,加上三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哪儿还有力气发疯呢?
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仁幽幽醒来,见自己还在道观外的烂泥里躺着。
天已经擦黑了,山风隐隐,寒气袭人。守仁心知自己就算在这儿蹲一夜,人家也绝不会让他进去。以他现在的身体,再在山风里蹲一夜,只怕到天亮就做了路倒尸了。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山里走去。
就这么走了约有两三里,看见路边有间没人住的破房子。大门已经糟烂,歪歪扭扭地半敞着。守仁正无处容身,虽然这房子已经烂透了,随时要倒,还是推开破门钻了进去。一进屋,只见天空星月灿然,原来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山风呼呼地从破洞里灌进来,满地杂草有半人多高,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北边的土墙也塌了半截子,露出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人哪,天生就喜欢钻到围子里去。只要四面有什么东西围着,即使待在这么个根本待不得的地方,也会觉得放心。
眼下守仁钻进破屋里,四周有这几道破败的残墙围着,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先回身把两扇糟烂的木门掩上,又从乱草丛里摸了块石头抵住门扇,把蒿草踩倒了一片,就着杂草坐下,蜷起身子,望着北墙上黑乎乎的大窟窿发起呆来。
饿极了,冷极了,累极了,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热乎气儿了,头脑也僵住了,什么也不能想了。
都说死和活是两码事,可守仁现在知道了,死,其实是“活”的一部分。眼下的王守仁,心死了七八成,身子也死了五六成了。
风越来越大,房顶的破椽子咯咯作响,檩条子像死人的肋骨支棱着,一晃一晃的。远处山中隐隐传来低沉的吼声,守仁从没听过这声音,可他心里却知道,这是老虎。
就在这片山林里,有一只老虎正要出来觅食。
也许不是一只,是很多只,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爪子从泥地上踩过,虎尾扫动茅草,沙沙作响。
守仁缩着身子一动不动。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不了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