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这一带是最繁华的所在,游人如织,店铺相连,叫买叫卖好不热闹。老高老王一左一右跟在守仁身边,随手指指点点说些闲话。走到街尾,见路边有一间气派的酒家,门匾上写着“养湖楼”,守仁立刻想起自己身子虚弱,这几天为了养病饭食也清减了,这样怕是不行,就笑着对两个人说:“今天睡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饿了,我看这酒楼不错,就在这儿吃点儿东西吧。”也不问他们的意思,自顾走进酒楼去了。
老高和老王对看一眼,也跟了进来。
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店里的食客不多。守仁他们三个上了二楼,找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店伙过来招呼,守仁一连气点了东坡肉、西湖醋鱼、叫花鸡等几道名菜,又对两个朋友笑说:“晋人张季鹰有‘莼鲈之思’,今天咱们到了杭州,这个典故不可不学。”就点了一道鸡火莼菜汤。又想起喝酒能提神暖身,对自己有好处,就叫店伙拿一小坛上好的花雕酒来。
不一时酒菜摆上来了,守仁胃口大开,边吃边赞,酒也喝了不少。见老高和老王几乎滴酒不沾,怕他们闲坐着寂寞,就纵谈杭州的湖光山景,粗声大嗓,惹得店里的食客都斜着眼看他。老高和老王都是买卖人,没什么文采,似乎对杭州也不熟,守仁不说话时他们话多,现在守仁意兴横飞,谈得起劲,这俩人却不怎么开口了。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守仁也有了几分酒意,干脆提出:“既然到了杭州,西湖不可不游,我看咱们就到西湖走一圈儿,登一趟孤山怎么样?”
老高忙说:“西湖我们去过了。”
老王也笑着说:“一个小湖没什么看头儿,人又多,乱糟糟的。”
眼看这两个朋友怕热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守仁也不好多说什么。低头想了想又说:“酒足饭饱,到钱塘江边散散步,看看景,也不错。”
守仁提出游钱塘江,老高和老王倒挺乐意。守仁就叫过伙计算了账,这顿花销有一两多银子,守仁从腰上解下银袋打开,摆弄了一会儿。见这银袋里五两的银锭有四锭,其他散银子还有十几块,沉甸甸的一大坨。守仁拣出一块付了酒钱,又把银袋系回腰里,和两个朋友一起信步向钱塘江边走去。
守仁是个豪放的人,又喝了几杯酒,更显得兴奋异常,指点江边景物,嘴里说个不停。老高和老王一左一右跟在身边,见他说话就点头称是,却不怎么接口。就这么沿江走了三四里,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少。守仁走累了,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歇息。此时天已黄昏,老王抬头看看天色,对老高说:“我看天也不早了,再走几步就该回去了。”老高点点头。
听他们说要回去,守仁倒有点儿不舍:“钱江夜色也是一景,咱们不妨多坐坐,看够了风景再回去。”
听守仁说要“多坐坐”,老高和老王倒也乐意,三个人就在江边闲坐,看晚霞渐落,乱云横飞,夕阳照得江面如金鳞齐舞,果然也是一番景致。
就这么坐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暗,江风也硬起来,把人的衣服都吹透了,守仁和这两个朋友也没什么话聊了,这才起身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老高和老王对看一眼,站起身来,仍是一左一右跟在守仁身边。三人往城里走去,刚走出没多远,守仁忽然叫了起来:“我的钱袋哪儿去了?”
听守仁一叫,那两个人都是一愣。下午守仁请他们喝酒,还掏出钱袋来付账,他们俩也亲眼看见袋里装着不少银子,现在守仁忽然说钱袋子丢了,这两个人忙问:“丢在哪儿了?”
“刚才还在身上,是不是坐在江边的时候掉了?”
此时三人离开刚才的坐处没多远,听守仁说银袋丢在坐处,老高和老王一起回头去找。在石边的乱草丛里拨了几拨,果然看见守仁的钱袋子就掉在刚才坐的石头旁,赶紧拾起来,一回头,却见守仁撩起袍襟别在腰里,飞一样往江边逃去,已经跑出老远了!
见王守仁跑了,这俩人大吃一惊,从腰间拔出短刀飞步赶来。眼看王守仁一路跑下江堤,脱了长袍甩在地上,忽然一跤摔倒在烂泥里,随即挣扎起来,往前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跳进钱塘江里去了。
等两个杀手跑到江边,只见浊浪滚滚,已经不见了守仁的影子。俩人商量几句,沿着江岸往下游搜寻过去。
原来这两个“商人”是京城来的锦衣卫,受刘瑾之命来取王守仁的性命!
虽然李东阳替守仁求了情,刘瑾也不得不给首辅一个面子,把兵部主事王守仁从诏狱里放了出来,可他并没打算放过守仁。
刘瑾在太监堆儿里混了四十多年,看惯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他心里知道:对第一个出头反对自己的人一定要狠狠打击!只有如此,才能把天下人的嘴全都堵住!所以用廷杖的时候刘瑾就对守仁下了死手。本想把他当廷打死,想不到王守仁命硬,居然挺了过来,李东阳又来当说客,一来二去,竟把王守仁放了。
刘瑾是个凶神。在他看来,世上最简单的胜利就是直接把对手弄死!先前他就派刺客截杀了前任提督东厂太监王岳,暗害了御史许天锡,现在他又派出两名杀手来杀王守仁。
在刘瑾想来,这件事很好办。王守仁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一阵风就能吹得倒。两个杀手都是干练的人,长年在外抓人办差,经验十足,论武艺,每人都能轻松收拾七八条壮汉,两个人来杀一个书呆子,那还不跟杀只鸡一样?
可谁也没想到,守仁虽然是书生,又病恹恹弱不禁风,可他的脑子聪明得很。这两个刺客在杭州一露面,立刻被守仁识破了。
早在这两个人进房跟他搭讪的时候守仁就看出情况不对。这两个家伙自称是商人,可他们面相严厉,眼神凶狠,身手矫健,说话语气刚硬,多少还带点儿官腔,那些圆滑精熟的买卖人绝不会这样。守仁早年做过刑部主事,跟这些抓差办案的人打过交道,对这些人长年公务养成的特质比较熟悉。眼下他正在落难,警觉异常,立刻看出这两个家伙不怀好意。
可这时的王守仁已经落在人家手里,跑不了了。
说实话,在胜果寺的禅房里,这两个人只要随便一伸手就能要了守仁的命。可他们却没下手,反而约守仁出去“看风景”。守仁的脑子很快,一转念,已经知道这两个家伙想把他骗到无人之处再暗地下手把他害死。如果王守仁事先没识破这两个家伙,傻乎乎地跟着他们出去,一条命就算交待了。现在虽然知道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可守仁要是一口咬定不和两个杀手一起出去,只怕这两个家伙在胜果寺的禅房里就会对他下手!仔细权衡之后,守仁觉得在大街上倒比寺院的禅房里安全些。
于是守仁装个糊涂,跟着两个刺客上了街。本想趁着街上人多,抓个机会溜走,没想到这两个锦衣卫十分机警,一点儿空子也不给他留。
这时三个人还在杭州城里,街上人来人往,刺客一时不敢下手。可守仁心里明白,这两个家伙是刘瑾的爪牙,如果自己贸然揭破他们的底细,或者抗拒不从,这两个刺客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敢公开杀人。这帮人腰里挂着腰牌,怀里揣着东厂的“驾帖”,就算当街杀人,官府也不敢过问。
这时守仁只得先装糊涂,找个饭馆吃了一顿,一来给自己补足体力,二来趁这个空子想想脱身的办法。
这两个锦衣卫都是办事的老手,从一上来就把守仁盯得死死的,一点儿空子也不留。眼看跑也跑不掉,叫喊求救也不管用。想来想去,守仁觉得脱身的办法只剩一个,就是仗着自己懂些水性,冒死去跳钱塘江。
但守仁知道这两个家伙精明得很,自己说的每句话他们都会琢磨几遍。如果一上来就说去江边,这两个家伙肯定生疑,所以一开始先说去游西湖。那里是游人最多的地方,两个杀手当然不愿去,这时候自己再提出到江边去,两个锦衣卫就上套儿了。
可守仁身子太弱,这两个杀手又凶悍,就算到了江边还是逃不脱。借着吃饭的工夫又动了半天脑子,终于想到把那袋银子拿来派用场。
拿定主意之后,守仁故作镇定,先把自己身上的银子露出来让两个刺客看见,又足足费了一下午的工夫把两个杀手引出了城,到了江边。眼看天色还早,就算跳江也脱不了身,守仁又提出在江边“坐坐”。两个杀手没想到守仁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反而觉得天黑了更好下手,就陪着守仁在江边一直坐到天黑。
眼看天色渐渐黑了,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守仁心知脱身的时机已经到了,同时,这两个家伙也马上就要对自己下手了。此时生死顷刻,不能有丝毫犹豫!于是守仁乘两个锦衣卫不备,悄悄解下腰里的银袋扔在草丛里,走了几十步后,故意说银袋丢了。
这两个刺客一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已被守仁看破;二来见守仁又病又弱,没把他当回事。先前吃饭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了守仁身上带的银子,原本打算杀人之后顺手劫财,现在听守仁说银子丢了,自然回头来找,守仁抓住这个机会,撒腿就跑。
王守仁自幼在姚江边长大,识得水性,事先又把细节都想好了。一边奔逃一边脱了长袍甩在岸上,免得下水后袍襟缠住身子碍事。跑到江岸边,搬起一块石头抱在怀里,这才一头跳进江里去了。
钱塘江里水深流急,守仁虽然抱着石头,没一下子被卷走,也还是被水流冲得团团乱转,忽然一头撞在硬东西上,磕得眼前发黑,本能地伸手抱住,却是一块筑堤用的大条石,接着双脚触到实底,原来没被江水卷走,反而冲到岸边来了。
此时守仁整个人半趴在江堤上,这里的江水只有齐胸深,露出头来换一口气,却见两个人影就在下游几丈外站着!这一下差点儿把守仁的魂都吓掉了。
好在此时天黑,两个刺客又想着守仁肯定被江水冲下去了,只顾往下游寻找,哪想到守仁却在他们身后冒出头来。
守仁伏在堤坡下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两个锦衣卫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挣扎着爬上岸,浑身又是泥又是水,一只鞋也不知丢到哪去了。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以为是江水,又觉得不对,伸手去抹,满手是血!
原来是刚才跳江时撞在石头上,把头磕破了。
守仁心里明白自己眼下还没脱险,城里不敢去,胜果寺更不敢回。没办法,只得把牙一咬,一手捂着额头,踩着江边的烂泥往上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