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门外的诸宜畹走投无路,坐在府里的李东阳也早就焦头烂额了。
弘治皇帝在位的时候,那么谦恭亲切,从谏如流,把这些正直老臣们都给“宠坏”了。谁想到先帝刚刚晏驾,时局竟会发生如此变故!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两个老搭档刘健、谢迁双双被罢,朝中的御史言官几乎被清洗了一遍,所有敢说话的人不是贬了官就是下了狱,或者被阉党派来的刺客灭了口!几天工夫,弘治朝的旧臣子被换了一茬儿。李东阳一个人独木难支,毫无作为,眼瞅着刘瑾把朝廷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子,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砍什么就砍什么。正德皇帝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声不吭……
唉!皇上。
其实刘瑾敢这样肆无忌惮,说穿了,是正德皇帝在背后做推手。因为正德皇帝嫌恶这些正直的前朝旧臣,要把这些人全部罢黜,换上一批他觉得“有意思”的人。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要用自己的亲信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他这个“换”法未免太不讲理!在当下这种时局,被正德皇帝厌弃的老臣们能全身而退就算是福气了。
兵部尚书刘大夏最聪明,走得最早。
吏部尚书马文升也是明白人,走得不算迟。
都御史戴珊不怎么聪明,可他有福,该死的时候就病死了。
刘健、谢迁没那么机灵,也谈不上福气,被几个阉贼收拾得灰头土脸,可好歹这俩人也走了,脱身了。
偏就他李东阳!被皇上留在了朝廷,留在了内阁。上与权阉同流合污;下要遭天下人的咒骂,坏自己的名声。
谢迁、刘健两位阁老罢职离京的时候,李东阳前去送行。刘健当场说了李东阳一句:“当初咱们三个人商量诛除奸党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想除恶务尽,只有西涯先生愿意退一步,让皇上把这几个东西送到南京闲住。如果当时你也说一句硬话,何至今日?”
就这一句话,把个倔老头子李东阳说得直掉眼泪。
其实刘健这么说不公平。
当时三位阁老和群臣联名上奏请皇上处置刘瑾这帮人,正德皇帝做出妥协,愿把刘瑾等人遣往南京“闲住”,这时候李东阳的意见确实比另两位阁老温和些。可回头看看,李东阳劝刘、谢二位答应皇上,就把刘瑾他们送到南京安置,难道这个主意没有几分道理吗?
当时李东阳出那样的主意,就是怕朝臣们用事太急,把皇上逼得太紧,以致生变。现在事态真的变了,皇上彻底偏向了刘瑾一方,朝局恶化到如此地步,难道不说明李东阳有几分先见之明吗?
可人心就是这样:世道越是败坏,人们就越固执地坚信正直。那些曾想折中取势的人,不论想法是对是错,到最后,一定会挨世人的骂。现在刘健骂李东阳,百官骂李东阳,以至后世的读书人都因为这个“姑息养奸”责备李东阳,而李东阳,只能低下头来一声不吭。
忍辱负重吧。
负重还容易些,忍辱,要比负重更难。
这时管家走了进来:“老爷,兵部王主事的夫人还在门口坐着不肯走。”
一听这话李东阳的脸沉下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来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
可王华是自己的老朋友,守仁是自己的侄儿,现在守仁落了难,身为首辅,李东阳真就见死不救吗?
再说,这是京城文官中第一个挨廷杖、下诏狱的臣子,如果朝堂上连一个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任凭守仁死在狱里,刘瑾就算是开了杀戒。这个阉贼秉性凶残,一旦让他杀人杀开了头,下面不知还有多少人会送掉性命。把王守仁保出来,保住的不止是王守仁这一条命。很多后来被抓进诏狱的臣子都有可能因为这个“前例”而减轻处罚,留条活命。
于公于私,王守仁的事李东阳不能看着不管。至于怎么救人,现在还没有头绪,可不管怎么说,先把事儿应下来,把这女人打发回去再说吧。
李东阳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写了几个字,想了想又撕了,另拿一张纸来,从上面裁了手指头宽的一个纸条儿,写了两个字交给管家:“把这个拿出去,请王主事的夫人回去,你不要多说话。”
如果这个女人聪明,明白阁老的意思,自然就走了。要硬是个糊涂女人,李东阳也就没办法了。
其实宜畹并没想赖在李府门前不走,只是刚才那一阵身上不舒服,走动不得。后来心口的疼痛倒是缓过来了,却觉得两条腿都软了,站不起来,不知怎么就在人家门前呆坐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坐到李府的管家走出来,把一个小纸卷儿递到面前。宜畹愣愣地接过来,管家二话没说,转身回去又把大门关上了。
打开纸卷,只见手指头宽的纸条子上写着两个小字:尽力。
宜畹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种时候递出来的纸条越小,分量越重。有这两个字,丈夫就有希望了……
忽然间,宜畹觉得鼻中一酸,一股泪水直涌上来,慌忙咬紧嘴唇拼命忍着,到底还是有一两滴流了下来,宜畹抬起手来一把抹去。
不能哭!杏儿说只要自己不落泪,就说明守仁还活着,这种时候真是万万哭不得呀。
这时候的诸宜畹,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是什么稻草都肯抓,什么话都愿意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