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王华勉强睁开眼,见儿媳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下了。

守仁上奏章的事宜畹根本不知情,直到丈夫上朝以后没有回家,她才从跟随的仆人嘴里听说丈夫犯了大罪,受了重刑,关进了诏狱!这一下几乎把宜畹吓死!赶紧到这边来打听消息。可那时守仁已在狱中,王华又能说些什么?无非是几句宽慰的话,连老大人自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

接下来的三天里宜畹如在梦魇,度日如年,寝食俱废。几次来找公公,请他想办法救救守仁。可此时朝局已经毁烂不堪,大权都握在刘瑾这帮阉党手里,每天都有大臣被投进诏狱,这种情况下,王华哪有本事救得了自己的儿子?

就在宜畹快要被急死的时候,忽然家人来跟她说“有太监过来传旨了”,宜畹听说此事立刻赶了过来。刚才王华和丘聚的谈话,宜畹躲在屋外大半都听见了。

丘太监在的时候宜畹一个妇道人家不能随便进来。现在丘聚走了,宜畹赶紧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先跪在了地上。

见儿媳来了,王华强打精神问了一句:“有什么事?”

宜畹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对着老公公:“求父亲救相公一命。”

“你想让我怎么救?”

说真的,宜畹自己也知道这话难以启齿。可事到如今她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先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这才把牙一咬:“我听那个太监说,只要老爷写一封信为守仁求一句情,他们立刻就能放他回来。儿媳想求老爷,就写封信吧……”

“这样的信我不能写!”

“难道老爷不愿救自己的儿子吗?”

“这些事你不懂,不要说了!”

宜畹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老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牢里?”

“胡说,诏狱是国家法度,守仁罪不至死,怎么会死在牢里!”

其实王华说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诏狱是什么地方,整个大明朝无人不知。守仁身上又带着那么重的棒伤,在里面多待一天,就离死近了一步。

事到如今,何苦自欺欺人?干脆在儿媳面前把话都说开了吧:“天地间最重的就是一个‘仁’字。这仁,无非是胸中的一点儿正气。孔圣人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就是要叫儒生们守住这一点儿正气。守仁这次死在诏狱,也就成仁了。可我要是向那些奸贼低头,反而毁了他的名节。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身死名存,才是正道,这些道理你也该懂。”

王华这番话分明就是告诉儿媳:守仁此次已是必死,而宜畹应该以丈夫的“杀身成仁”为荣。可诸宜畹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听这些大道理!也根本不管什么“杀身成仁”,她心里只有“王守仁”三个字!

眼看实在没有办法,宜畹什么也顾不得了,干脆把牙一咬,梗着脖子说:“老爷有四个儿子,死一个自然不在乎,守仁命苦,母亲早逝,没人疼他,现在连父亲也不要他了!”

这些天王华顶着天大的压力,下的是最艰难的决心。想不到儿媳竟然不识大体,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华一下急了眼:“住口!我王家世代诗礼传家,也出过忠臣烈士!你刚才的话已经辱没了王家的门楣,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我早把你赶出去了!现在你再多说一个字,立刻滚回娘家去,以后不准踏进王家的大门半步!”说完起身就走。只剩宜畹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厅里,一动也不动。

完了,没人可以救丈夫的命了,完了……

杏儿悄悄进来,把宜畹从地上搀起来,扶回房里。见宜畹呆呆坐着,杏儿凑到她耳边低声劝道:“夫人别再去和老爷闹了,我听说今天这个太监来告诉老爷的这些话,其实背后都是那个叫刘瑾的坏人在指使,是那些奸贼想让老爷投靠他们……”

宜畹仍然呆呆地坐着,一声也不言语。

——她知道。

宜畹知道这件事内里其实是刘瑾的意思。也知道守仁到现在还能活着,只是因为刘瑾想拉拢自己的公公,拉拢这位状元公、礼部侍郎、出了名的正派文人,逼他上那条贼船。宜畹也知道公公绝不会向阉党低头,即使儿子死在狱里,他也不会向刘瑾屈服。

宜畹更知道,如果公公真的投靠了刘瑾,公公的名声、守仁的名声、王家一门的名声就全毁了。那真的是比死还糟。

宜畹知道,全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她真是什么都不顾也什么都不要了,现在她只想救自己的丈夫。

“杏儿,你说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宜畹拉着杏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这几天我心里特别难过,就像死了一样那么难过,可我怎么就是哭不出来?”

杏儿低头想了想,忽然说:“我想夫人哭不出来,准是因为公子还活着。”

这句话真让宜畹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杏儿柔声道:“我在家的时候听老人说过:那些圣人有什么喜怒哀乐,老天爷就能知道,这叫‘天人感应’,我想一对夫妻要是感情特别好,大概也会互相感应。现在夫人的一颗心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也应该能感应到吧?而夫人没有哭,也是因为夫人的心感应到了公子,这就是说公子一定还活着。”

这是几天来诸宜畹听到的唯一的贴心话。

拉着杏儿的手,宜畹心里忽然明白:现在自己已经无亲无故,除了关在牢里生死不知的丈夫,唯一能对她说句贴心话的,就剩下这个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丫头。

“妹妹。”宜畹拉着杏儿的手,到底叫出这么一声来,心里还是不觉有点儿酸溜溜的。

其实宜畹早该这样叫杏儿了。可这一年多来她一直不肯,因为心里毕竟舍不得丈夫,不情不愿,就结了个疙瘩。可现在,这个疙瘩解开了。

听宜畹这样叫她,杏儿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好半天,细声细气地说:“夫人还是叫我杏儿吧……”

杏儿是个厚道丫头。其实她和守仁并未圆房,眼下守仁遭了大难,生死不知,杏儿一点儿没有别的想法,还是和自己一起守着,等着。宜畹心里就知道了,这丫头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想到这儿,诸宜畹轻轻叹了口气,把杏儿揽进怀里,两个人的身子紧紧靠在一起:“能过去,这个关一定能过去。好妹妹,咱们俩一起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