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离京后的第二天,用罢晚饭,王守仁到父亲屋里来请安。王华看守仁的样子似乎有些紧张,觉得不对劲儿,就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犹豫片刻,王守仁从袖筒里摸出一本奏章递给父亲。
上这道奏章是他早就有的打算,可拿来给父亲看之前,守仁真是想了好久。因为守仁知道,这道奏章可能会给自己、给父亲、给王家惹来一场灾祸。
可这道奏章是一定要上的,不上此疏,王守仁觉得自己有亏臣子之道,心里片刻也不能安宁。而上疏前不告诉父亲,不把奏章拿给父亲看,则于理不合。
见儿子拿出这么个东西来,王华暗暗吃了一惊,接过奏章并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双眼直直地盯着儿子。
不用打开看,王华也知道奏章里写的是什么。他甚至不用去猜测内容。因为不管这道奏章写的是什么内容,结果都一样。
自从成化年间中了状元,王华在官场上磨炼了二十多年。这是个像磐石一样沉稳的人,他有极深的城府,做事从来都是稳扎稳打。可王华更是个儒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的肉体和精神都是被“仁义礼智信”浸透的。官场上磨炼出来的城府让他永远不多说一句话,不做错一件事;而圣贤书上的道理告诉他:人该怎么活着,关键时候得怎么做。
现在朝纲败坏到了这样的地步,王华知道,必须有人出来劝谏皇帝。如果就此无人进言,朝廷的正气可能会断了根。
可现在上奏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王华当然知道这一道奏章递上去会是个什么结果。现在的他,只要夺过奏章一把撕了,指着守仁的鼻子呵斥两句,就能保住儿子的前程——甚至性命。
想到这儿,王华双手紧紧攥住了这张薄薄的纸,可就在要撕之前,他的手又软了。
要是把这张纸撕了,把儿子给骂了,他就不是成化辛丑科状元、礼部左侍郎王实庵了。他成了刘瑾,成了焦芳,成了奸佞,成了败类了……
王华心里两股激流在剧烈撞击着,低头想了好半天,到底又把奏章放回桌上,问守仁:“你要奏什么?”
王守仁老实答道:“我想劝皇上释放戴铣和薄彦徽。”
半晌,王华又问:“别的呢?”
“没了,就奏这些。”
守仁这句回答倒让老父亲有些惊讶:“就这些?”
经过这些年的磨炼,三十五岁的王守仁已经比年轻时候成熟多了。对自己眼下要做的事,他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眼下朝局大乱,皇上彻底站在刘瑾那边,两位阁老离任,朝臣们失去了主心骨儿。这种时候下臣的上奏言论过激,只会火上浇油,使朝局变得更加复杂。昨天我整整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古人说得好:皇帝是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任命的‘管家’。说来说去,皇上和臣子们都是为了国家。现在皇上和大臣闹得这么僵,必须有个转圜的余地。所以我上这道奏章,只想劝皇上释放南京科道的几位言官,哪怕把他们贬到外地也可以。只要言官能够出狱,朝局就会略有缓和,以后很多事都好办了。”
说真的,王华本以为儿子的上奏会比这偏激得多。想不到守仁已经脱却了早年的浮躁幼稚,思路条条有理。王华暗暗点头,深思一会儿,又问:“你打算怎么劝?”
守仁拿过奏章打开,念道: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
守仁这道奏章写得不温不火,不卑不亢。要是在弘治朝,这样一份奏章送上去皇上听不听在其次,但上奏之人绝不会担什么风险。
可现在是正德朝,司礼监还坐着个刘瑾……
王华双眼微闭,沉思良久,终于缓缓地说:“你这些考虑都对。朝局太乱,弦绷得太紧,确实需要缓和一下。眼下尚书、侍郎上奏过于敏感,你只是个兵部主事,官小名微,反而不惹人注目。”
守仁上奏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再经父亲这一分析,守仁对自己要做的事更有信心了:“那我明早就把本章递上去。”
王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上疏之后,你得做好丢官罢职的准备。”
守仁用力点点头:“这些我想到了。”
“还要做好下诏狱的准备,也许要关几个月。当然,这不一定,如果皇上也有意缓和朝局,大概不会治你的重罪。”
丢官、下狱守仁都不怕,他在父亲面前只说四个字:“我知道了。”
“还有……”
说到这里,老父亲愁眉紧锁,犹豫再三却开不了口,守仁忙说:“父亲请讲。”
到这时,一向沉稳冷静的王华似乎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忙深吸一口气,尽量把稳语调:“记着,明天上朝要穿上棉套裤,还得……嗯,最好多垫几层棉絮。”
——王华说的是廷杖。
明朝自太祖起就立下“廷杖”的规矩,皇上要责打大臣,不需定罪,想打就打。如果明天守仁上奏被责,丢官下狱是后话,这顿廷杖怕是躲不过的。
看着父亲一脸悲戚,守仁心里也很难过,故意笑着说:“我的奏章里没有过激的话,都是一番好意,皇上是位有道明君,他会体谅的。”
这一句劝慰的话倒把王华说得落下两滴泪来。
守仁的奏章里虽然没有过激的话,但他上奏之事却最为敏感!是,王守仁所奏全是一番好意,可朝中当权的是一帮恶人!这些恶人哪能容你的“好意”。至于当今圣上,他是“有道明君”吗?……
半晌,王华红着眼圈颤声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既给你起名叫‘守仁’,就不能拦着你成仁取义。可我是你的父亲,我该拦着你,该拦着你……”
见父亲为自己动容,守仁只觉得心里火热,跪在父亲面前拜了三拜,朗声说道:“父亲早就教导过我,要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今天儿子总算明白父亲的话了。父亲放心,都说江南人身子骨柔弱,其实咱们浙江人骨头最硬,我不怕廷杖。”
看着刚强倔强的傻儿子,听着他说的这些傻话,王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哭出声来!忙用双手捂住脸,转身就走。
——傻小子,你根本就不懂得老父亲的心思。老父亲哪舍得让你去赴汤蹈火?那些诤臣、谏臣的傻话,只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这天守仁回来得有些晚,宜畹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守仁笑眯眯地走进来,横了他一眼:“你今天到那边去睡吧,别总缠着我。”
这句话,诸宜畹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
带着杏儿搬到京城已经一年多了,可直到现在守仁还没和杏儿圆房,每晚都跑到宜畹这边来。宜畹每每要撵他过去,守仁不是嬉皮笑脸装傻充愣就是假装生气发火,总之花样百出,就是赖着不走。
其实宜畹心里把守仁看得那么重,哪舍得让他和别人在一起?一开始她还坚持着,后来看杏儿年纪还小,性子又厚道温和,对自己又是感恩不尽,恭敬亲切,这些男女之事似乎也都不懂,整天高高兴兴,一点儿没有埋怨人的样子,宜畹自己就懈怠了。每晚随口说守仁两句,就让他在自己房里睡了。
其实宜畹知道这样霸着丈夫不放,给别人知道要笑话她,老公公怕也会不高兴,可不知怎么,她还是硬着头皮一天天地拖着。结果就拖到现在。
今天看守仁又是一脸坏笑地过来,宜畹不由得又像平时一样用话撵他。守仁一句话也不说,在宜畹身边坐下,就着灯火看着妻子低头缝纫,飞针走线。
俗话说“灯下观美人”,和宜畹成亲十多年了,守仁也不知多久没这样细细打量过自己的夫人了。见她当年瘦瘦的瓜子脸现在有些圆润了,一双漂亮的凤眼,细长的睫毛被烛光映得清清楚楚,修挺的鼻梁一半罩在淡淡的光晕里,纤薄的嘴唇微微抿着,耳垂上戴着枚精致的金环,一前一后轻轻晃动,一闪一闪的。
十几年前守仁就知道自己娶了个美人,今天在他眼里,诸宜畹更是美如天仙。守仁忍不住站起身,从背后轻轻搂住宜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宜畹身子轻轻一挣,笑着说:“你干什么?”
守仁却不放手,忽而凑到宜畹耳边低声说:“你是我的**,对吧?”
宜畹一愣,笑问:“你胡说什么?”
守仁把嘴唇直贴在宜畹的耳朵上,低声说:“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咱们前世就有缘。”
宜畹被守仁弄得痒痒的,笑着躲闪,嘴里说:“是,我前世就欠你的。”
守仁放开手,坐在**看着夫人的背影,觉得心里酸涩涩的。因为明天上疏的事,他可以告诉父亲,却不能告诉妻子。
“晚了,别做针线了,早点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