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上奏的第三天晚上,弘治皇帝把寿宁侯张鹤龄叫进宫来。
这几天张鹤龄已经知道有人上奏参他了,现在忽然连夜被召进宫,这小子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皇上姐夫恐怕要收拾他!进宫的时候赶紧抓个空子叫过一个执事太监,悄悄塞给他一锭银子,请他赶紧去慈宁宫给皇后递个信儿。
果然,这一晚朱祐樘脸色十分难看,见了张鹤龄张嘴就问:“有人上折子参你,说你凭着宫中势力霸占民田,最远都霸占到江苏泰州去了!别人家的田租每亩每年收三分银子,你家田庄收五分,有这事没有?”
张鹤龄忙说:“绝无此事,这是有人诬陷下臣,想借此诋毁皇家的名誉……”
见张鹤龄在这里抵赖,朱祐樘冷冷地说:“皇家的声誉也不用别人诋毁,有你一个人诋毁就够了。”
到这时候张鹤龄只能硬扛到底:“请陛下把上奏之人召来,臣愿意和他当面对质!”
接到奏折以后朱祐樘花了三天工夫,早把事情真相弄明白了。听张鹤龄说要“对质”,冷笑一声:“对质?朕已经派东厂提督王岳去查过,现在东厂的揭帖都报上来了,你要不要和东厂对质?”
听了“东厂”二字张鹤龄脸都吓白了,再也不敢强辩,赶紧趴在地上叩头不止。
“你还拿着国家开出的盐引,以‘残盐’之名从长芦、两淮盐场领出上等好盐在自己的铺子里批售,欺上瞒下,公然逃税!又在京城借皇宫名义私开店铺,盘剥商人,垄断市场!又豢养一帮市井无赖,纵容恶仆在京城聚众斗殴,都打出人命来了!在皇城根儿底下就敢这么搞……”朱祐樘气得脸色铁青,浑身直抖,冲张鹤龄招手,“来,来,你过来,朕跟你说个话儿。”
张鹤龄吓得魂飞魄散,哪敢过去,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叩头。
这时候张皇后得了消息赶来,见自己的兄弟趴在地上“嘭嘭”地叩头,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儿,赶紧拦在皇上面前问:“这是怎么了?”
“你兄弟要死!朕都拦不住他了。”朱祐樘冲张鹤龄吼了一声,“还在这里干什么!自己到诏狱去,让他们找面大枷给你戴上,找个单间给你住!”
张皇后精明得很,和皇上做了多年夫妻,早摸准了他的脾气。现在听皇上话虽然说得凶,可话茬儿却一点儿也不硬,忙笑着说:“鹤龄虽然不懂事,毕竟是自家亲戚,他犯了错,陛下要打要骂都行,何必说这气话呢。”见朱祐樘沉着脸没作声,就回过手来没头没脑地打了张鹤龄几下:“你怎么这么浑,看把你姐夫气的!”见张鹤龄还在地上趴着,又在他屁股蛋子上没轻没重地踹了两脚。
有姐姐在前头替他挡着,屁股上又挨了两下,张鹤龄一下子明白过来,爬起身来抱头鼠窜。
见兄弟一溜烟跑了,皇上也没再说什么,张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可回头一想,自家兄弟在皇上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她这个当姐姐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今天无论如何非把这个面子争回来不可!用眼睛一瞄,看见御案上摆着一道奏章,知道张鹤龄的麻烦就从这上头起的。过来拿起奏折看了看,往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这个李梦阳是什么人,好大胆,竟然说起皇家的是非来了!”
朱祐樘刚发了一顿脾气,有点儿疲惫了,淡淡地说:“他说的有凭有据。你这个兄弟,太不争气……”
“什么凭据!”张皇后把奏折凑到朱祐樘面前,“皇上看看他是怎么说的:‘陛下厚待张氏’,这‘张氏’不就是在说我吗?我是谁,我是皇后!这个臣子竟敢直呼‘张氏’,这可是大不敬!”
其实这份奏折是参张鹤龄的,上头写的“张氏”二字是指张鹤龄而言——李梦阳又不是疯子,怎么敢把皇后称为“张氏”?朱祐樘心里正有气,见皇后在这儿胡搅蛮缠,把头一扭不理她了。
这位张皇后可绝不是个胡搅蛮缠的糊涂女人。
张皇后在后宫做了十八年皇后,“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一小半是靠她和皇上的结发之情非比寻常;一多半靠的还是她过人的心机,超常的权谋。刚才那几句胡搅只是为了给自己腾出时间往深里想一想,把整件事吃透。
也就借着这短短的片刻工夫,张皇后心里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摸了个大概,再说出话来就有分量了:“皇上,妾以为写这个奏折的人和头年那几个老臣是一伙的!这帮人一心想爬到陛下头上去,逼着皇上裁撤监军太监,裁了监军太监,下面怕是就要裁东厂,裁司礼监,弄来弄去,无非是要把皇家耳目全部切断,整个朝廷都是他内阁一家说了算!上次那件事办不成,这帮老家伙就来打外戚的主意,指使这个什么李梦阳来闹,无非想要皇家出丑!然后他们借着这个由头再来逼宫。皇上可不能任这帮人胡来,不然让内阁得了势,就控制不住了!”
其实张皇后说的这些话,朱祐樘心里早就想到了。
做皇帝的人都有一份天大的私心,把他们手里的独裁大权看得比命还重,整天像防贼一样提防着天下人。朱祐樘是个好皇帝,更难得的是,朱祐樘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可是和世上所有皇帝一样,朱祐樘也把皇权看得比命还重,容不得别人触动分毫。
李梦阳的奏章刚递上来,朱祐樘就猜到大臣们的意图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张鹤龄。
看了朱祐樘的神色,张皇后知道皇上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心,赶紧借着这股子劲儿又往下说:“依我看来,这个写奏折的家伙虽然不是主谋,可他是个挑头的,绝不能轻饶!皇上应该立刻下旨把此人关进诏狱,再让锦衣卫狠狠打他一顿板子,他背后那帮老家伙就都老实了!”
张皇后这话表面看似没有什么,其实内里的意思十分凶狠。因为锦衣卫的板子最有讲究!说轻就轻,说重就重。如果让这帮打手知道这顿板子是张皇后叫打的,立时就会要了李梦阳的命!
可皇后脑子好使,皇上也不糊涂。张皇后话里的意思朱祐樘听出来了。
张皇后虽然精明过人,平时并不干预朝政,只是一味护着娘家人罢了。她刚才那话虽然说得狠毒,可皇帝要是不听,谅她也不会怎样。想到这里,朱祐樘也就不置可否,只是摆了摆手,让皇后退出去。
眼看把自家兄弟救了,又把责任都推到内阁“老家伙”身上去了,虽然皇上没全听自己的,可刚才失了的面子已经争回来了,张皇后也满意了,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朱祐樘一个人在暖阁里坐了好久,反复掂量轻重,分析利弊,直到深夜,这才终于下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圣旨下来,把李梦阳关进了诏狱。
事情真就像张皇后所说,李梦阳一下诏狱,朝廷里的这帮文官们全都老实了,再也没人上什么折子、参什么人了。
从这天起,内阁的三位阁老以及兵部尚书刘大夏、都御史戴珊这些老臣都知道眼下说不上话,所以干脆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弘治朝最大规模的一次“修省”,到这儿,算是彻底结束了。
一时间北京城的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团沉重的阴霾,灰蒙蒙,冷冰冰,群臣束手,万马齐喑。
而在京城以外,初春两场雨雪过后,直到入夏,再没见一个雨星儿。眼看今年北方又是一场大旱,年初刚刚安定下来的数十万流民又开始到处逃亡,关外的蒙古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派往各处的镇守太监仍在骚扰地方,皇亲国戚仍在作威作福。这个时候,天下的老百姓饿得睡不着觉,朝臣们急得睡不着觉,而弘治皇帝,也愁得睡不着觉了。
李梦阳弹劾张鹤龄的那道奏章就在皇帝的御案上放着,十几天里,朱祐樘不知把这份奏章看了多少遍。
“眼下国家有二病:一是元气之病,国家士气日衰,人心不振;二是腹心之病,宦官猖狂,国戚横行。又有三害:一是兵害,二是民害,三是庄场饥民之害。又有六渐:国库渐空,盗贼渐起,礼俗渐坏,律令渐弛,术士渐宠,王公渐奢……”
在明朝历代皇帝中,弘治皇帝是个特殊的人。他很善良,但不果断;挺英明,但没气魄;能纳谏,却又护短。到现在,这位天子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在位十八年,他这个皇帝没把国家治理好。
弊病丛生,问题如山,再不整顿,以后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