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曾子对颜回的怀念(1 / 1)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这是曾子对他老朋友的回忆,“昔者吾友”指的是颜回。

颜回已经去世了。曾子有一天感慨说,有一种很难达到的状态,他的老朋友颜回能够做到。

做到什么是很难的事呢?

“以能问于不能”,意思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愿意去问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与“不耻下问”的意思相同。

“以多问于寡”,是说他有很高的学问,却愿意去问比自己学问低的人。

这是装的吗?当然不是!颜回是真心实意地请教。为什么他愿意这样不耻下问呢?原因是所有人都会有知识盲区。

我们看很多电视竞答节目就会发现,很多参赛者都非常厉害,博古通今,知识量丰富,但有时候竟然会被一道很简单的题目难住。

好比你读到了博士,去请教一个初中毕业的技术工人如何修理自行车,也没什么张不开嘴的,因为在修自行车这件事情上,对方就是比你强得多。

术业有专攻,要能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保持一颗空心,你就会发现,向谁请教都是应该的。

“有若无,实若虚”,这句话和《道德经》里的概念不同。它的大意是说,一个人有,但他看自己就像没有一样。他不因自己拥有而自满,他依然保持谦虚,怀着空杯心理去接受新的知识和信息。这是一种真实的、敢于认识自我的态度。

这也叫“不着相”。“不着相”解释起来是一个很大、很深的话题,《金刚经》里对它的解释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以我浅白的理解,就是我们不要太执着于名相。不要执着于“我是一个博士”“我是一个企业家”“我是一个名人”……当一个人把头衔看得太重要时,就容易忽略实质。比如,实质是你不会修自行车,但是从名相上来看,你觉得自己作为博士,学识丰富,理应比修自行车的工人高明。如果对外在的头衔太过重视,就会离真理越来越远。

在《道德经》里,一个人的修为到了比较高的境界,可以形容为“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假如一个人站在人群中,刻意地显出他与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塑造特立独行的姿态,这在老子看来并不高明。一个真正的高人,反而是跟周围融为一体的,是不露锋芒、与世无争的,愿意以平和的态度与万物相处,而不是非要追求光芒万丈。

颜回是孔子最心爱的学生,子贡、曾子都对他非常推崇,他依然能够做到“有若无,实若虚”。那些外在的名声并没有压垮他,并没有成为颜回的负担,极高的学识也没有被他当成标榜的资本,他似乎将这些东西化作了自己内在的一部分,这就叫“有若无,实若虚”。

“犯而不校”,是说哪怕别人冒犯了颜回,颜回也只是笑一笑便过去了,不会还击,也不会计较。

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名声没有那么在意,他怎么会怕“黑粉”?“黑粉”冒出来骂他、诋毁他,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本来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偶尔听一听其他的声音,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正因颜回到达了“犯而不校”“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的境界,才能如此举重若轻。

正如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所揭示的道理,我们在生活中,有时候被重的东西压垮,还有的时候会被轻的东西压垮。重的东西是我们看得到的,比如沉重的房贷、养家的压力、孩子的学费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能“触摸到”的重物。但与这些相比,那些轻的东西更容易压垮人,比如一个头衔、一个职称、一个名声、一个排名、别人的评价……当这些虚的事物在一个人的内心产生了化学反应时,我们的生活就会越来越沉重——已经得到了的东西,一定不能够失去。

我们无法逃离虚名的桎梏,更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正是我们人生压力的根本来源。

颜回不为外物所牵绊的境界,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状态。

曾子的这一段话是非常得体的。颜回做的这件事,从佛家的角度讲叫“无我”,从儒家的角度讲叫谦和。

为什么“谦”与“和”要合在一起用?因为一个人内心能够做到“谦”,对外才能做到“和”。如果一个人总是很傲慢,有多余的棱角和锋芒,看谁都不顺眼,过分执着于某个名头,刻意追求与众不同,那么,他跟谁都无法和气地相处。

谦是无法伪装的,假意谦虚,人们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一个人只有真心地看淡名声、地位、头衔,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成就、学问和名号有多么了不起,才能够做到谦逊,才能够与他人和谐相处。这就是谦和。

曾子如此怀念颜回,可见他的境界也不低。他看得懂颜回好在哪里,普通人则缺少曾子这种对于美德的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