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老龟(1 / 1)

悬崖上立着一根高约三米、直径约四十厘米的石柱,石柱上雕刻着各种飞禽走兽。这是我们曼广弄寨的神柱,每次出猎前专门用来祭祀猎神的。相传这儿原来是一块天然石碑,五十年前被雷电击毁,当时的土司派人到西双版纳首府允景洪特制了这根石柱,重新竖立在神位上。

历经五十年的风风雨雨,香火熏烧,石柱漆黑如墨,油光闪亮,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

那天我到山上牧羊,一阵山风刮来,把我的草帽吹下了悬崖。我站在悬崖边缘探头一看,草帽才落下去两米,被一丛荆棘挂住了。我舍不得这顶才买不久的新草帽,就用羊鞭系上裤带,拴在石柱上,爬下悬崖去捡草帽。就在我把草帽抓到手的时候,突然,我发现那丛荆棘背后有一个石洞,约十几米深,人猫着腰可以钻进去。我想玩个古洞探幽,便钻进洞去,结果很失望,既没发现神秘的悬棺,也没看见古猿的化石,唯一引起我兴趣的,是靠近洞口有一根石柱,从洞顶穿透下来,竖在洞中央。我略一计算距离和方位,就明白眼前这根石柱其实就是悬崖上那根我们经常顶礼膜拜的神柱。原来神柱全长有五米,当年立神柱的人,凿穿了两米厚的土层与岩石,把基础立在了山洞里。

我打量着石柱,视线由上至下慢慢移动,嚯,石柱下压着一只乌龟!这是一只当地很常见的大头龟,甲壳呈橄榄色,约有三十多厘米长,二十多厘米宽;大头龟与其他类型的乌龟比较,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三角形大脑壳不能缩入甲内;所以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它四肢趴在地上,脑袋昂在空中。

将乌龟压在建筑物底下,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民间就有用乌龟垫床脚的风俗,古代皇帝的陵寝前,也爱在石雕的鼍————传说中的神龟上树功德碑。用乌龟来垫底,是借乌龟的长寿和甲壳的坚硬,祈求长久与吉祥。

这当然是只死龟,我想,它的脑袋和身体没有腐烂,肯定是因为山洞比较干燥,变成木乃伊了。我很欣赏它临死前的姿势,好像还在负重跋涉。我尤其赞叹它那两只绿豆小眼,晶亮晶亮,仍闪烁着生命的光泽。我蹲下来,很奇怪为什么五十年前的死龟一双眼睛会永不褪色,难道这是一只石雕的假龟?

我的手指刚刚触摸到它的眼珠,突然,它眨了一下眼皮,轻轻地把头扭了过去。我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它还活着!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它在石柱下压了五十年,寿命再长,也早就饿死了。我想,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我又拔了根草搔它的脖子,它难受得四肢划动,用嘴来咬我的草。

千真万确,它还精精神神地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只大头龟在被压在石柱下前,被巫师施过魔法,真成了可以不吃不喝就长命百岁的神龟?不不,人间没有神仙,龟中也不可能有神龟的。那么,它有特异功能,练过气功,会辟谷(中国道教的一种修炼术,说是人在一段时间内能减缓新陈代谢),会瑜伽术(印度一种神秘气功)?

我正在纳闷,突然听见洞外的草丛里传来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山洞里爬。我赶紧躲到石柱背后。过了一会儿,洞口的茅草丛中,缓慢地爬来一只乌龟。这也是一只大头龟,身体略微比压在石柱底下的那只要小些,扁平的布满皱褶的甲背上,沾着一些泥沙和水草,它的头昂得很高,嘴里叼着一条黑色小水蛇,弯弯尖尖的趾甲抠住岩石粗糙的表面,奋力翻进洞来。被压在石柱下的大头龟竭力抻长脖颈,悠悠然左右摇摆着大脑袋,发出嘎呦嘎呦的叫声,显然,是在表示热烈的欢迎。

我屏住呼吸,偷偷窥望。

刚进洞的大头龟急急忙忙来到石柱下,先将小蛇吐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嘴嘬进石柱底下那只大头龟的嘴里。乌龟还会亲嘴?这倒是头一次见的新鲜事!我再仔细看,从刚进洞的大头龟嘴里,缓缓流出一股透明的**,哦,它是在喂它喝水!它反哺完水后,再次叼起小蛇,让石柱下的大头龟咬住蛇尾,同心协力将蛇撕开,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从它们彼此间十分亲昵的举动看,这是一对龟夫妻;从体形来分析,被压在石柱下的是雄龟,叼着小蛇刚进的是雌龟。

恍然间,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情景:五十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这对刚刚喜结良缘的大头龟正在草泽寻觅鱼虾,突然听到人的脚步声向它们逼近,雄龟把雌龟顶进一丛隐秘的芦苇里,自己朝另一个方向奔跑,它故意把水搅得稀里哗啦响,把捕龟的人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雄龟被捉住了,经过圣水淋浴、巫师念咒、香烛熏身等一套烦琐礼仪后,它被压在了石柱下。雌龟找了好几天,终于在这个山洞里找到了雄龟,它咬不烂石柱,也挪不动石柱,便义无反顾地承担起维持雄龟生命的责任。从山洞到箐底的水沟,是笔陡的悬崖,少说也有十几丈高,它凭着能爬树能攀岩的本领,靠着一种坚韧不拔的爱的信念,一趟又一趟送水和食物,整整送了五十年!这既是凄风苦雨的五十年,又是缠绵辉煌的五十年!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冲出石洞,找了根木棒,利用杠杆原理,发狠地撬动了石柱,雄龟终于从石柱下解脱出来,蹒跚地跟着雌龟爬下悬崖。

但愿它们能有一个美好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