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蓝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茜露儿领着黑球回到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黑球蹲在石缝口一块悬空的平台上,向着月亮发出一串婴儿啼哭般的嚎叫声。似乎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有这种奇特的习惯,不知它们是在向月亮倾诉自己的孤寂,还是在向月神宣泄对世界的仇恨。茜露儿身为红崖羊无法理解狼向月亮发疯般嚎叫的内在意蕴,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黑球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迅速狼化。

黑球叫累了,趴在茜露儿身边,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熟了。黑球到底还是只幼狼,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是出于幼崽对母兽的一种依恋,它睡着睡着就把脑袋拱进了茜露儿温热的胸窝。

茜露儿在目睹黑球捕食小绵羊后,对黑球的温情已烟消云散。现在它心里对黑球只有憎恶,一种世世代代遗传积累下来的、羊对狼的本能的憎恶。它轻轻摇动身体,黑球睡得很沉,没惊醒。它悄悄抽身站起来,想趁黑球睡熟之际离开断崖。刚走了两步,它又犹豫了。就这样离开黑球了吗?黑球很快就会长成一只大公狼,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恶狼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羊群进行血腥的屠杀。不,黑球较之那些普通的狼对羊群的威胁和危害会更大。黑球吃过自己差不多半年的羊奶,身上会永远保留一股羊膻味,黑球熟识一整套羊的生活习性,会像羊那样搔首弄姿,甚至还会用假嗓子发出可以混淆视听的“咩——咩——”的叫声。黑球完全可能利用这些特长骗过善良的羊的鼻子、耳朵和眼睛。这将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披着羊皮的狼!茜露儿脑子里突然跳出前年喀纳斯红崖羊群在尕玛尔草原遭遇惨祸的场景。那是一只狡黠的老狼,唇吻间的胡须都老得焦黄了,双眼布满了眼屎。老狼从老死的红崖羊身上剥得一副羊皮囊,披在身上,在暮色苍茫间混进羊群,之后突然露出狰狞面目,趁羊群惊骇混乱之际,一口气咬断了七只羊的喉管。可怜的姗姗,都快临产了,结果肚子里的宝贝变成了老狼的一道点心;可怜的杰亚,刚做了新郎,就变成新鬼;可怜的小羊羔索索,来到这个世界才三天……完全可以顺逻辑推理,自幼经过红崖羊奶汁文化熏陶的黑球,将会成为比那只狡黠的老狼更大的威胁!

要是不久的将来果真发生那样的惨祸,那它茜露儿就是恶狼的帮凶,残害自己种族的罪羊。它无法回避和抹杀这个铁的事实:是它用自己的奶汁养育了红崖羊最凶恶的天敌——狼!要是当初黑狼一死,自己便马上狠心离开黑球就好了,它想,黑球一定会饿死,那样世上就少了一只吃羊的狼。它恨自己身上母性的软弱,使自己铸下大错。我不能一错再错错到底,它想,我不能这样轻易离去,我应该设法弥补自己的罪孽,铲除祸根。

黑球正躺在石缝外狭窄的平台上,头朝外尾朝内,熟睡着。即使它走过去,用脑门儿顶住黑球的屁股,黑球也不会惊醒。即便惊醒了,看见是我,黑球也不会在意,茜露儿想。平台光秃秃的,很滑溜,它只要屈起四肢使劲朝前一顶,就能将熟睡中的、毫无戒备的黑球——不,恶狼,从几十米高的断崖上顶下去。黑球——不,恶狼,只来得及在半空中发出半声惨嚎,就会被摔成肉饼。

为羊除害,它的行为是正义的,它想。

它蹑手蹑脚折回平台,克制住强烈的心跳,把脑门儿顶到了黑球的屁股上。黑球没醒,它咬紧牙关,刚要用力,突然,断崖左侧那条羊肠石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对绿莹莹的可怕的兽眼像两点鬼火迅速朝它站立的位置飘来。一股豺的咸腥的恶臭味直冲它的羊鼻。

豺也是红崖羊的天敌。

赤褐色的豺虽然体格比狼瘦小一圈,没有狼的雄伟风采,肢短颈细,走起路来缩头耸肩,相貌丑陋猥琐,凶残程度却不亚于狼,且智商比一般的哺乳类动物高。在人类比喻邪恶的字典里,豺的恶名声排在狼的前面,谓之豺狼。豺狼,最凶残狠毒者也。

茜露儿惊得将脑袋从黑球的屁股上缩了回来。它想撒腿逃命,但两面悬崖一面峭壁,唯一的那条通道已被豺封死,全然无路可逃。它一步步朝后退缩,一直退到花岗岩平台边缘,退到无路可退——再往后一步就要坠入深渊了。

豺很快踏上了平台。

孤豺吃孤羊,就像人类吃豆腐那么容易。

豺已经闻到茜露儿身上的那股羊膻味,发出一串奸笑似的吠叫。

茜露儿四肢发软,跪在平台边缘簌簌发抖。

黑球被惊醒了,它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看面前的豺,又扭头望望缩成一团的茜露儿,似乎悟到了什么。“嗷——”黑球朝老豺愤怒地嚎叫一声,挪动了一下身体,挡在豺和茜露儿中间。

月光下,豺愣了半天。豺一定是在为一只母羊身边躺着一只幼狼而吃惊。豺使劲翕动它那粉红色的、肉感很强的鼻子,嗅闻黑球。黑球身上混合着狼的腥臊和羊的膻味,豺露出困惑的表情,像掉进了云雾里。

“(左口右欧)呜咿——”豺发出恫吓性的吠叫,让黑球闪开!豺感兴趣的是鲜美的羊肉,而不是吃了会卡脖子的狼肉。

茜露儿没指望黑球来救自己。黑球虽然是狼,但还年轻,狼爪还没长锋利,狼牙也还没长硬实,站起来只及豺的肩胛高。但出乎茜露儿的意料,黑球在豺的恫吓面前毫无惧色,反而先下手为强,勇猛地朝豺扑了过去。

这真是一场食肉兽之间惊天动地的血腥厮杀。豺咬住了黑球的耳朵,黑球叼住了豺的尾巴,棕红色的豺毛和黑色的狼毛在月光下飞速旋转。豺在体力上和智力上都占绝对优势,很快就骑压到黑球身上,朝黑球的左前腿咬了一口。黑球惨叫一声,血从尖齿形的伤口中漫溢出来。黑球仰面躺在地上,疯狂地踢蹬四肢,好不容易才从豺野蛮的爪牙下挣脱出来,它浑身狼毛凌乱,一条腿也微微有点儿瘸了。

茜露儿战战兢兢地目睹了这场你死我活的拼斗。黑球领教了豺的厉害,应该不会继续横拦在它和豺之间了,它想,力量对比悬殊,黑球不是豺的对手,黑球一定会夹起蓬松得像扫帚似的尾巴逃跑的,对任何动物来说,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最重要的。

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侧转身子,绕到黑球左侧发出驱赶性质的吠叫。很显然,豺是有意让出一个缺口,让出一条生路,怂恿黑球逃命。它不愿和狼纠缠。它想快点吃到羊肉。

受了伤的黑球并不退缩,对豺让出来的缺口连看都不看,仍然像个勇敢的小卫士一样,守护在茜露儿面前。

豺被惹恼激怒了,恶狠狠地朝不识抬举的黑球扑了过来。豺和狼搂抱成一团,互相撕咬。黑球咬住了豺的脖颈,可惜它的狼牙还不够犀利,力气也还不够大,无法麻利地咬断豺的喉管。豺咬住了黑球的肩胛,拼命甩动豺腭,仿佛要把黑球身上的肉活活撕扯下来。黑球疼得大幅度扭动身体。一豺一狼在狭窄的平台上翻来滚去。滚了两下就差不多滚到了平台边缘,石块泥屑落下断崖,好半天深渊下面才传来物体落地的沉闷回响。

豺很快意识到胡乱翻滚的危险,竭力想往后缩,往安全地带滚。黑球却仍拼命往平台边缘靠。黑球虽然幼小,却不乏和豺一起滚下断崖、坠入深渊、同归于尽的勇气。

黑球和豺小半个身体都吊在平台外了。深渊冒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茜露儿一颗羊心紧张得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只要再使半把劲,豺和黑球就要一起完蛋了。在这节骨眼上,豺终于气馁了,胆怯了,松开嘴,抽回腿,退出了格斗。这时,豺刚好站在平台边缘,惊魂甫定,气喘吁吁。黑球也一翻身站了起来,位置刚好在内侧。没有停顿也没有喘息,黑球张嘴又朝豺咬去。豺本能地退后半步,不料一脚踩在一块碎石上,突然一滑,从平台上落了下去。

深渊下传来一声绵长凄厉的豺啸。

平台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黑球轻轻走到茜露儿身边,举举狼爪,又甩甩狼头,像是在安慰茜露儿不要害怕,然后蜷伏在茜露儿身边,伸了一个懒腰。

茜露儿看见,黑球浑身伤痕累累,特别是肩胛那块儿,被豺牙咬掉了一大块皮,露出了白生生的肉,即使创口愈合,恐怕也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茜露儿用羊舌轻轻舔着黑球肩胛上半月形的创口,还用脸颊轻轻梳理黑球凌乱的狼毛。

黑球大概是累坏了,很快再次进入了梦乡。呼噜呼噜,睡得很香很沉。

现在,茜露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脑袋将黑球顶翻进深渊了,但它放弃了这个血淋淋的念头。

月亮沉下了山峰,启明星升起来了。茜露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最后一次舔了舔黑球的脑门儿,留下母性的温情与祝福,离开了断崖。

不管怎么说,黑球是狼,它是羊。羊和狼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