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这是头衰老的豹子,饥饿的豹子,生命烛火行将熄灭的豹子。古戛纳狼群跟踪这头老豹子已经整整两天了。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刮得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狼群被饥饿催逼着,顶风冒雪,长途跋涉,到古戛纳河上游的温泉谷去觅食。千辛万苦来到温泉谷,却没发现食草动物,只看见这头老豹子卧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蜷缩着身体烘烤着泉眼里氤氲的热雾,模样就像只放大了的煨灶猫。狼眼锐利,对生命现象洞如烛火,一眼就看出这头唇须焦枯、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已跨进地狱门槛了。瞧它那条豹尾,沾满了树脂泥浆,肮脏得就像根搅屎棍,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上;斑斓豹皮已褪色成模糊的酱黄色,金钱环纹被岁月销蚀得**然无存。它不时痛苦地扭动身体,想啃咬自己的两只前爪掌,但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哽着了,咬不实在,哼哼唧唧呻吟着。

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成年狼一瞧就明白,这头老豹子准是吃了箭猪,刚硬的箭猪毛刺进了前爪掌,或许还刺进了上腭,所以才难受得如坐针毡。箭猪是日曲卡山麓一种行动迟缓肉质鲜美的小动物,但食肉兽即使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也不敢去逮箭猪。箭猪箭猪,顾名思义,全身的毛犹如锋利的箭,且含有毒性,在捕捉和噬咬过程中再厉害的食肉兽也难免会被箭猪毛刺伤,而一旦捕食者爪掌或口腔里留下几根箭猪毛,就会发炎溃烂,痛苦无比,还不易拔除。由此可准确地推断出,这确确实实是头在黄泉路上徘徊挣扎的老豹子,因为只有生命衰微、实在逮不到其他食物、差不多就要饿死的豹子才会去捉箭猪,而吃了箭猪,又加速了它的死亡进程。

这情形,用人类的成语“饮鸩止渴”来比喻,最恰如其分了。

假如面对的是头生命力还很旺盛的豹子,狼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豹的体格比狼魁梧得多,力大凶猛,会爬树会凫水,奔跑的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千米,细长的豹尾可像绞索似的活活把狼绞死,孔武有力的腭部配上那口利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狼的脖颈咬断。狼虽然具有群体威风,也很难在同一头正常的豹的生死搏杀中占到什么便宜。而豹畏惧狼前赴后继的勇猛,也害怕狼群四面八方的扑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来袭击狼。在日曲卡山麓,狼群和豹子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招惹不起谁。若硬要将狼群与豹来番较量,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这当然对谁也没好处。

但遇到眼前这么一头生命衰微的老豹子,就另当别论了。力量的均衡已经打破,极有可能嬗变为吃和被吃的新型关系。更主要的是,狼群从日曲卡山麓顶风冒雪跋涉两天来到温泉谷,沿途几乎没吃到什么东西,当然也就对那身豹肉那腔豹血特别感兴趣了。

但狼群没有立刻使用暴力。这头老豹子虽然衰弱不堪,虽然爪掌和唇腭都刺进了箭猪毛,但生命的烛火只是在飘摇曳动而没熄灭,还余勇可贾,能迸出最后一把力气来反抗。要是狼群此刻就扑上去,虽然最终也可能把这老家伙撕成肉块,但恐怕很难不付出惨重的代价。让这已被死神召唤的老豹子临死前弄几匹狼去垫背,也太不划算了。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候老豹子生命烛火自然熄灭。它不能跑不能觅食,离倒毙为时不远了,顶多一两天,也许两三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狼群只要耐心地跟踪在老豹子后面,瞅着它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东摇西晃,四膝发软咕咚一声栽倒下去,就立刻蜂拥而上,在老家伙弥留之际用锋利的犬牙割开豹喉,还能喝到没来得及冷却的血浆呢。

守豹待肉,得来全不费功夫。

狼群散在离老豹子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老豹子发现狼群后,显得烦躁不安,支撑前肢从温热的泉眼旁蹲起来,两只豹眼竭力瞪圆,嗬嗬唷吼叫了一声。

这是色厉内荏的恫吓,当然吓不倒狼。

后来,老豹子站起来走到离泉眼不远的一棵苦楝树下,搂抱着树干想爬上树去。狼群紧张了一阵。要是老豹子爬到树上,死了被风吹落下来,就喝不到豹血了;要是老豹子死在摇篮似的树丫间,就变成悬挂在半空中的肉,可望而不可即,那才叫倒了血霉呢。幸好是虚惊一场,老豹子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树去。可以想象,无情的岁月早把尖利的豹爪磨平磨秃了,前爪掌心又刺进箭猪毛,红肿流脓,使它丧失了爬树功能。

再后来,老豹子起身离开温泉谷,大概是想离狼群远一点儿,摆脱不吉利的纠缠。

狼群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让老豹子走。山野白雪皑皑,北风凛冽,老豹子当然也就死得更快些。

老豹子顺着古戛纳河谷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狼群黑压压一片跟在后头,就像跟着一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收尸队。

老豹子走着走着,冷不防回转身来,向紧跟在身后差不多快踩着豹尾的大公狼哈斗和瓢勺反扑过来。遗憾的是,它骨架松垮,前肢疼痛,笨拙得还不如熊猫,连狼毛都抓不到一根。

这真是一场生命耐力的竞赛。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