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这天下午,狼群在日曲卡山脚下一块草甸子里发现一群绵羊。绵羊肉比崖羊肉更肥腻可口,遗憾的是,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牧羊人和一条白色牧羊犬守护着羊群。狼群埋伏在远远的树丛里,贪婪地觊觎着肥羊,却迟迟不敢出击。牧羊犬高大凶猛,更让狼望而生畏的是那杆在阳光下泛着蓝幽幽光泽的双筒猎枪,两根枪管都会喷火闪电,霰弹呈锥形罩过来,比狼腿快一百倍,比狼牙厉害一千倍。可狼群又舍不得放弃这些肥羊,时令已进入冬季,食物匮乏,都饿得慌呢。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躲在一丛斑茅草后面,透过草叶缝隙望着草甸子里的绵羊,馋得口水大股大股地从喉咙里冒出来。

突然,肉陀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它面前,尖尖的唇吻抵动它的腿弯,狼脸示意地朝草甸子偏仄,白眼里冷冰冰的视线在它和羊群之间来回逡巡。灰满明白,肉陀在命令它去把牧羊人和牧羊犬引开。

这是狼群想偷吃绵羊时常用的调虎离山的战术,先派遣一两匹狼佯装向羊群袭击,引诱牧羊人和牧羊犬朝它们追撵,等牧羊人和牧羊犬远离羊群后,埋伏在隐蔽处的狼群呼啸一声扑向羊群。等牧羊人和牧羊犬发现上当,返回来救护羊群,已经晚了,狼群已咬翻并叼着几头肥羊逃之夭夭。

担当引开牧羊人和牧羊犬重任的狼,当然就是诱狼。

灰满像掉进冰窖似的全身发冷,它很清楚扮演诱狼的角色将意味着什么。草甸子无遮无拦,诱狼直接暴露在牧羊人的枪口下,牧羊犬狗仗人势,会使出浑身解数纠缠着诱狼不放。当狼群叼走肥羊后,牧羊人往往恼羞成怒,穷追不舍,非要把诱狼置于死地而后快。灰满不愿做诱狼,倒不是害怕做诱狼凶多吉少。它不怕死,对狼来说,生存就是一连串的风险。要吃到绵羊,除了诱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令它感到委屈和愤懑的是,肉陀竟然不挑老狼去担当诱狼,偏偏要选中它!

这不符合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

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这样的事,一般来说,都是由门齿脱落的老狼去当诱狼。表面理由是,老狼饱经风霜,一生中曾与牧羊人和牧羊犬打过无数次交道,历练颇深,经验丰富,容易胜任。但更深层的含义却是,诱狼是桩九死一生的买卖,让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老狼去干,就算有个闪失,对群体来说损失也不算大。

每一匹狼都很明白其间的奥妙。

古戛纳狼群并不是没有风烛残年的老狼,恰恰相反,秃鹫粪便还不少呢,库库、马尿泡、白尾巴……肉陀指定它灰满担当诱狼,等于当众给它的地位定了性:它是匹残狼,生命的价值比秃鹫粪便们还低一等。

绝不能俯首听命去当诱狼,灰满想,如果屈服于肉陀的**威,等于承认自己是一钱不值的残狼。它拧着脖子,站着不动。

肉陀威严的眼光盯着它,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诅咒。霎时间,所有的大公狼都聚拢来,朝灰满龇牙咧嘴,一双双狼眼隐含着杀机。

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自己的处境,肉陀是狼酋,有权挑选诱狼,它不干,就是违抗命令的叛逆,就是犯上作乱的贼子,是要受到血的惩罚的。狼群已围了上来,它再犹豫,会被无情地撕成碎片。它不愿去当诱狼,但更不愿意屈死在伙伴的爪牙下。它别无选择。它只好怀着深深的屈辱,策动黄鼬钻出树林跑进草甸子。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牧羊人不是满脸络腮胡子、额上刻着年轮般深深皱纹的老猎手,而是脸蛋儿光滑得像个鸡蛋、性情浮躁缺乏丛林狩猎经验的少年郎。灰满还离得老远,他就慌忙开枪为自己壮胆。他的枪法同他的年龄一样稚嫩。当灰满假装中弹,从黄鼬背上落下来,瘸着腿颠颠踬踬哀嗥着逃跑时,他立刻就被假象迷惑了,真以为自己已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欢呼雀跃,兴奋陶醉,策着马追撵过来。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收起双筒猎枪,改用长长的套杆,来套它灰满的脖子。他大概看它步履维艰,歪脚歪身,以为很轻松就能擒捉住。也有可能这个正处在虚荣心膨胀的年龄阶段的牧羊少年,一门心思要逮匹活狼好回寨子去炫耀,这使得灰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把牧羊人从羊群中引开的目的。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条白色牧羊犬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汪汪狂吠着,朝黄鼬穷追猛撵,求胜心切,恨不得立刻咬死黄鼬好向主人邀宠讨赏。黄鼬虽说在同类中是平庸之辈,但怎么说也是狼,在山野里比牧羊犬总要跑得快些。

多亏灰满急中生智,假装中弹负伤。它本来四条腿就长短不齐,角色天然逼真,没有破绽。也多亏黄鼬配合默契,在它快被骑马的牧羊少年追上,那根用野牛筋圈成的套杆在头顶晃动、眼看就要落下来时,黄鼬突然一个急转弯,甩脱了愚蠢的牧羊犬,奔到它跟前,贴近它右侧,它两条残肢熟练地往上一跨,眨眼间,蹒跚仓皇的残狼变成了行走如飞的双体狼,一下子和奔驰的马、呐喊的人、狂吠的狗拉大了距离。牧羊少年如梦初醒,扔了套杆,想重新使用双筒猎枪时,已经迟了。从背上卸下枪来需要时间,装填子弹也需要时间,在颠簸的马背上瞄准正在疾奔的狼,谈何容易哟。当双筒猎枪再度扣响时,它跨在黄鼬背上已逃到一大片灌木丛前。也多亏它和黄鼬练就了钻灌木丛的绝技,它咬住黄鼬的后颈皮,骑在黄鼬背上,两只前爪飞快地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很快就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中钻开一条弯曲如迷踪般的甬道。

这时候,即使换一位脸上有胡髭、额上有皱纹的老猎手,即使换一条让狼闻风丧胆的猎狼犬,也回天乏术,不可能扭转败局了。

灰满刚钻进灌木丛,背后的草甸子便传来羊的哀咩和狼的嗥叫,惊惊乍乍,恓恓惶惶。灰满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掳掠和屠杀。灌木丛外响起马的嘶鸣,由近而远,还响起狗狺狺的狂吠,毫无疑问,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的少年牧羊人和牧羊犬正懊悔得捶胸顿足,急急忙忙回转去援救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绵羊呢。这当然是徒劳的。

黄昏,灰满跨在黄鼬背上疲乏不堪地回到狼群。狼群收获不小,共叼回了五头肥羊。内脏和羊肉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还剩下五只骨多肉少的羊头,是留给它和黄鼬的。虽说在这场精彩的猎羊中,它和黄鼬承担的风险最大,功劳也最大,但狼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地位分配的,它和黄鼬是残狼,留几只羊头给它们啃啃已经算不错的了。

黄鼬搂着羊头啃得津津有味。黄鼬本来就是一匹自卑感很深的残狼,有一口残渣剩羹吃吃就心满意足了。让狼群排斥在争食圈外也好,让狼群驱赶到顶风漏雨的洞口过夜也好,被骚母狼曼曼恶声恶气地咆哮也好,被马尿泡无端抢去青蛙也好,被不公平地指令去当危险的诱狼也好,黄鼬逆来顺受,默默退让,连愤懑的表情也不敢在脸上透露出一点儿来。

灰满不行,它虽然肚皮空瘪瘪的,但啃着羊头,如同嚼咬木屑,品不出鲜美,倒有无限苦涩。它晓得,今天自己皮肉没受丝毫伤害就成功地把牧羊人和牧羊犬引开了,纯属侥幸。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着它,假如它不设法改变自己的地位,小命总有一天会玩完。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古戛纳狼群在狩猎中再也碰不到需要诱狼才能解决的难题,灰满仍化解不开郁积在心头的这口闷气。

它本是心高气傲的狼酋,两只脚爪残废了,一颗雄心并没沉沦。它无法忍受贱狼的种种不平等待遇。狼酋和残狼之间的反差太大,它有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要是早晓得回狼群后会被贬为贱狼,还不如当初脚爪被野猪咬残后暴死荒野呢。不行,它不能听任命运摆布,它一定要设法改变自己的恶劣处境。

它想,肉陀和其他伙伴之所以把它看成残狼,就因为它们认为它灰满是靠黄鼬才勉强活下来的废物,把它视作黄鼬的附庸和寄生。这是天大的误会和曲解,也是千古奇冤。

它要用行动证明它们都错了。它等待着能表现自我价值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