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两匹狼头并头、身贴身、六条腿协调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一百倍。
双双平稳地站立起来很容易,在平整的草地上用六条腿溜达也不算难。但这是远远不够的。狼不是绅士,可以永远悠闲地在平地上踱方步。是狼就要奔跑,要跳跃,要扑蹿。日曲卡山麓有平整的草地滩涂,更多的却是崎岖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山坡,还有隐没在荆棘里的鹿道和挂在峭壁上的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狼的世界没有平坦大道。灰满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在坑坑洼洼的荒漠纵横驰骋,必须学会在险象环生的山道疾速奔跑,才算是真正平稳地站起来了。
为此,它和黄鼬吃尽了苦头。
在缓坡上疾速奔跑,两个个体很难配合得天衣无缝,稍不留神,节奏就错位,它就不仅仅是从黄鼬背上无伤大雅地滑脱下来,猛烈的惯性还会使它参差不齐的四条腿无法及时地刹住并站牢,它会像块石头似的抛出去,摔得鼻青脸肿。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两个多月后,它们总算可以在缓坡上奔驰了。但陡峭的悬崖又像鬼门关一样耸立在它们面前。
开始攀登悬崖,六条腿艰难地在高低不平的陡壁间跃动着,双方弹跳的力度难免有些差异,灰满一下子被黄鼬从背上颠下来,滚下陡壁,背上被锐利的岩角割破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狼如果攀不上悬崖,就永远也别想喝到滚烫的羊血。伤口还没愈合,灰满又咬咬牙去登悬崖。这次是走挂在山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它贴着绝壁,黄鼬沿着边缘。小道太窄了,只有一头羚羊宽,双狼并行,拥挤不堪。黄鼬右侧那两只脚爪尽量往里收缩,才没踩空掉下去。它们小心翼翼地并肩行走着,突然,绝壁上一丛野紫槿中飞出一只斑鸠,冷不防从灰满眼前掠过。它一惊,本能地躲了一下,身体在绝壁上蹭了蹭,黄鼬立刻就被挤出羊肠小道,跌了下去。幸好悬崖不太深,只有两三匹狼叠起来那么高,不然的话,准摔成肉酱。但就算这样的高度,悬空掉下去,也着实摔得够呛。砰的一声,黄鼬身体砸在板结的山土上,好半天叫不出声来。钻灌木丛,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双体并行面积扩大了一倍,也就招来成倍的毒刺。狼毛拔脱,狼皮撕碎,身上还会钉满毒刺,犹如被黄蜂蜇叮,红肿疼痛十分难受。有两次,灰满在灌木丛中被棘刺劙破了眼皮,眼眶里灌满血,世界都变成了模糊的红……
尽管灰满是意志坚韧的狼,也受不了这份磨难。失败、失败、再失败,它的信心终于垮了。它怀疑自己跨在黄鼬背上,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狼的活动能力。假如历尽千辛万苦后,仍然不能攀悬崖钻刺窠走羊肠小道,还是一匹残狼,这所有的苦不等于白吃了吗?在又一次从陡坎上滚跌下来后,灰满彻底心灰意冷了。它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黄鼬充其量不过是义腿假肢,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残狼的命运。罢罢罢,莫莫莫,休休休!它躺在地上,任凭黄鼬怎么叫唤,怎么伏卧在它右侧用肢体语言招呼它跨上背来,都不予理睬。它累极了,不愿再做徒劳的努力。黄鼬的叫声渐渐粗鲁起来,低嗥咆哮,用狼爪不停地扒搡它,催促它站起来。它索性合起眼皮,装睡耍赖。突然,它觉得腿弯一阵刺痛,睁眼一看,是黄鼬在咬它。这一口咬得还挺重的,腿弯突起一排齿痕。它被咬得性起,怒嗥一声,狠狠地在黄鼬腹部回敬了一口。以牙还牙,是狼的信条。黄鼬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噜噜的呻吟,但并没跳开去,仍顽强地伏卧在它右侧。
灰满又无所作为地躺下了。
嗷——黄鼬声嘶力竭地长嗥一声。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的贱狼,在灰满的印象里,从来就是低眉顺眼的一副可怜相。可此刻的黄鼬,龇着尖牙,凶相毕露,两只狼眼瞪得溜圆,眼角吊向额角,含着杀机;狼尾平平抬起,在空中做扇状摇动,那是古戛纳狼群特殊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轻蔑与嘲弄,配上那套在狼舌和利齿间翻卷的咕咕声,就是在进行侮辱狼格的辱骂:你枉披了张狼皮,你简直就是狗娘养的杂种!你是懦夫,懒汉,胆小鬼!你血管里流动的不是狼血而是羊尿!
狼骂狼是狗娘养的,其刻薄的程度,相当于人骂人是婊子养的。
一瞬间,灰满像跌进火山岩浆般难受。它曾经是狼酋,虽说残废了,但狼酋的自尊尚在。横竖一死,有什么好怕的。小贱狼,我要让你看看我血管里流的到底是狼血还是羊尿!它赌气把两条残肢钩搭上去,尖棱状的内碴狠命钩住黄鼬背部的软肋,恨不得能穿透狼皮嵌进狼肉里去。小贱狼肯定被钩痛了,噜哧噜哧地不住呻吟,但身体丝毫没有挣动。好啊,算你凶。你不是不怕疼吗,你不是非要我跟你攀登悬崖吗?就成全你好了,让你尝尽个中滋味!灰满发狠地策动黄鼬朝落羊崖跑去。光听落羊崖这名字便可猜出这座山崖的陡峭与险峻,山壁上有无数条约两米高的石坎,布满了活动的鳞状石片,连崖羊稍不留神都会跌落下来,更何况是残狼!跌它个粉身碎骨算啦,灰满想。踏上悬崖,它扭转脖子一口叼住黄鼬的后颈皮再也不松嘴。残肢抠进软骨,狼牙咬住颈皮,黄鼬想把它从背脊上甩下去都不行了,永远也不会滑脱,除非双双坠进深渊。同归于尽大概比单个死去要舒服些吧,灰满想。
灰满邪恶的心态倒无意中帮了它的大忙,寻找到了一个在复杂地形下双体并行的诀窍。叼住后颈皮就像驭手抓紧了缰绳,残肢用力抠进软骨就像骑手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两匹狼就黏合成一匹了,六条腿很顺溜地翻过一道道石坎,不一会儿便登上山顶。
站在山顶,底下是连绵的群山和起伏的林涛,天边有一轮红日。极目远眺,大山的褶皱间白蟒似的古戛纳河由西向东蜿蜒,有无数小黑点在河谷间移动,那一定是正在奔驰的鹿群。山风浩**,把灰满全身的狼毛吹得凌乱,更显得雄姿英武。它久久伫立山顶,体味着征服的快感和再生的喜悦。它攀上了正常的狼都望而生畏的落羊崖,它赢了。
黄鼬的后颈被咬裂了,渗出一滴滴血珠,顺着颈上的狼毫缓慢地滚动着,就像戴着一串玛瑙项链。
灰满心里油然产生一丝内疚和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