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戛纳狼群离去了,山洼一片寂静。暮色苍茫,凛冽的寒风吹得枯叶和积雪在地上打旋,仿佛是一群群白蝴蝶和一群群黄蝴蝶在聚会。
灰满躺在浅雪坑里,一动不动。伤口还在流血,按理说,它可以爬到山洼去寻找能止血疗伤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点血,但它不愿白费这点力气。伤口养好了,也难逃一死。这血要流就流吧,也许早点流尽了更好,可以减少苟活的痛苦。
它静静地躺着,任凭越来越浓的暮色覆盖自己。
突然,通往山外的牛毛小路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一片青烟似的暮霭中,一条细长的身影急匆匆地往山洼赶来。灰满耸动鼻翼,嗅到一股同类稔熟的气味。它的一颗狼心忍不住一阵悸动——极有可能是古戛纳狼群中心肠特别歹毒的家伙,想来捡顿夜宵。它下意识地往雪坑里缩了缩身体。
转眼间,影子迅速飘到灰满面前。圆月从山坳口升起来,一束清辉照在来者身上,灰满认出,来者原来是名叫黄鼬的小母狼。
它一颗悬吊着的心平稳地放了下来。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最卑贱的角色,光听这名字就不难揣摩出它丑陋的长相:酱黄色的皮毛,黯淡无光;四肢奇短,差不多只及它灰满一半高;粗腰窄臀,按狼的审美标准看,猥琐得就像一只臭鼬;它的唇吻和正常的狼比较起来,轮廓线圆得有点滑稽;一双狼眼也不是高高吊向眉际,而是平平地长在额前,缺少一种白眼斜视世界的风采。它是公狼察察和母狼飞飞的后代。察察和飞飞都是古戛纳狼群中其貌不扬、地位低贱的草狼。这是一次错误的结合,是一次退化的遗传,低贱加低贱,等于双倍的低贱。
在灰满的印象里,黄鼬的年龄和黑珍珠相仿,不,好像要比黑珍珠大好几个月呢,却发育得羸弱瘦小,像一枚长僵了的酸杏子。两者相比,如果黑珍珠是高贵的公主,黄鼬就是苦命的婢女。黑珍珠身后已黏着一串崇拜者,而黄鼬却无狼问津,属于被生活遗忘的角落。当察察和飞飞在一次同雪豹争抢一只羚羊的搏斗中双双死于非命后,黄鼬就活得更悲惨了:每次进食,等到其他狼吃得差不多了,才轮得到它去捡食剩下的骨渣和皮囊;每次宿营,它毫无例外地睡在漏风滴雨的最次位置。狼在群体间的地位是要靠力量去争取的,但黄鼬每次跟着狼群巡山狩猎,从不敢冲锋陷阵,不敢向猎物猛撵猛追猛扑猛咬;当狼群旋风般地和猎物扭成一团时,它只会和未成年的狼崽一起待在圈外,嗷呜嗷呜地嗥叫助威。这德行,也只能做一匹贱狼了。
灰满不相信,这么个角色会有胆魄把它当一顿候补夜宵。
果然,黄鼬弓着脊梁,嘴缩进胸窝,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那条毫无特色的狼尾像一把破扫帚一样在雪地上来回扫动,急切地表达着友好与善意。
黄鼬不是来害它的,灰满彻底放心了。
黄鼬跳进雪坑,站在灰满面前,后肢直立,前肢弯曲,从尾尖到后脑勺形成一条水平线,整个身体像波浪似的颠簸起伏,一张嘴,吐出一坨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糜。灰满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野猪肉香。它明白了,黄鼬是在喂它进食呢。狼虽然不像骆驼和牛那样是天生两只胃囊的反刍动物,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也有反哺的功能。母狼养育狼崽期间,一旦断奶,就是靠反刍出肉糜来哺养自己的宝贝的。
灰满刚才同臭野猪搏斗了一番,又流了许多血,早就饿坏了,既然是免费送上门来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它一口把肉糜吞进肚去。
黄鼬浅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温柔,又反刍出好几坨肉糜来,灰满不客气地照吃不误。
遗憾的是,这小贱狼大概刚才争抢野猪肉时没能撑饱,吐了几口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几口肉糜使灰满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了。
黄鼬疾风似的奔走了,大概是追赶狼群去了。灰满弄不太懂这匹小贱狼干吗要大老远地踅转回来喂它几口肉糜,或许是欠债还情吧。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时值隆冬,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山野铺着厚厚的一层白雪。对古戛纳狼群来说,隆冬就是鬼门关。有迁徙习性的食草类动物斑羚、崖羊、马鹿等都到温暖的尕玛尔草原过冬去了,狗熊和蟒蛇等冬眠的动物都躲进狼鼻子休想闻得到的地洞里不再出来,雪雉和雪兔这类动物依托着白皑皑的积雪掩藏它们的踪迹。饥饿召来了黑色死神,像幽灵似的残酷地笼罩在古戛纳狼群上空。每年到这个时候,狼群争食争得非常厉害。有时,狼群逮到一只小蜜狗,几秒钟之内就把狗分食得干干净净。地位卑微的草狼和行动迟缓的老狼经常吃不到东西。黄鼬是双倍低贱者,境遇可想而知。在其他季节,黄鼬还能捡食到众狼吃剩下的骨渣和皮囊。进入隆冬后,有好几次进食,黄鼬只勉强饱了饱鼻福——站在争食的狼圈外闻到一点儿血腥和肉香。终于,黄鼬饿得头晕眼花支持不住了。它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上走着走着,四肢一软,咕咚一下瘫倒在雪地里,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每年,在暴风雪肆虐的隆冬季节,都要饿死几匹草狼、老狼,这并不稀罕,更何况是黄鼬呢。这小贱狼饿倒在雪地里,非但没有狼理睬,有几匹大公狼还居心叵测地用唇吻在其绵软的身体上探索,那贪婪的模样就像在嗅闻一坨快要到口的肥肉。
黄鼬软耷耷的脖颈垂在雪地上,无力地哀嗥着。
就在这时,在山岬的拐角,灰满望见前面不远处一棵老橡树下躺着一头被暴风雪冻死的黄牛。它兴奋地叫起来。狼群涌向死牛,对黄鼬不再感兴趣。
黄鼬侥幸地躲过了被同类吃掉的劫难。
也许这又丑又蠢的小母狼以为它灰满是有意相救,让它白捡了一笔感情债。
其实,灰满当时并没想到要救黄鼬,在这节骨眼儿上见到冻死的黄牛,纯属偶然;而兴奋地狂叫,也是在饥饿时喜遇食物的一种常态反应。至于后来,整个狼群饱啖了一顿冰冻牛肉之后,它衔了一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一息的黄鼬面前,纯粹是做了一次顺水狼情。这根牛尾巴多少还有点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一根牛尾巴,使得快饿晕的黄鼬重新有力气站了起来。
从此,黄鼬总爱在灰满身边黏黏糊糊地转悠。好几次,灰满和黑珍珠玩耍得正在兴头上,黄鼬便在一旁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嗥叫,这真令它们败兴。后来,这不知趣的小贱狼越来越惹它心烦了。就是前两天吧,灰满在刚开冻的小溪边用细长的舌头卷食清冽的水时,小贱狼又来了,厚脸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块岩石上想同它共饮。假如跳上来的是黑珍珠,它会欢天喜地地把位置让出来,这溪水会变得像掺进了蜂蜜般香甜;但跳上来的是黄鼬,这溪水就像掺进了马尿般酸臭。它忍无可忍,朝刚刚落到岩石上还立足未稳的黄鼬猛力顶撞,黄鼬猝不及防,跌进冰凉的溪流里,嗥叫着漂出好几十米远才挣扎着爬上岸来,水淋淋的像只落汤鸡,冻得浑身哆嗦,打了两天喷嚏。
这是咎由自取,灰满连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懒得施舍半束。
这以后,黄鼬算是有了点自知之明,不再涎着脸往它身边钻了,而是离得远远地瞅着它。
没想到,当它伤残落难时,黄鼬会从远遁的狼群踅回山洼来反哺给它肉糜。
假如此时从狼群跑回来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满会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遗憾的是,来者是众狼不屑一顾的黄鼬,意义显然就打了对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