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博士
现在仍然有人不接受玻尔原子理论中的电子壳层和量子跃迁。这些理论没有解释为什么只存在特定的能量壳层,以及为什么其预测的数据并不总是与实验相符。
玻尔根据不同的理论把原子捣碎、揉在一起,就像一个玩洋娃娃的孩子强迫娃娃亲吻。他知道这不能一劳永逸,必须有一个更简洁、更优雅、没有人想过的理论。想出这个理论的人是埃尔温·薛定谔。相较于他的理论,薛定谔的个人生活更令全城人津津乐道。
薛定谔是个天才,他有些离经叛道,崇尚精神自由,喜欢打领结。在长达50年的职业生涯里,他就科学、艺术和哲学等主题撰写了大量文章。薛定谔是上流社会的弃儿,他与妻子安妮、情人希尔德的三角恋引发了不少流言蜚语。
尽管生活很有趣,但薛定谔的绯闻并不是他获得诺贝尔奖的原因(这本来可以当作获奖感言)。薛定谔获奖,是因为他有更好的方法解释原子。
骗子
薛定谔讨厌圣诞节。他反对带有宗教色彩的活动,这是人尽皆知的。所以,1925年12月,他决定搬到瑞士一座偏僻的别墅,从而远离一切庆祝活动。薛定谔的妻子留在家里,但“一位来自维也纳的旧情人”在避寒期间陪着他,这位女友的身份已不可考。[2]这段时间里薛定谔没有写日记,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但我们知道他度假的行李箱中装着一个待解决的物理问题。
薛定谔一开始对量子论不感兴趣。他是个天才的物理学家,但专业领域是波的行为,而不是粒子。老实说,他对电子、光子和质子感到厌烦。当然,自从人们意识到有时需要把这些粒子看成波后,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如果把电子当成粒子,薛定谔知道很多方程来描述它的行为;但如果把它当成波,人们就束手无策了。他后来写道(转述自德语):“这种极端的想法可能是错的……换句话说,忽略波的相反观点导致了很大的困难,以至于似乎应该夸大另一种方法的重要性。”[3]
其他人都在用粒子物理来描述原子,但如果他能提出一种波动方程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也许会带来新的洞见。本质上,薛定谔是想表现得特立独行。不管怎样,考虑到他得到了异性的青睐,而且将诺贝尔奖章随意地摆在壁炉上,或许我们可以说他做到了。
薛定谔自己也承认,他对数学了解不多,想不出新的定律,[4]但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冬天,他显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在新年伊始,他带来了每个人都在寻找的东西:一个能准确描述核外电子能量的方程。
薛定谔把波粒二象性如何成立的问题放在一边,只关注事物的波动性。他设想把原子表面的每一个电子拉伸,就像把一块黄油涂在烤面包上一样。这层电子膜可以缠绕原子核,并以特定的频率振动。
对于给定的输入值,比如质量或原子核的牵引力,薛定谔方程能准确地预测原子中的电子以三维方式振动的形状,他称之为“波函数”。
波函数是一种方程,你可以用它来生成电子在特定空间或特定时间的一系列属性:波高、波长、波速等。
薛定谔方程对波函数(波函数是薛定谔方程中的一个方程)进行计算,并预测了电子的性质和行为如何随时间变化。不仅如此,它最终解释了为什么只存在特定的能量壳层。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粒子
由于原子中的每个电子都被原子核所俘获,所以电子的行为受到限制。例如,一个波只能以完整的波形出现,如下两图所示。左图表示单波,右图表示双波。
你找不到四分之三波,因为它不适合出现在直线上。直线上只允许出现特定的形状。
允许出现的波叫作“谐波”。这个听起来很有音乐感的名称并非巧合。上图的形状相当于你演奏的弦乐器的音符,在空气中每个波形都产生不同的声音。
当你拨动吉他弦或班卓琴弦,它会以一种特定的能量振动。不同的音符代表不同的谐波(允许出现的波)。薛定谔方程表明,与原子核结合的电子具有相同的音乐感。
当然,我们必须进入更高的维度,因为原子并不是直线。但如果能计算出三维振动的谐波,你就可以得到电子波的形状。很难想象该如何计算(这超出了薛定谔的才能),但幸运的是,不久后,其他数学家给出了答案。
第一个电子谐波呈球形(如下图左);第二个电子谐波看起来像两个相互挤压的气球,一前一后(如下图右)。
这些球形和哑铃形告诉我们要去哪里寻找电子波。电子并不是像小球一样绕着原子核的,我们应该把电子想象成以原子核为中心的球状振动面。随着能量增加,其形状变得越发复杂(太难了,我画不出来……凭我的艺术修养画不出这些草图,但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在网页上搜索“s形”“p形”“d形”“f形”)(1)。
原子核周围电子振动的区域不再被认为是“轨道”,所以我们称之为“原子轨道”。当然,“薛定谔轨道”听起来更好。
这最终解释了能量量子化的由来。原子核周围只适合特定的电子谐波,因此特定的原子只能有特定的能量值。在玻尔的壳层理论中,能量层级是一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而在薛定谔更高级的波函数理论中,能量层级是可以预测的。
更妙的是,薛定谔方程告诉我们,这些原子轨道只能以特定的角度结合,而整个化学学科证实了这一预测。
薛定谔方程也摆脱了那些讨厌的量子跃迁。当电子从内层轨道跃迁到外层轨道时,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振动的跳绳随着你的手改变速度而改变波长。这种转变看起来令人厌恶,但整个过程很平稳,并非瞬间发生。电子从一个轨道变换到另一个轨道时要发射或吸收光子,这是电子波振动成新形状的结果。
唯一的问题
薛定谔方程计算的是波函数,并预测它会如何变化。关于电子我们想知道的一切,波函数都提供了充分的描述。毫无疑问,这是数学美的胜利。前提是你不去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输入相关的数字,转动手柄,页面上的符号就会输出可靠的数据,告诉你在特定的情况下电子会发生什么。但……电子波……究竟是什么?
更令人忧心的是,如果不在运算中加入“虚数”,薛定谔方程就无法给出正确的答案。我在本书中尽量不用数学方法解释量子力学,但虚数对这个故事很重要,我们不能轻松地绕开它。所以,亲爱的读者,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开始玩数学游戏了!
发挥你的想象力
事情是这样的。取一个负数,比如-2,然后加倍,就得到了-4。我们可以把算式写成:-2×2=-4。
然而,如果我们用-2乘以-2本身,会得到相反的数字。一个负数乘以另一个负数结果是正数,因为负号被抵消了,也就是把负数彻底转变成正数。两个负数相乘得到正数,我们可以写成:(-2)×(-2)=4。
每个人都知道4的平方根是2(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剧透警告!),但这不是完整的答案。事实上,4的平方根是2和-2,因为这两个数与本身相乘都等于4。
这意味着-4的平方根不是-2,因为-2的平方不等于-4。那么负数的平方根是什么?似乎没有任何数字与自身相乘可以得到负数。
为了解决这个悖论,亚历山大港的希腊数学家希罗发明了一种新的数字,这种数字垂直于我们习惯使用的数字。这些数字被定义为负数的平方根,勒内·笛卡尔称之为“虚数”,因为这些数字看起来不切实际。[5]
我们用字母i表示虚数,并把i定义为-1的平方根。-4的平方根是i2,-9的平方根是i3,-16的平方根是i4,以此类推。
虚数看起来像骗人,但话又说回来,数学家经常创造一些概念,在科学家为这些概念创造用途之前,它们看起来毫无意义。毕竟,有一段时间负数听起来很蠢,你能拿出-5个物体吗?
在这个意义上负数不是“真实的”,我们不能够用手数出一个负数,但它们绝对是有用的。电子的电荷与质子的电荷相互抵消,所以正负数是个很好用的系统。
同样,只有方程中包含虚数时,电子波函数才能成立。如果薛定谔的方法有效(它确实有效),那么电子不仅在三维空间里绕原子核振动,还在一个虚构的维度里绕原子核振动。大自然在搞什么鬼?
生而自由
德国物理学家马克斯·玻恩是第一个试图理解电子波函数真正含义的人。玻恩被量子力学的随机性迷住了,这是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的直接结果。
我们测量一个粒子,最终能确定它的位置、动量等性质(在海森堡极限内),但真正奇怪的是,由于这些性质在测量之前有点模糊,重复测量几次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如果一遍又一遍重复某个经典的(普通的)实验,你会得到相同的结果。让小球滚下斜坡,你很容易就能预测它会到达哪里。在牛顿这样的人看来,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随机或偶然,只存在可预测的物理定律。
对经典物理学家而言,哪怕抛硬币的结果也不是随机的。拇指施加的冲量、硬币在空中划出弧线的角度,以及它与地面的相互作用,都预示了硬币最终会哪一面着地。
如果有一台足够强大的电脑,并将所有的数据输入其中,你就可以准确地预测抛硬币的结果。我们之所以把抛硬币当成随机的,唯一的原因是我们无法立刻完成这么多计算。但量子力学不同,量子力学的结果似乎真的是随机的。
你也许听过这句格言:“疯狂就是犯同样的错却期待不同的结果。”这句话常常被误认为是爱因斯坦说的(事实上它出自匿名戒毒会1981年印刷的小册子)。[6]这是有道理的。如果你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事情,却期待不同的结果,那你该有多疯狂?就像量子物理学家那样疯狂。
以双缝实验为例。一开始,你向双缝发射一束电子或质子或无论什么粒子,结果探测屏上出现了斑马条纹。但你不可能提前知道,当一个粒子落在屏幕上时,它会出现在哪条条纹上—你只能基于概率来猜测。
粒子有40%的概率落在中央光带,有20%的概率落在两侧相邻的光带,有10%的概率落在次相邻的光带,等等(暂且记下这些数字)。
实际上,当你沿着轨迹掷出电子,会发现它的终点都不同。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迫使我们放弃预测未来的想法,让我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事情的发生基于概率,优雅而疯狂的量子女神一时兴起的念头决定了一切。在实际测量以前,粒子的位置是不精确的(粒子是不确定的),我们在测量时只能预测可能的位置,而不是确切的位置。
所以,玻恩决定计算电子波通过双缝时的薛定谔解,发现波的“振幅”(波有多高)对应着我们熟悉的数字。
探测器屏幕中心的峰值(波的振幅最大的地方)亮度为6.32,接下来两边的两条光带亮度为4.47,再接下来是3.16。这些数字似乎没有规律,但其实有:它们是我们刚刚看到的百分数的平方根—40的平方根、20的平方根、10的平方根。
如果我们用薛定谔方程计算电子波,然后把结果与本身相乘(取平方),它们就会与实验中粒子的可能位置相匹配。
似乎薛定谔的波函数是计算电子在某个位置出现的概率的平方根。所以,哇,感谢玻恩,这下就清楚了。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玻恩对薛定谔方程的解释,似乎暗示了概率是宇宙中粒子必须遵守的内在法则。而人类之所以发明概率,最初是为了预测哪匹马可能赢得比赛。
粒子当然是粒子,但其位置是由概率波决定的,而且在不断变化。根据量子论推测,我们不应该认为任何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而要说位置是随机确定的,取决于概率。
粒子较有可能落在薛定谔波到达峰值的地方,而不太可能落在薛定谔波到达谷值的地方(2)。电子、质子和光子本身并不是波,但它们的可能位置是波。
我们永远无法准确地预测一个粒子在特定时间的位置,但通过薛定谔方程(以及假设粒子的位置在虚构和真实的维度上振动),我们可以计算出可能的结果。
因此,粒子可以反复通过相同的实验仪器,但最终出现在不同的位置,因为它们的命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个原因都有许多潜在的影响,量子女神的选择是完全随机的。有时,在原子某一侧的电子,当它的位置在空间中振动时,会发现自己处于原子的另一侧。
如果这一切有些复杂、让人困惑,那么讲一点有趣的冷知识来放松一下:歌手兼演员奥莉维亚·纽顿-约翰是马克斯·玻恩的外孙女,曾在1978年的电影《油脂》(Grease)中与约翰·特拉沃尔塔演对手戏。
遗憾的是,《油脂》并没有提及量子力学,除非我们认为“寒栗”是“波函数”的隐喻。当寒栗倍增时,这意味着波函数与自身相乘(取平方)以求得电子的最终静止位置的概率。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准确地说,一旦我们解开了薛定谔方程,面对的将是一场哲学危机,我们将不得不接受完全随机的实验结果,因此我们正在“失控”。
通向胜利的隧道
虽然玻恩对波函数的解释非常大胆,但有一种方法可以检验。我们可以把一个粒子扔向墙壁,看它是否能被粘住。
想象一个经典的(普通的)物体,比如网球,把它猛地掷向障碍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毫无疑问的—它会撞上障碍物,黏滞片刻,然后反弹回来。
玻恩对量子粒子的解释却截然相反。粒子的位置可以描述成不断振动的概率波。
如果把电子掷向墙壁,我们必须把它当成波。波的每一个峰值意味着“粒子很可能在这里”,每一个谷值意味着“粒子不太可能在这里”。所以如果波接近墙壁,其中的一些峰值会出现在墙壁的另一侧,就像这样:
如上图所示,当粒子到达墙壁时,其可能位置大部分在同一侧(波的峰值大多数在左侧),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小部分出现在另一侧。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因为波函数的值在另一侧很低(只是一个小的隆起),但电子偶尔会出现在墙的另一侧。
这种现象被称为“量子隧穿”,与玻恩的预测完全一致,人们已经多次观察和记录到。电子学中甚至有一种叫“约瑟夫森结”的设备,由夹着绝缘体的两块导电材料构成。通常来说电子会被这样的势垒阻挡,但由于量子隧穿效应,电子可以穿过势垒。我们可以通过改变势垒的厚度来控制电流的流动。
量子隧穿发生的时间是一千亿分之一秒[7],在本质上类似于双缝实验。粒子可以选择从墙上弹回来,也可以选择通过隧道,就像粒子可以选择通过哪一条狭缝那样。唯一不同的是,在双缝实验中,粒子通过每条狭缝的概率是50%,但在上述的量子隧穿中,粒子穿过势垒的概率很低,所以这种情况很罕见。
量子隧穿也解释了放射性的来源。原子核有时会随机喷出几个质子和中子(“α辐射”)。这在经典物理中是不可能的,因为质子和中子被原子核中的其他质子和中子包围,不可能穿过。
但现在我们可以用波函数来描述所有粒子的位置,其中,一小部分粒子可以悬在原子之外。每隔一段时间,原子内部的粒子就会随机地通过隧穿到达原子的边缘,然后神奇地出现在原子外面。这正是我们在放射性辐射中观察到的。
选择用词
在1926年之前,量子论之间有一些松散的联系,是薛定谔把它们编织在一起的。他指出,波粒二象性与电子壳层的能量层级有关……这解释了原子轨道的形状和所有的化学理论……让我们可以通过概率来预测粒子。
在某些圈子里,人们大致认为早期的量子物理学家研究的是“量子论”,比如普朗克、爱因斯坦、德布罗意和玻尔,而薛定谔、玻恩和海森堡研究的是更复杂的“量子力学”。
大多数人并不纠结于这种区别,通常用“量子力学”指代1926年以前和1926年以后的物理学。但对于纯粹主义者而言,量子论始于普朗克,而量子力学始于薛定谔。
(1) spdf是原子轨道的名称,s形轨道呈球形,有1个轨道,可容纳2个电子;p形轨道呈哑铃形,有3个轨道,可容纳6个电子;d形轨道呈花瓣形,有5个轨道,可容纳10个电子;f形轨道呈三角双锥形,有7个轨道,可容纳14个电子。—译注
(2) 原文不准确。粒子出现的概率对应的是波函数振幅的平方,因此实际上,粒子较有可能落在波峰或波谷(振幅最大),而不太可能落在波节(振幅为0)。—译注